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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第七集 http://literature.ihakka.net/hakka/author/li_qiao/onlin_short_story.htm 第七集目录 捷克.何 一种心情 浪子赋 寂寞双簧 孟婆汤 刘士生 一段相声 阿完姊 心事 看戏 庚叔的远景 醉侠 火 病情 自圆其说 阿憨妹上树了 心酸记 果园故事 瑷儿行状 抉择 昨日水蛭 捷克?何 作者:李乔 这一带巍峨矗立的楼房,都是以外人为对象的高级酒吧.入夜后,街道上空显得特别高也特别小;由背后滚地卷来的冷风,刺骨冻髓,水红翠绿的霓虹灯,直打抖索. 今天是周末,昨晚起,每间酒吧就似乎在冒热气白烟.下午,何捷克一直没有离开爱玛酒巴,他五天前收到的黑货脱手,口袋里全是簇新的钞票. 他身子斜躺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算是替姬美和玲达荒腔走调的洋歌打拍子. 眯眼瞧去,玲达瘦瘦的肩窝臂膀,实在没道理會凸起那麽一对庞然豪乳的;姬美两双修长玉腿,倒是弹性十足,不过——他笑了.他有把握一伸手就摸著那条「加工」时留下的细痕;同样地,她们垫在乳房下盘的扁圆形玩意儿,他熟悉得很. 有一次,新来渡假的水兵要他介绍个好货色过夜,他拍拍胸膛说:这一带二十几家小姐,身体状况我清清楚楚,你开标准来吧.水兵聽了哈哈大笑,他被笑得眉飞色舞;水兵的笑声突然煞住,冷不防挥过来一拳,那两只牛眼珠,就像要吃人……. 「没意思!」他切断幽忽的思绪,吁口气. 「捷克:你……」姬美把小腿架过来,不让他起立. 他还是站了起来.两个女人还要胡缠,他却笔直向柜台走去.老刘撂下算盘,冲他笑笑. 「订货单……」他吹一声蹩脚口哨,盯住老刘. 「刚八点钟,哪有这麽早?」 「我现在就要还有事呢!」好像是买一叠卫生纸. 「……」老刘尽眨眼. 「臭狐狸,哼!」他仍过去一张百元大钞,说:「祇问all night!」 老刘打个响哈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把今晚已经被订去过夜的小姐名字念出来. 「有没有新客?」 「唔……」老刘面难色,但那是装的. 「别忘了!」他指指老刘手上那张钞票. 「一个史委库,一个赫尔孙.」 他问清了两个人身份后,撇撇嘴,表示不屑的意思.他问露丝和姬美的客人是谁.老刘说是野哈深和汗得吏. 「我要野哈深的那个short-term.」 「你说是露丝?」 他看得出老刘眉梢唇边那一丝丝轻蔑.他不在乎;说正确一点,他正是想得到这个. 三分钟以后,胴体丰腴,妆扮妖冶的露丝把血红色大衣递给他,他替她穿上;因为他是这里的老主顾,不必「先钱后货」;她跟他跳上计程车到野火宾馆,进入四楼的房间,然后宽衣解带.这些程序,迅速而优雅,因为彼此都不是生手;彼此都以小动作来代替语言表达意思. 他始终镇静得近乎冷酷.但是尽量避免會损对方自尊的任何神色和动作;事实上,从很久的以往起,他就实心实意地尊重这些色相场中的女人们.他认为她们从事一种谋生的工作,为谋生工作的人,总是值得尊重的;至少比他这些酒客肉客高尚得多. 他甚至於鼓励她们,或者用足以引起她们鄙视的动作表情,或想法使她们鄙夷自己.他觉得这样才合理,因而能引起一些愉快. 「捷克:你越来越神气啦!」露丝点上洋烟,还不想起来. 「神气个鸟!」 「夜夜开女人,还不神气?」 「邪财,哼!」 「你骂人?狗!」她霍地坐起来,胸脯全裸著. 「别误會我自己干什麽的?」他想说不配骂谁.被她一发娇嗔却说不出来. 「你我半斤八两,你又高到哪儿去!」她又躺下去. 「本来就是嘛.」 「我们卖肉,你卖灵魂!」她理直气壮. 他和她玩过几次的.她过於丰满渐见迟暮的胴体,并不怎麽够味儿,祇是她还自以为贵妇人的神色,对男人也斜冷哼的傲昂气势,令人肃然起敬,附带地,他感到一种奇妙的性刺激. 记得第一次和她「短叙」的时候,还碰了一次钉子. 「晚上我有客!」当时露丝两眼往上翻,不睬他. 「捷可祇要short-term.」老刘说. 「我不和他们这些人来的!」她的意思是不抽土产香烟. 「那个黑炭少校,给你多少?」他感到喉咙直跳. 「一百,美钞,怎麽?」 「这个,拿去!」他摔出一包新台币. 「你……」 「一万元,连号的,怎样?」 「老刘……告诉他,明天呢.」她脸色变来变去. 「不,就现在,一个小时三十分钟也好!」他感觉得出自己脸上是什麽笑容:「我要抢先,嫌钱少,可以再加!」 「他就爱这个调调儿.露丝,反正——哈哈!」老刘把她的花手提包交到他手上. 那次和露丝,他获得从未有过的最高满足. 「呵!姐妹淘都说你是怪人?」她笑得很开心. 「哪儿怪?上上下下,怪在哪儿?」他爱在女人面前说脏话. 「大家都知道你喜欢挨女人骂,越臭骂你越高兴!」 「这是洋礼貌.」 「天生贱骨头.」 「还有吗?」他闭起眼睛来,心里隐秘处,似乎被这句话挑得痒痒地. 「你专门找有客人过夜的女人『短叙』?」 「嗯.」他眯著眼睛笑. 「你不选女人?」 「不然我选猪肉?」 「你是看看哪个客人身份高,你,就买他那个女人?」 「对.是这样.」 「所以大家说你是怪人,我看你是病人!」 是的,这是一种嗜好.为什麽这样,他曾苦苦追问自己,但是答不上来. 「你和野哈深不是认识吗?」 「好朋友!」 「那你……」 「你以为他在乎?」 「不是在乎不在乎,是你不够意思!」 「这才够意思哪!」 「混混的朋友,也得讲义气!」 他哈哈大笑,得意极了.他说︰我们这些人还配谈义气?露丝叹一口气说:不错,你们确是两个标准的下流坏蛋.他严肃地说:你这话要纠正——并不尽然.她说︰我算是老资格啦,你们的种种,我哪桩不清楚? 「那祇限於在女人方面!」他说. 「男人的做人态度,能从对女人怎样看出来的.」 「高见高见!」他的手又搭上她的胸脯. 「放手!」她忿然爬起来. 他坐在床上,凝看女人著装.他努力维持唇角那抹儿笑痕. 酥胸丰臀在门口晃一晃才消失.他跌入漫漫的落寞里;露丝冷峭峭的话声,却老在耳边呶呶不止…… 由这女人的怒容,他不禁想起那次荒唐的游戏: 是晚秋的深夜,在哈林酒巴门口,他碰到野哈深等三个喝得稀泥烂醉的家伙;他们己也猫尿儿灌得十足. 「口荷!小杂种!」野哈深的紫红脸笑得眼鼻嘴挤在一堆. 「你妈妈好呵!」他紮稳步桩,咧咧嘴. 「嘿!小杂种捷克,我们,呵呵!」 野哈深给他介绍两个同伴,你推我扯地又回哈林酒巴来.大家要求他想些新鲜玩意儿乐乐,他提出几出都被否决了.最后他自告奋勇,表演脱衣舞给大家欣赏.那个瘦高家伙却警告他:一脱衣就用「小水龙」喷他的脑袋——男人臭肉,没啥看头. 「停!大家——立正!」野哈深猛吼一声. 「有!」他和其他两个人果然立正站著. 「现在,我要阅兵!」 「阅兵?」大家一楞,接著捧腹大笑. 野哈深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是尉官,五年以后不难是校官,又十、二十年后难不成不會是将官,那麽,现在得练习阅兵;阅兵是最够味道的事. 「现在,你们三个猪猡就是我的副官,走!」野哈深指手划脚唾沫横飞:「来呀!骚妞儿们,过来接受阅兵大典!」 「咦呵」大家欢呼一声,摩拳擦掌地. 五六个有空档的小姐嘻嘻哈哈地拥过来.他帮著把她们带到一间宽敞的场地来. 「捷克你是班长――给分饷银!」野哈深递过来一叠百元大钞. 他煞有介事地命令小姐们排一横隊,然后一人发给一张钞票;小姐们尖声娇呼,飞吻乱抛. 「阅兵开始!」他粗著脖子喊. 「不!服装不对!」野哈深叱责他. 「是不是要换上战斗装?」 「不错!」野哈深笑得很邪,清清喉咙,发出命令:「脱掉上衣!」 「哇!」小姐们的娇笑换作惊呼. 野哈深再下一道命令,小姐们纷纷想开溜.他受到示意,大声喝止她们并每人再发百元. 有一个染成黄头发的小姐首先把上衣掀掉,接著其他五人照办了. 「解掉乳罩!」野哈深的声音像热锅里炒沙子. 「对!脱掉它,脱掉!」他也喊了,大家鼓噪起来. 野哈深的钱分光了,其他两个家伙也疯了似地,把口袋里的钱全向小姐们洒去. 「快脱!拿去,全部!」他也不留下一分钱. 场面很乱,脑海里更乱.他,分辨不出哪是幻觉哪是实景了.在支离混乱里,发生的种种,也没法理出一个前后秩序来. 金钱是什麽?他觉得拿什麽去比喻都不是,因为它变幻不已;由变幻不已的钞票堆里,他跟在野哈深后边,威风凛凛地向六位小姐「检阅」了一次. 这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的「阅兵」.他悠然想起童年时候参与过,或看过的一些典礼,一些祭祀,一种祈祷,一种告别式. 野哈深是领头儿,他殿后――六尊裸露的丰腴的胴体,十二座豪华玉峰,刁斗森严,昂然矗立:他们依顺序,一一俯首吻过去……. 「叱!猪狗畜牲!」脆脆的诅咒. 「唉……」轻轻的叹息. 下流胚子.不要脸的东西.去吻你老娘乾奶盘吧.你是一只狗.猪猡,杂种.何捷克雷打火烧口荷,看你怎麽死,什麽脸见地下八代祖宗……. 哈哈!哈哈!好狂烈的笑,疯癫的喊叫.那是谁在笑?这是什麽地方?什麽时候?我是谁?我干了什麽?我在想什麽?他在狂乱中浮沉著,浮沉中拼死命想抓紧些东西,然后爬起来. 可是酒涌上来,头好晕.这里好像经过一场打斗吧,他开始清楚地感到浑身骨节激烈的疼痛;胸口右腰边,麻麻地,好像挨了几次重重的拳击. 不知什麽时候,四周倏地寂静下来,灯光是微弱淡红色.野哈深他们呢?小姐们呢?他想. 「嘶……嘶……」好像是断续的啜泣声. 揉揉眼,定神搜索一下.不错,靠右窗下有一团白雾似的人影儿.他伸懒腰,打哈欠,扯扯皱作一团的红领带,吸一口气然后走过去. 「你?怎麽哭啦?」 「吧女就不许哭吗?」她的嗓音很嫩,也很新鲜. 「嘿!快乐起来,这世界多美好?」他套上一句流行歌词. 女孩冷冷地瞪他.他问她名字,来多久.她说是「莉娜」,刚来一个月.他怜惜地说,实在不该来这里工作.他说完又觉得不对,歉然说,既然来了就安心工作,要保重身体……. 「哈哈哈!」莉娜突然大笑. 「有什麽好笑吗?」 「捷克你倒有一副好心肠?哈哈!」 「你认得我?」他著实意外. 「在这里混的,能不认识你吗?」 这个小女人也真怪,一分钟前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儿,转眼间却是一副泼辣老油条的形像;他觉得被骂得浑身舒泰,十分受用;一些遐思慕然涌起……. 「莉娜,你……」他竟嗫嚅著. 「怎麽样?要余兴节目吗?」 「你是不是……」 「今晚我空著;短叙,过夜,随你!」 他张嘴结舌.怎麽也想不到这个小女人——一个踏上欢场不久的人,居然會这样「慷慨」和「豪放」滥!他突然陷入极端兴奋和幽邃的隐痛之中. 然而,十分钟以后,两个人进入旅社套房时,莉娜又出现另一副神情:温温静静羞赧不胜地,像个处子.在这声色场中,对女人,他第一次感到肉慾之外的奇妙迷惑;他十分拘束起来,祇楞楞地凝盯著她. 她的脸很小,虽然浓艳的化妆掩盖了本来面目,但凭经验知道,那是一张苍白失血的脸模子;小脸上,眼睛和红唇却特别大,把薄薄的鼻准儿挤得有点局促不安. 她的脖子,露在外面的胸脯大腿,手臂小腿都丰腴而恰到好;想想刚才「阅兵」的情形,那山峦地区,该也是高耸壮观的吧. 「看那小脸儿,怎麽也想不到會配有样丰满的……」他心恍神驰地想著.想一阵子以后,又抬头审视一番. 「你看什麽嘛.」她第一次开口. 「莉娜,我,我很喜欢你……」 「你是喜欢买我的三百块钱而已.」 「……莉娜,你,在这里过夜好吗?我……」他窘迫地一笑. 「这,这你划不来吧?」她笑得很自然. 「不莉娜,放心,我祇想好好看你,我不會……」 他说完了才奇怪自己怎麽會这样说.莉娜点点头,走进浴室淋浴.他在浴室外站一會儿,居然鼓不起勇气进去了.他叫茶房送酒来.莉娜走出浴室时,他已经喝完两杯. 「你还喝!也去洗洗吧.」 「我不洗,我祇想喝!」他并没醉,但他希望是醉著. 「不洗你就别靠近我!」莉娜在对面沙发坐下. 他说不碰就是.莉娜不再开口,他继续喝酒;他一面喝,一面提醒自己可以做些该做的事了,但是心底有一股反叛自己的意念在作对就这样喝下去. 「捷克,停了吧.」莉娜突然把酒瓶拿走. 「咦?你管我?我,祇服妈妈管的!」他伸手要酒瓶. 「那,我就算你妈妈吧!」莉娜把酒瓶藏在背后. 「妈妈?嘻嘻!我妈妈死啦!」他倒坐下来. 他困难地想著「妈妈死了」这件事,想清楚之后,他就努力摆脱这个突然插入的意念,然而,眼前朦胧如雾中,隐约里,那长发垂肩的苍白小脸孔不正是妈妈吗? 「喂!你怎麽啦?好怕人!」莉娜大声说. 「妈妈,您说什麽?」他站起来,两眼直视. 「嗳呀!你别吓人好不好?」 「口荷 ,我你很像我妈哩!」他低下头去. 「嘻嘻!这个醉猫.」 「你以为我醉?告诉你,你真的很像我妈她是红牌名吧女!」 「哦,难怪姊妹淘都叫你杂种.」 「我不是杂种!」 「管你真杂种还是假杂种,反正你是杂种!」 「嗯,是吧.」他抬起头又立刻低下,恍惚里眼前又是妈妈的形影. 「捷克,你一直跟著你母亲长大的?」 「差不多.」 「从小在我是说这种环境?」 「差不多.」他感到眼角痒痒地. 「你常想母亲?」 「嗯,她死很久了.」 「我也想我娘.」莉娜好像举起酒瓶喝了一口. 「也去世了?」 「不,在故乡,病床上.」莉娜把酒瓶拍一声打在桌上,语气一变:「你该恨你妈才是!」 你胡说!他切齿瞪眼地喊起来.然后向莉娜滔滔不绝诉说妈妈的种种;他一再强调妈是确实死掉的.讲到这里他哭了.起初他是忍著的,抵抗奔腾澎湃的想哭冲动;后来他放弃这些,让泪水决堤而出,淹没一切. 「捷克你……」莉娜很慌的样子,一阵子后,好像也在呜咽吞泣. 我要哭,我要好好哭一场.好久没机會流泪,没有流泪的日子多虚假多悲惨.他幽幽自语.他不敢正眼看前面这个女人,他祇用眼角余晖黏住她,心头清醒得很,像春晨的天空那样清朗.但是他没法瞒骗自己,用意志的力量,使心头逗留一分醺然;就凭这分醺然,脑海应该是晕沉沉的,眼前的景象也应该是浮幻不实的,那麽这个好人看来像是莉娜,那是错觉,其实不是,是谁呢,心里当然清楚,嘿嘿,这还错得了吗,十几年朝夕相依,还有一股流在彼此身上的血液,还有许多慈爱,多少憾恨,多少凄楚,是的,这个小小苍白的蛋儿,那可恨可厌的丰满胴体,罪恶,下流,痛苦的化身.真的,一眼就认得出来,不过,哈哈,嘻嘻,我当然不开口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真切了,然而多想全部吐露出来呀,那麽就吐吧哟!噁!他吐了,把发酸的酒菜全吐出来. 他醒过来时,身体已经斜躺在床上,莉娜也对面儿躺著.她说刚才他发酒疯好可怕.他说现在心里很舒服.她劝他好好睡.他要求她和他聊聊. 「看来,你并不如大家说的那麽坏!」莉娜说. 「你错啦,我坏入骨髓!」 「聽说你收入不少,有了钱还是快离开好.」 「钱有什麽用?你知道癌症为什麽不能医吗?」 「怎麽说,你又不……」 「因为,用能消灭癌细胞的药品,正常的细胞先就被毁了;如果切除,正常部份也非切除不可知道吗?」 「我不大懂.」 「生在腐肉上的毒菌,离开臭肉还能活下去吗?我知道我自己,身上有毒,心里也有毒,在这种地方长大,注定也该死在这里.」 「太悲观了!」 「所以,谁把我当人看待,我反而难过,我欢迎人家瞧不起我!」他的情绪又逐渐激动. 「我以为有了钱,什麽都能改变的.」 「对某些人也许是,」他猛然想起一件事:「你刚才好像说谁生病?」 「我妈,躺下三年多了.」 「你就为她下海?」 「难道是天生下贱?」 「如果你有一笔钱就不干?」 「当然马上回乡.」 「如果我替你筹一笔钱,你就嫁我好不?」 「好你笑什麽?哼!鬼才相信你!」 他告诉她,现在身上正存著一笔钱,也许够用;这笔钱放著好几年了,一直当作纪念品那样保存著. 「是筹给我妈回来的路费.」 「你不是说死了吗?」 「从阴间回来!」他闭上眼睛. 「为什麽要回来?」莉娜在笑. 「她离了婚!」 「又怎麽不回啦?」 「她又结了婚,哦,后来,她死了.」 「好啦好啦!又是酒话鬼话!快睡!」 是的,该睡一下.外面又传进来车轮子的凄厉磨擦声.他说要把全部积蓄交给莉娜,替她解决困难,但是他脑筋还是清醒著,而且睡意全无;他告诉自己,自己就在这里继续当人海的渣滓,都市的毒菌吧,除了目前的生活,又还能过那种生活呢? 「捷克,你真的要帮助我?」莉娜的身子挪过来. 「嗯,明天就……」 「你,真好.」 「……不,睡吧,莉娜!」他翻身以背相向,眼睛睜得大大地. 莉娜离开哈林酒吧后,给他写过一封信,他没回信,因为没有寄信地址他并觉得她有什麽不是,不过信封上台北市的邮局戳记,使他很不安. 一个月后,他从几个巴女口里聽到一个消息:莉娜已经飞往金元国度,和一位下士先生结婚去了.那个晚上,他特地到哈林酒巴喝了一瓶香槟,表示庆贺;例外地,这是远离声色的独酌. 可是这个晚上,酒吧老板却告诉他,莉娜还在国内,和一位黑先生同居罢了. 又过几天,忽然传来新的情报:莉娜既未去国,也非被谁藏娇金屋,而是在北市做洋生意的酒吧里……. 「捷克:聽说你送莉娜一大笔钱?」 「聽说十来万呢,是吗?捷克.」 「来回飞机票全够了.」 「不,人家是送喜礼哪!」 「我看连渡蜜月都够花,就没想到,哈哈!」 他把这些女人的冷言讥嘲抛在一边.他对谁都不生气;起初,他想他该恨恨莉娜的,然而硬是恨不起来;好几次想对那些臭妞儿吼一声,不过,面对面的刹那,他又放弃了.他觉得这样很好. 有一阵子,他抱著奇异的心情,把头发染成黄褐色.这一来,连同行以及混混的小太保们,都直呼他「假鬼子」,「假杂种」,他聽了这个称呼,祇是直傻笑. 他的西装质料都是最好的,但是他故意把裤管留得特别长而细,衣袖衣摆也没道理地过窄而长,看起来就像是偷来的名贵西装,套在不合适的身上那样.这是一种趣味. 他不再存钱,酒喝得更多,经常总有异性陪在身旁.他的生意做得很顺手,信用卓著;买卖上,他唯一的戒忌是不将大麻烟、迷魂药等售给二十岁以下的小子. 「我活得很有趣,很快乐,很奇妙!」他一天总要告诉自己十次以上. 一头乱发,两头瘦削,眉毛粗黑,目光炯炯,紧闭的嘴唇上下有几十根 曲的胡须;宽而薄的臂膀,向前微微弯曲,腰干后凸,膝盖总是不肯挺直;雨夕风晨,在两旁巍峨酒吧的街道上,低头疾走,心事重重似地,其实心中一片空白:就是这个形象吧?他真切地看到自己. 想到那些鄙视的眼光,嘲弄的嘴脸,耻笑的言词,对自己回避唯恐不及的踉跄步子,沉入深深的愉悦里. 附注: 一、刊登於《中国时报?人间》(一九七二年三月二十三—二十四日) 二、收进《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短篇小说第七集 一种心情 作者:李乔 往年暑假,我总要回娘家住几天的;但是父母相继过世后,我却宁愿在装有冷气的房子里,带两个孩子冷冷静静送走炎炎夏日. 外子松庭半个月前去日本,来信说要再一周左右才能回国.又是公司扩展业务,应再繁忙之类吧. 这天晌午,我掀地一角窗幔,凝视楼下;火球般的日头,把满园花草晒得垂头喘气.它们好可怜.我忽然一刻也呆不住了,我要回故乡去走走! 聽说要去大舅舅家,孩子们高兴得跳起来.记忆中,婚后十年来,外子祇陪我回乡四次;他怕车子在石卵路上的颠簸;在衰颓小街边,破旧的木造房子里过夜,他说无论如何睡不著.这个我不怪他,我也差不多这样;我是很會替著他想的,有时候我怀疑过份地替他著想,是否含有自虐或自弃的意味?因为,我嫁给他,就是太會替自己著想的结果啊……. 那年七月,路騑服役完毕,回乡没几天就给我一封限时信,要我好好考虑,三天后他要来台中,和我作决定性的「谈判」. 是的,我得好好考虑,可是我已经考虑好几年,却是越考虑越迷惘,越拿不定主意. 我高一那年,路騑是师专五年级,我们是在一次学生美展會上认识的;他深邃的眼神,深沈的气度,和那雄浑强烈的画,刹那间就把我淹没啦.我是个苍白瘦弱的,有点神经质的女孩;真的,他的人,他的画,让我第一次敏锐地感受到异性的引力,或者说是风雨中觅见宁静小亭的感觉. 「你的画,飘逸而空灵……」他说,却不敢看人. 我满怀羞赧,且又满怀欣悦.就这样,我青涩的心扉,为他而开了.后来他告诉我: 「和你认识,我才发觉自己的孤单,欠缺,我像一块石头,枯木.」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我是说,你使我领悟到,所谓完整美好的人生,应该是由适当的人与人?相互配合起来的……」 「我不懂……」我想我的脖子耳根已经酡红了吧. 「何必懂.我苦闷的时候,惶恐的时候,你让我看看,谈谈,就这样.」 「惶恐什麽?」我喜欢盯著人说话. 「人间,不是很多令人惶恐不安的事况吗?」 他是很忧郁的人;我也常常无端感伤,我的心情,唯有他能体會,共鸣.然而,随感情的增长,我心中的阴影却跟著转浓. 他的家,在小山村里,祇能通脚踏车,离开小街市很远.本来我的老家,也在这小街上,不过我一直在台中二哥的店里长大,我不晓将来如果有那麽一个将来,我怎麽去适应那山村里的生活. 「你是个充满矛盾的女孩.有时极端感情用事,有时却极端理智.」他说. 「我想是吧.」放特别假时,第二次邀我到他家看看.现在那个地方已经能通机车,小轿车也可以驶进去了.他那红瓦房,也改成了水泥瓦的二楼房子.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爱他,他更爱我.我们都瞭解对方是这样;在我,却正因为如此,实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想得很多.我知道他,他决不會拿「爱慕虚荣,不能为爱情牺牲享受」——这一类想法来责备我的. 「谈判」那天,他伴著一个戴眼镜的朋友,九点钟左右就到我家.我父母对他印象不坏,也知道我们的交往;明白表示,我们之间如何发展,完全由我决定. 「带著朋友来干嘛?」 「你想不到吗?我怕今天回去时,需要朋友跟著才行.」 「你好像比我先知道今天的结果呢?」我有点不悦. 「口荷!不……」他望著我,笑得很苦.他实在动人. 我把他们带上三楼,让他那位朋友在我的书房休息,然后我们就在我的卧室里谈话.以往,我们常常这样目中无人地躲在房里情话绵绵的;妈也知道我把他带到房里,她从不表示什麽.有时我甚至奇怪,妈到底是不关心我的「安危」,或是太信任女儿和路騑? 不过,我是完全信任路騑的;这几年来我之於他,早就是不设防的「城」,他有数次占有我的机會,但他永远是柔情体贴的,总是把火般热情,灌注在双眸里痴痴看我,梦一般静静吻我,祇这样. 在以往,我依偎在他宽厚的胸膛时,心里不由地浮起一缕隐秘的期待:希望他不要以「礼」自守;占有我吧,这样造成了「事实」,不就解决了我心中的矛盾?我再也不會被自私心所困啦不管怎麽自我辩解,不能为爱而嫁他,到底是自私作崇吧. 「玉枝:你想好了吗?」他一开始就很严肃.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一百次以上了,你就是这句话.」 「要我怎麽说呢?你知道我的心…….」 「还是这句话,还是躲避!」 「你不要逼我,不要……」 他不顾我的不快,居然大声说,够啦够啦!你永远是不知道,你知道我,你不要逼我.就是这些. 「我告诉你:我越来越不了解你!」 我哭出来. 「你想想,你怎样折磨我?」 我们吵了起来,后来他也哭了.我们流著泪继续争执,但是这种争执祇是痛苦的呻吟而已,最后,他把我满脸泪汁吻乾,我倒进他怀里. 「你说,说你的决定,不要推辞!」 「你还要逼我?」 「不是逼你,而是要你明确的答覆.」 「这麽多年了,为什麽突然这样急?」 「就是因为这麽多年了,不能再拖下去.」 「哦?为什麽?」我想我是冷笑了. 「因为你我的年龄,而且我家里……」 「家里已经替你找好媳妇儿,要你马上结婚?」这件事我早知道的.两次到他家时,他都告诉我这件事;第二次他还指给我看——一个村姑,小裁缝师. 中饭,我没有出去陪他们,我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泪水直流.我此刻充满了哀伤和愤怒.我的心开始冷却,而且似乎已经决定摇头.我不知道这些泪水和愤怒,是不是装出来的用来说服自己,或作为决绝的盾牌,武装自己的良心.下午我说: 「如果家里已经替你有所安排,那就结婚吧!」 「玉枝,不要这样说,你不能……」 「我们相爱,而且很深,我们都互相知道……」我说. 「但生活是现现实实的,什麽都装饰不了它……」 「你说过了.」他很冷. 「不说我从小怎麽生活,就我这副半死不活的身体,也够你受的.」 「……」 「我等你这麽久,甚至已经拖延结婚年龄,」我极力忍住泪,咬咬牙:「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向你证明什麽.祇是说,你的的确确获得我全部的爱,祇是这样.」 「我知道,说这些是想减少我的痛苦.」 「我们珍藏这份……吧?」我摇头,我倒在床上,把脸面埋在棉被里.我开始后悔,但我没有起来. 「再见了玉枝,我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忘了你……」 他好像这句话就离开我,下楼走掉的.他一走掉我就努力收集以往他可恶可恨的事迹来想,还有今天他几句存心惹我生气的话. 忘掉他了吗?我不知道.我一再告诉自己:与其造成生活的悲剧,不如留一份爱的痛苦,折磨一生好些.不过,现在不计较这些啦.回忆如果是甜蜜的,目前是治疗空虚的唯一药方;如果是辛辣的,正是我该承受的惩罚.嗯,有时候,自责还是宽恕自己的一种诡计吧. 「下了车,妈!」敏儿居然记得这一站的地名! 改乘汽车到达故乡,已经黄昏时分,我晕车得厉害,一到大哥家就先躺下休息.今天本地关帝庙有拜拜,演酬神戏,晚饭后,两个孩子给大舅就是血缘的关系,两个孩子懂事后才和他们见过一两面,居然就这麽亲热和洽. 大嫂留在家里,是陪我的意思,我要她也出去溜溜;我说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多睡些,明天还想去爬山呢. 「你还要去爬山?」她一愣.她似乎叹了一口气,说一两句鬆缓气氛的话,然后转身上街. 她说我「还」要去爬山,那语气神情,使我窘著.我知道她的感受,我可没想到自己會这麽毛躁,一开口就提及爬山——大哥的山园,就在路騑的家后面……. 大嫂出去不久,我就昏昏沈沈睡著了,醒来时,孩子两个大字地躺在身边.我竟然没挂上腕表,木楼下的老挂钟滴答滴答响,四周静悄悄地,一定是深夜吧. 这一醒来,再也睡不著.脑海翻腾没法自制,好几年就是这样的.我用力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伸手轻抚身边粗糙的床板;霍地,那年睡在另一座木楼上的木床那一幕,又悠悠然映现眼前: 路騑来台中「谈判」后大约十天,他托我的一位表姐告诉我:他近期要结婚,对象就是那位小裁缝师. 他说不告诉「你不好,通知你又不妥,要我转告你.」表姐说.她知道我们交往的详情. 「好呀!恭喜他.」我吸一口气,嗓子粗得出奇:「总算了无牵挂啦,哈哈!我可以轰轰烈烈恋爱啦!」 表姐骂我一句神经病,我傻笑.我真是神经病多好? 我想念他,我怨恨他;我安慰自己的决定有什麽差错,这是预料中必然的结果,祇是它来得这麽快,有点不甘心罢了.不,我那麽完整地爱过他,我就得深深地祝福他! 我煎熬了三天两夜,终於不顾妈妈的反对,带著一对很名贵的外国制洋娃娃给他的结婚礼物,叫一辆计程车直驶他的家. 我不知道我會怎样,不知道會发生什麽.可是,人真是奇怪的生命体,中午时份到达他家时,我居然平静大方地,也可以说是潇洒地向他先道贺,然后「谈笑风生」! 「谢谢你来,玉枝,谢谢你……」他一再说,神情木然. 「好美的新房!」我盯住他:「哪一天?」 「后天.」 「喔,后天!」我摔掉高跟鞋,坐在新房的榻榻米床上,我说:「真想躺下休息一會儿.」 「我们下去吃饭,老人家等著呢.」 他的父母殷勤地招待我,我也扮演出见过大世面的都市女郎的风貌,但是吃不下饭.他坐在我的下首,低头往嘴里尽扒饭. 「路騑啊,路騑……」我在心里大声喊.有个奇异的冲动:真想抱起他,当作小弟弟那样疼他. 「带我去看看新娘子!」饭后我要求. 「回家了她家在北部.」 她要我早些回去.我骂他冷酷;最后一次来看他,怎麽忍心赶我走?他看看我,低头叹口气,然后遥望远山发呆.我多心疼,也多心痛,路騑,知道吗? 「喂,到屋后看看我种梨树去.」他突然说. 「好那上面,不是我家的吗?」 他说我家的还在上头.我兴致好起来.他家屋后是平坦的山园,好多人头那麽高的梨树,已经疏落地挂著几颗梨子. 「这都是我自己还在师专的时候,寒假种的.」 再往上走,便是我家的梨子园.满园金黄累累,我高兴得跳起来;摘下最大的,连皮就啃.他站在我前面,大概凝盯著我,我疯了似地猛啃梨子. 他该蹲下来或跪下来的,然后替我削梨子;不,他该把我搂过去,轻轻地吻……. 可是没有,什麽都没有.他好陌生.他后天就要当新郎.我们已经是全没关系的人.因为新娘不是我. 「路騑!」 「什麽事?」 「你在想什麽?」我软弱得想趴伏在地上啦. 「我没有……」 「唉,回去吧.我要回家.」 「好.我去借机车,载你到你的老家.」 这样就得回去吗?一去不回头,永远!我怀疑,我陷入梦幻般的恍惚里. 他转折半天才借到车子,离开他家,已经夕阳西斜,晚蝉栖唱时刻.我有点吸气困难的感觉. 「你不留留我?你一点都不疼惜我?」机车发动,离开他家时我说. 「……」他把油门开得很大. 「路騑:你现在还有一点儿爱我不?」 「不知道!」 「你说吧:你心里仍然……哪怕假的.」 「玉枝!」他陡地大声喊我. 「啊……?」 「我恨你!我想杀死你!」机车像箭那样射出去. 我尖声呼叫,我是「歇斯底里」发作了.他把车子煞住停下来.我跳下车,回过头向他家直走;我想我是满脸泪汁吧.他牵著机车,细声下气地劝我,哄我. 「伯母:我想明天才回去,好吗?」我向站在门口的他母亲说.我希望我脸上有笑容. 这时候起,一直她老人家陪著我;晚饭时他同桌用餐后就躲著不肯见我,其实一开步回头走,我就后悔著,现在我真愿马上死去! 「你这样任性,将来,唉!有你受的.」妈常这样说. 我要求早些睡,明天好早些回去.我被安顿在楼上,正中央那个小房间睡木板床;左边是新房,右边是路騑两个小弟睡的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刺激我. 我很少这麽早睡的;加上这份心情这场遭遇,又岂能酣然入梦?不过,心田倒是莫名其妙地十分愉快,忍不住要咧嘴笑起来. 后来我大概是睡著了,意识模糊中,感到脖子上痒痒地;伸手一摸,奇怪,手掌也是痒痒地,不知什麽在爬动.我睜眼一看: 「嗳唷!」我跳起来,脚踢手甩地:「哇唔……」我把哭声尽量压小. 「什麽事?」是路騑.他推门进来. 「蟑螂,是蟑螂啊!」这是我平生最怕的东西. 「灯亮著,怕什麽?快睡!」 「不不,我怕,我不要睡,我要走!」 「天还未亮.安静点,别吵!」 「那,那你在这里陪我!」 他不答应.我走出房间.那间新房是亮著的,我问他是不是睡在那里.他说是.我说让我躺一會儿;我不等他回答就走进去,躺下来. 垫席上,有他发油的余香,我惘然又怅然.这样做是不对的,我知道,但睡在这里我觉得好舒服. ——眼前一黑,小灯泡熄掉了?纱门被推动了.我没喊出声音来,因为是他;他静静地躺在我的右边. 我没说什麽,我把头埋在他的腋下,用力深深嗅著.我的眼眶热得难受,脸上泛滥著暖暖热热的什麽……. 他一直没动弹一下.我伸手去摸他的嘴唇,鼻子眼睛,我感觉不出他脸上有任何表情. 他像一块冰,一个僵冻的躯体;我也渐渐平静下来,心湖像一口无波的枯井……. 雄鸡刚啼叫他就爬起来;他走到门口,突然折回,蹲下来以冷唇在双颊上,轻轻印一下. 天亮了,我坚持不吃早饭就走.路上始终没谁说一句话,他把车子开得即稳且慢. 「对不起……」分开时我说. 「再见.保重.」他说. 他去了,我走了,他婚后第二年,我就嫁给松庭,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企业家. 有一年,路騑公事来台北——他已经是一位教导主任,而我已经有两个孩子——我们遇上了,我强邀他到我家晚餐,饭后我又苦苦留他住一夜.可是饭后把他送上客房我就退出,我们没说一句话;那晚松庭没有回来睡. 以后我们就没见过面;在细碎梦中,却常有他的惊鸿一瞥;白天,,我會努力排斥他的影子出现脑际……. 是辣辣的日头把我晒醒的.漱洗完毕后,大嫂特地准备的生鸡片炒韭黄——我最爱吃的菜已经凉透啦. 「要去爬山,趁早,临午就受不了了.」大哥说. 「那边的梨,摘去卖了没有?」我顾左右而言他. 大哥说去看了就知道.大嫂说孩子她會看著,但希望我早些回来;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保证不去拜访「谁」,一定午饭前赶回来.大嫂叫读高二的阿贤开机车载我去. 「你一直在路旁等我?」我问. 「大哥有好朋友在那边哩!」大妹子说得满神秘的. 「女朋友吗?」嘿!孩子们长大了,我呢? 几年没来,这条路更宽阔了,意外的是,居然有黄色汽车——山城客运汽车往里面驶! 大哥的山园就在山岗那边,我叫阿贤在桂竹林边的水泥桥上停下来.那年就是在这里跳下路騑的车子的.我知道这里有一道斜坡小径可以不必经过他家,直达梨子园. 「十一点整,在这里接我.」阿贤告诉我. 日头好大好热,就好像挂在鼻尖上那样.我怎麽调整竹笠的角度,也阻挡不了往胸口灌进来的滚烫阳光. 我极端怕热,却又十分爱晒日头;七月的日头,有一股说不出的魔力,吸引著我,我心甘情愿被这强烈的阳光烁熔,甚至化成尘粉,这样我的一切悲欢哀乐不就化为乌有了吗? ——可是,眼前的景象太出我意料了.大哥的梨子园,已经完全改观;金黄累累的梨果安在?现在是枯树颓枝,一片荒凉;祇有几颗矮些的梨树,还挂著三两个灰黄色的果子……. 为什麽?是大哥不曾加肥整理的结果,还是梨园的寿命,已经到了天然限度呢?我好难过. 我排开杂草,往下边走.路騑的梨子园和灰瓦屋顶很快就出现眼前:好茂好旺的梨树;在有规则地平压著的枝干上,结满好多好肥硕的大梨子! 「口荷!看你的啦!」不知怎地,我有点嫉妒. 我要下去摘一颗最大的.我想.我迈开步子就要往下冲.不,我张嘴结舌,僵直地「插」在那里.因为我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路騑.天下竟有这麽巧的事.他左手挂著绿色帆布袋,仰脸伸手,正在选摘梨子. 我缓缓蹲下来.我们距离好近.他的两边侧脸我都看到了.他的五官容貌,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显得老得很多;脸颊好黑,也肥了一些,肚子微微凸出. 他好专心.他哼著什麽歌呢.那不是从前哼的,我没聽过.他盯著手上一颗大梨,笑了,那是绝对满足的笑. 「路騑!我在这里,看看我……」我在心里祈求著. 他根本不往这上边瞥一眼,他活在完完全全的现实里吧.大概很幸福吧.他的背板似乎有点儿驼.他是一个中年人.一个生活得很踏实的中年人,祇看眼前和未来,已经没有回忆的兴致了吧.我想. 我不再打扰你.我已经看到你一面.够了.就这样. 「再见,保重.」我说. 我躺了下来.这里虽然闷热难耐,但总算是草丛树荫下面. 我可没有流眼泪,我祇一心一意在这里等待载我回去的机车;我的心坎脑海,一片空白,什麽都不存在. 附注: 一、刊登於《今日生活》(一九七二年四月一日) 短篇小说第七集 浪子赋 作者:李乔 老大我不干了,我退出.不是.也不是.看在一年多来我为兄弟夥豁出生命的份上吧.很难说,所谓决心,硬说是哪一刹那间,这是不合实际的;其实是长期间自我挣扎自我对峙的结果,或者说是一种爆炸.给我一条路走吧.不是.我不敢也不會这样.是我个人的自决.咳,我可能提早进军营,或窝在家里,或去补习荒废已久的功课.是的,有点可笑;我却感悟到人往往在可笑中成长成熟.我没这意思.那我道歉.我想过,正因为想过,想得透彻…….是这样.我不再恨谁,也不再不满.不错,这句话可能有点夸大其辞;我不再用怨恨不满的方式生活,就这样.我想过,所谓爱恨幸福感与怨怼等等,它本身是抽象的,世上并不是具体存在这种东西;祇是生活方式罢了,生活方式是自己的问题,不涉及第二人.这层意思我是说得不太清楚,总之那些造成今日的我的因素,在我,它变形变质啦.狂风袭来,我乘风而起,洪水冲到,我顺流而漂;那些折磨打击冷漠甚至仇视,我包容它,踩在它上面,抬头挺胸迈步走:这有什麽不可以呢.好,我不说.说我哀求乞求也好.我知道.这我也明白.我从未蔑视帮规过.我以为这不算.好吧.当然我有这个觉悟.不过老大,你不會这样对付我吧.那我看错了.行.左手无名指可以.当然怕,也知道够疼痛的,但我接受.动手吧.正相反,我是因为决心退出才有勇气.我不是专心激怒谁,实际上你已经发火.我说过不是不怕.我要眼睜睜地看你执行帮规.这大概不算触犯什麽吧.嗯,我以为是我的权利:一个误入岐途的正视自己承受恶果的权利.我要看,真切仔细地看,看你如何挥起刀子,斩下,接触到我的手指,然后可怜无辜的无名指跳起掉落,然后鲜血直喷.哈哈,那有什麽不可以.我还要看你脸上肌肉线条眼神嘴唇和眉毛鼻翼的扭曲.我要真实而深刻地记取这一瞬间.嗯.不错.哦,你为什麽这样问.别开玩笑,我也许有点紧张,额头冒汗流到眼眶里,才不是流泪哪. 嘿嘿,老大,你的眼眶红红的…….不然那是什麽.唔……既然你硬要迫我说出那就说吧,反正从今以后我也不以什麽好汉歪汉英雄狗熊自居.告诉你,老大,还有兄弟夥们,这是因为我妈的眼泪.啊,那滚滚不停的眼泪从皱皱的眼眶流出,滑过乾枯发黄的双颊……. 那天下午的天气有点怪,风越刮越强,飞沙走石之后,大马路两边的茄冬树枝叶被大段大段支裂著,这完全是台风的气势;怪的是风沙中没半滴水份.我和臭头、鹤脚、鰻鱼等四五个躲在后车站三号仓库的破墙内;老二保力达西在天桥下看风向.这场架我们青龙帮是打定了;千不该万不该,关东桥那夥小辈不当跑到我们地段借粮,青龙兄弟没法吞下这口乌气,所以纵然目前主力出征状况下,还是非拼不可.别看小辈们人多势大,真刀真枪这玩意儿,讲究的是胆大心细经验老到;直接上火时,白晃晃的带鱼红花花的肠肚,阿毛阿狗的小鬼头,真挺得住吗,我十分之一百不信. 所以这场火拼,我们虽然居一对三的劣势,但我认为温酒斩颜良,庆功宴席可以先在正陶芳摆好等著.不过这回我有点心不在「焉」. 歪鼻,你有点怕,鹤脚说我.怕你奶奶的裁缝车.我冷笑.老得不能用,鰻鱼接腔.我用油布慢慢擦拭心爱的拐中剑.我突然一挺剑身,以剑尖指著鹤脚的招风耳说:你说我怕不怕.歪老三才不怕嘛,鹤脚以小人之心吃君子.臭头真會巴结.我咳一声.风霜雨露,大场面闯多啦,不然这副歪鼻子怎麽来的;我原是独来独往的,刀光血影,我习惯得很,跨足青龙帮后,凭我的狠,老大也敬重我三分,可是.今天有点不对劲儿,那是刚才懒蛇阿春约我出来时被我妈看见了;她好像在门外偷聽了军机,我扛起拐中剑外出时,她紧紧拖住我的腰带不放.锦青你又要去闹事又带著这个.妈说.我扭动身子要摆脱她.阿锦青,收心吧,不可以了.二十岁的人…….好啦好啦.我大声吼.阿锦青别跑,聽妈说,看妈,妈对不起你…….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一样,祇要兄弟夥约我外出做活,或衣鞋上有点血迹身上带点彩;总之任何风吹草动,她就是那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受不了.老实说我有点恨她,更恨她的那个男人;她既然爱我这个儿子,就不应该再嫁人.拖油瓶.我是个拖油瓶;今天我沦落这地步——我是说如果认为是沦落的话,她,她那个男人要负责任.这是绝对的.然而,不幸很得,当我看到妈一脸愁苦两行泪水,起先是又恨又恼硬要砸碎什麽那样;可是激动平息下来后,夜深人静时,我居然會开始不安,难过,还有此惭愧痛苦之类还复杂深切的什麽感觉,那是很可怕很讨厌的.我否认什麽良心啦亲情啦这些可笑的玩意儿,祇是恨,恨什麽呢,我说不上来,说明显些吧,我怕妈的哭脸、哭声、眼泪.我是这样.现在我更怕她會尾随而来.她真會这样的,而且有过前科.今天场面一定很精彩,我不能分心,我要尽力以赴;这当中还有一桩秘密,那就是今天这一战表面上是保力达西掌旗,其实老大暗地要我主持的,所以这一战和我个人在青龙帮地位攸关,绝不能让妈打扰.万一她真赶来,我……我真正要气死在这地上,刀光剑影的决斗过程在此从略吧.意外的是关东桥那夥小辈带来一把散弹猎枪,保力达西飞舞的武士刀还未劈落就给轰倒在地上.我挥剑杀进大军之中.黄色风沙中时有红光闪现.不知道经过多久,我的脑袋一麻就晕了过去,壮志未酬.醒过来时,不,是一阵恼人的哭喊声把我吵醒.眼前好多条粗刺刺的腿林立著,裤管湿湿的.一只白晃晃的东西抵在我脖子上.是我心爱的拐中剑.风沙依旧.呜呜…….哭声,嬉笑声.我聽出哭声顶熟悉.我虎地想蹦起来,可是背板上给一顶撞,我又狗吃屎那样仆倒地上.啊呀,饶了他吧.叱,疯婆子别乱来.是妈拉直嗓子哭喊著向我冲来,又被人推挡开.妈……走开.我又爬起来.肩头腰部又连挨几下重的.那哭声凄厉.呜呜……求求各位呀,废他一只胳臂.请吧,落在你们手上,宰割由你啦绝不含糊.我说.呜呜……阿锦青……呜呜……列位年轻哥仔,我求求你们,放了这畜牲吧!妈,她,哟哟,她双脚落地跪在那里.她跪在那里,她跪在那里.狂风更狂黄沙更扬,我是说她居然跪在那里向我的对手求情.哇哇,我歪鼻老三的这张脸放在哪里好.我还能在江湖上混吗.今天是栽到家啦.哈哈?哈哈哈.笑声像刀像箭直穿心房.我恨,我恨,我连自己都恨了.阿锦青,乖,跟妈回去. 你看人家放手了,多好.我盯著她.我眼眶好热好痛,眼球大概睜得要夺眶跳出来吧.我的心由沸腾的岩浆一下子冷却成为冰山寒石,我一瞬不瞬地盯住这张扭曲歪斜的老脸.唉唉,这算是什麽.你总是哭你总是哭;对著父亲的坟墓要哭,在那个你的丈夫面对哭,当我和所谓我的弟妹争执时你哭,夜深人静你摸到我的床前哭.哭哭哭.你这个眼泪化身.妈,有时候我被你哭得心头酸酸痒痒地也想陪你一哭.儿时情景又真又朦胧地叠现又叠现,那痴痴迷迷,洋溢你体香汗味的日子,我能忘吗.可是我不能.我忍住.因为……唉.我没法不承认,有时节,我为你难过,心疼,我也爱你.可是,唉,我又不能不张咬牙收歛自己软弱的心,装得冷冷地;反而我故意惹你生气伤心,其实本来的本来我不是要这种结果的.你生气伤心了,在这种情形下,我能怎样,我祇有想法使你更生气更伤心,而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啊.阿锦青,我知道你在家受很多委曲,在外面也常受邻里的白眼闲气,这都是妈对不起你.祇怪我们母子命差你爸早死.唉!你为什麽不就振作起来——没阿爸更要奋发向上,这样我受什麽苦都行…….你看你看,这唠叨劲儿.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丰采多美妙.我大声唱.我就这样唱.妈吃了一惊,愕一阵,不再念经啦,不过没药医的,那两道泪水潸潸而下.哦哦.我实在并不是要故意气她的.但是,唉.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我一见你就……. 这叫做我歪鼻的气数已尽,没得话说.凤春到醉月楼上班途中被一个妇人的机车撞了,手臂给擦伤一点;妇人带她到医院上药.凤春这个死酒女一口咬定那顶楼蓝帽子是臭头的;她发誓没看走眼.她是臭头刚弄上手的骚货,她的确没看错,那顶帽子是臭头忽忙中落下的;乌头虫从臭头那里起出已经喷成红色的速克达一百,车牌刚卸下就放在旁边,假车牌还未造好.人赃俱获,臭头被乌头虫带到外婆家.他左手中指有个二钱重金戒指.没有血的小子说是我卖他的;这不打紧,这畜牲还指出它的历史来由.我也到外婆家,还有宝生银楼老板刘阿满.天知地知我知戒指知外,可恼的是臭头在场;是他议价我伸第三只手的.这是我们无师自通揣摩金光党手艺的第一笔成绩.我以他有功,半相送一百元典给他.老天,挺死不认不就结了嘛.可恨啊可恨,臭头竟然连说带做,表演得是维妙维肖.林锦青,你到底认不认.我沉默如山岳.别以为不说话就奈何不了你——你知道外岛管训不好受.我想我的嘴角有一丝笑痕.好,就凭他的口供和主人的指认,已经是铁案如山知道吗.别给他蘑菇,快整理资料,二十四小时内送法院.另一个有黄边的乌头虫声色俱厉,他以为能唬倒我.我又不是没上过法院,能要我的命吗?我在心里说.我乾脆闭上眼睛. 警官先生,我……啊,锦青,阿锦青…….来啦,我知道这熟悉美妙的喊声哭声迟早又要出现的.果然准时到场演出.乌头虫说…….刘阿满说……熟悉的哭声……我睜开眼睛深呼吸.他们在比赛摇头和叹息,岂有此理,就好像失风的是他们似的.阿锦青,你怎麽这样…….妈的声音拖得很长,抖得厉害;奇怪的是嗓音颤动而沙哑,被滚水烫到那样——你……怎……麽……这样…….咦,很陌生哩,这个声音,实在不像是妈的声音.警官先生,请求您,饶了他这一回,阿满哥…….嘿嘿,这是第二幕.我强迫自己不看不聽也不想什麽.这是很困难的,但我要努力.然而今天我反常得很,硬是驱不走妈歌仔戏哭调,更不幸的是心里脑际居然被它入侵要这样.阿满哥:看在他死去阿爸脸上,放过他好吗,我會加倍赔偿,包括所有损失.这个,这个不是赔偿的问题.阿满哥,我这阿锦青……好了好了,我聽你的我聽你的.我在心里尖喊狂吼.正如我恐惧的,那最后一幕终於演出.妈跪下来,向人家叩头.呜呜……阿满哥,求你高抬贵手就饶他这一遭……嗳呀,富生嫂——不,阿狮嫂你别这样.别这样起来起来.刘阿满手舞足蹈像火烫到.妈转过身子又向乌头虫跪下去.啊啊!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的愤怒与恨已经到了极限;心口疼痛得要撕裂,脑海激荡沸腾.我霍地跳起来,我猛然挥起铁拳向——向胸膛擂下——自己的胸部捣一拳.哦,不,这不是我的本意吧,我是向眼前这些家伙发动强力的下来回头看一眼,唔,唇边泛起一丝笑.继续前进时妈又用衣袖在脸上揩拭.她已经是个很苍老的妇人,她是我妈妈.我脸上又发痒发麻.哦哦,读初中时候,国文课文里有过一句什麽样的人没有悲哀的权利的说法,一定是说像我这样的人没有悲哀的权利吧.嗯嗯,为什麽我向来不往前看不往前走,祇赖在污秽泥淖的眼前打滚呢.不错,我活得很委曲,我那长长的背影全是灰黯潮湿的,我缺乏好多好多应该拥有的,我一直自怜自叹著. 哼,算什麽英雄,凭什麽拿受人怜悯的处境作盾牌,自甘堕落自甘下流,而自以为应该的.无耻啊林锦青,还能躲在下水沟里装死吗.妈,哦哦 ,妈妈.我虚弱得好想哭,哭倒在您的枯怀里.唉唉,我今天是…….老大,我说完了.就是这样…… 附注: 一、刊戴《中华副刊》(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九日) 短篇小说第七集 寂寞双簧—支离列传之二 作者:李乔 美莲姐搬进福乐新 没几天,清早傍晚妇人们就开始碰嘴皮子咬耳朵,然后用目光匆匆咬她一口;男人们经过她门口时,总會把脚步放慢些. 美莲姐原先是镇上酒国名花哩.美莲姐真迷人,漂亮又成熟.至於这个来历,却是她自己向左邻吕常嫂透露的. 美莲姐有早起床的美德.这似乎和她多姿多彩的生活历史脉络不很一致;她祇要离开被窝下了床,一定打扮得爽爽亮亮.平常,她先打发文卿和敏郎上学,然后自己才享用早饭;早餐吃牛乳配土司面包,是搬进福乐新 前就开始的.「杨妇产科告我,」她浅浅一笑,抿抿嘴:「他说医学界发现:牛奶面包最营养最卫生.」 吕常嫂按电铃,邀美莲姐上街买菜.她刚把杯盘收进厨房里.她请吕常嫂坐一下子,她得回卧房补妆;跨上楼梯几步,她又停下来,低下头恳切的说:吕嫂,女人得时时刻刻注意脸蛋儿,胸部臀部,这是本钱哪.吕常嫂没声没息地咧一笑,那是卑微而拘谨的笑法. 补妆不是很费时的事,二十分钟不到,美莲姐就领著吕常嫂上街买菜了;关上红色铁板门的刹那间,她抬头一瞥二楼栏杆,眼神稍稍滯了一下. 现在,这连栋的二楼公寓里,空荡荡没一点声息;祇有两对木木定定的眼睛,瞪著铁板门中间已经自动锁上的大铜锁;一对是「库码」的,一对是阿倩的. 库码躺在新栽的变叶木旁边,阿倩趴伏在栏杆上. 「库码是江大夫送的,是一只白底带黄褐花纹的大雄狗.人家问美莲姐,送那麽肥壮又通灵的好犬,江大夫真大方哩.她眨一眼很年轻的大眼睛,说:「我每个月要消耗好几钱真珠哩,江大夫的真珠粉,我敢打赌是本镇最好的,祇是贵了一点;不过,惯了也没什麽.」她传给吕常嫂一个秘方:真珠粉是养颜保肤圣品,尤其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一天也别缺它.」 阿倩是美莲姐的大女.不过很难使人联想到这是一对母女;不过美莲姐是很诚实的人,她和邻居们第一次见面就介绍过,阿倩和文卿、敏郎一样,是她亲生的女儿. 其实怀疑阿倩和美莲姐的关系,是有根據的:第一,文卿和敏郎可真是一对金童玉女,一个美一个俊;都能在脸上找到妈妈的优秀遗传.阿倩却是谁都不像,一张长长黑黑的脸孔,眼睛永远是愣愣失神的,嘴唇总是微微张开,一不小心就流出口水来.第二,文卿姐弟非常讨厌阿倩,阿倩也不肯靠近妹弟俩;读国小一年级的小敏郎,最喜欢代替妈妈管教阿倩.第三,阿倩的身型模样,祇有七八岁的样子,可是高度却有十五六吧;她是十五六岁了.聽说是完完全全的白痴.美莲姐说,阿倩小时候染著脑膜炎,烧坏了大脑;所以在幼稚园泡了三年就没有再进国小深造. 不过阿倩的身份来历却相当显赫,據美莲姐私下泄漏底牌;是卸任的太爷刘公的亲骨肉哪.那时她芍药初绽,艳盖群芳,刘公迷上她,她也知道对方不是凡品,於是生下两人爱的结晶.说到这里,她會二分羞赧,六分得意地悄声说:那时我还乾乾净净清清白白的呢!人家问她为什麽又拆散鸳鸯啦?她长睫毛一扇,闭上眼睛,长长叹一口气,不出声音的.这是答覆. 「那,和你先生是……?」吕嫂试探地问. 「还不是——他在新竹有一家白粉厂,还有几家店面.」美莲姐说到这里,用一声唉打住话头. 「你先生这麽福相,那,一看就知道是大富人家.」 「哼!冤家——吕嫂你抽烟吗?」她自己点上一支. 「你的先生,那,对你真好.」 美莲姐又是那样细细一笑. 这是一句公道话.福乐新 五排三十多栋房子,大概都是楼上一家楼下一户.挤得像白蚁巢似的:美莲姐这栋是例外,三个孩子,一个半大人,够宽敞的. 「祇能算半个——我祇有半个老公.」美莲姐常这样说,但是没有委曲的意思. 「半个比一个强,那,这一带没一个男人比得上.」 「唉!我这种出身的女人,祇好凑合凑合啦!」 记得半年前,美莲姐乔迁本 那场面,也真使人心口痒痒的;新的弹簧床,新的柚木大圆桌,全套不锈钢厨房用具,新的电冰箱电唱机,新的彩色电视机……. 「这才叫做住新房子哪!」 「美莲,还少什麽?卡紧讲?」那胖胖的半个先生手叉腰,站在门槛上,看看屋里瞧瞧室外. 「算了,以后想到什麽才添什麽.」 中午,席开七桌,酒菜连桌椅都是八仙饭店送来的:贺客衣饰入时,俨然绅士淑女之流.这个场面,在本 该是空前绝后——当然如果美莲姐再生个小公子,那就另当别论了,所以「绝后」是指除她府上之外说的. 这一家,成了福乐新 荣耀的代表. 美莲姐和她的家人,成了大家注意的重点,谈话的素材.而她本人是个好邻居;和而不同,跟谁都亲切和善,但她没忘记保持某一个适当的距离. 这样看起来,美莲姐在本 应该是一位人人钦慕及欢迎的小妇人才是.然而事实不然;或者说,人际的关系,往往随时间的流动,默默地无形地变化著.这里的邻居们,和别地方的住民一样,男人的眼光锐利,女人的脑筋敏捷;在这位芳邻搬来不久,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感到美莲姐本人,以至於她全家一切,都和福乐新 的其他分子不同.或者说,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家人不该屈於福乐新 ;那是精神的栏栅,也是生活的距离. 首先,男士发觉到了,这位少妇的美目中,有一丝自己床头人所没有的什麽;他们向妻子们报告这个心得同时,马上表示严正态度:他们不是色迷迷的 眼睛看她,也不是因为她的生活历史而鄙视她.她的眸子里有一丝异样的光彩,在顾盼之间燃烧著,一瞬一闪地.那是一种恐惧,一种探索,一种无奈,一种饥渴,一种寂寞.总之,祇有男士,对人生达练的男士才能体會的东西. 至於妇人家的发现,却是完全具体的事实;美莲姐的半个先生,由每周过夜一次——星期六晚上来,第二天吃过夜饭后离去——减少到两周来一次;入秋以后几乎是三十天左右才能驾临一次.半年以后,也就是旧历年之后,據某太太的记录是:除夕前一天来过后就没再出现;更正确的说法是:美莲姐独守空闺已经三十一天又加十五日! 对於这种非常的情况,美莲姐倒是轻描淡写的说:那个死鬼就是好赌,一到年下非赌得人昏气散绝不罢休,没死在赌桌上,一定會回来的;吃惯腥味的馋猫,哼——祇是我的真珠粉……. 美莲姐的声明,妇人家们祇是唯唯否否地点头应著.这也难怪,因为那位半个先生反常得太离谱;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情形发生在他们之间,和真夫妻的断情绝粮一阵子是不一样的.另一方面,在她搬来一个月左右,半个先生的正牌妻子,曾经率众来过三次,第一次把她的彩色电视机捣毁,抬走新冰箱.第二次由她的闺房,把半个先生堂堂扯著耳朵拉下楼,拉出大门,扬长而去;第三次,来两个粗野妇人把她不重不轻地揍殴一顿. 这三桩事件本身虽然微不足道,虽然新的电视冰箱很快就填补上去,但是美莲姐的心坎一定在沥血吧?何况半个先生是在这种形势下,临幸的次数逐渐减少的,这又怎能责怪邻居们的关怀和疑虑呢? 「美莲姐:那群人也太野蛮!」吕常嫂安慰她. 「这种事,很难免.」她盯著鲜红的脚指甲. 「你们,那,你和他婆娘……」 「她是默认的.这回冤枉我!」 「是嘛,那……?」 「她们冤枉我榨死鬼的钱买这栋房子,其实是我往日辛苦攒下的私房钱!」她的眼眶红红的,她平常总是避免让人家看到她伤心的一面. 她进而说明真象:近年来死鬼的钱银来得旺缺不定,有时候甚至向她伸手讨赌本.她心生警惕,决定用身上的现款金饰购下屋生根;不够的六万还是她自己以房契抵押向农會借的;死鬼祇是盖一个担保人印章而已. 「我美莲姐不是那样没志气的人!」她说,脸上还是漾著深且浓的笑纹,可是成串的泪珠已滑过姣好的脸蛋儿,溅落在磨石子的地板上. 以上这些纠葛,闲话,大家本来是會淡忘的;而且这种关系上的男女,争端勿甯说是见怪不怪的悲喜剧.然而男士们的感觉和妇人家们的发现,却使大家有著新的联想:美莲姐身边的悲喜剧不是已经落幕,相反地,一定还有很多很长的续集呢. 在福乐新 ,每月上旬是最紧张的日子,因为各户向农會借款,是集体办理的,八九号之间,每户都得凑齐款子缴纳利息;这件事对美莲姐来说,除了厌烦之外,是不會成问题的.可是,这个月她居然悄声向吕常嫂告急. 「能不能通融我四百块钱?过几天就还,唉!丢死人了!」 「这?那……?」吕嫂真正愕住啦. 「我身上祇剩二百……」 「喔,那,没问题!」吕嫂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呈上钱还叠声说甭躁急,一点钱,慢慢还没关系. 「新春以后,他祇托人送来八千——快三个月了!」 「那,省一点也……」吕嫂的眼珠子直转. 「不瞒你说,」美莲姐冷然一笑:「医院,肉舖里,加上路上那家杂货店,我已经赊账一万多啦!」 「哟!这麽多,那……」吕直皱眉头. 「我说过,我美莲姐不是没有志气的女人!」 「是!喔,不,当然不是!」 她拍拍吕嫂的瘦肩膀,表示没有误會的意思.她说她已经有个打算:决定靠本事自谋生路. 「可是我们女人家,唉!」 「我的关系很好,很活的!」 「那,你能找到职业?」 「嗯,已经进行著,回去工作.」 「回——酒家,那?」吕嫂话一出口就赶紧双手掩口. 「不,是旅馆,当女中.」 吕嫂不大瞭解「女中」的涵义.她细心地给解释:「女中」是日本语翻过来的,就是女茶房,给旅客送茶递鞋子的;另外还得洗被单,扫房间等杂务. 「美莲姐,那,哪是你干的嘛!」 「有什麽办法?难道再去卖笑?」 「不不,当然不!那,一个月能拿多少?」 「四千块上下总有吧?」 「啊?怎麽可能?那,老板赚什麽?」 「老板祇供三餐,女中靠客人的小费.」 吕嫂大声说不相信.声音太大也突然,把她吓了一跳.吕嫂说,如果这麽好,请介绍她也去. 「这种工作,要技巧,吕嫂,你不适合的.」 「我可以学呀!唔,四千块钱……」 美莲姐除阿倩这个累赘外,就祇文卿和敏郎一对宝贝儿女,她曾经好多次表示,在新居安顿下来后,希望再好好生一个儿女. 然而情势逼人,不得不修正这个计划,她形单影只地溜进杨妇产科医院,要求装置避孕器「乐普」. 她以一千元一个月的代价请来一位「欧巴桑」,替她看家照料孩子们的生活.过了三天,欧巴桑渐渐熟手了;第四天正好是新月份的开始,她决定就这天去「天都旅社」报到. 「妈妈不要,我不要!」小敏郎拉扯她的衣角直嚷. 「妈,要常回来……」文卿是最懂事的孩子,祇默默流泪. 库码站在铁板门口,那眼神好像寂寞又恐慌似的;阿倩还是趴伏在二楼栏杆上,不敢下来,这是妈妈的规定,未经允许不得随便下来. 美莲姐摆摆手走了.她忍不住想回头,但又不敢再和孩子的目光相对,结果转动脖子一瞥之间,看到却是阿倩痴痴愕愕的形像;心口腾上一阵火,她不再犹豫,放大脚走出弄子. 「妈妈我怕.妈妈的目珠看我我怕.妈妈很久以前就看我.妈妈出去了,文卿和敏郎哭,做什麽哭呢,妈妈疼文卿和敏郎不一样,妈妈疼我用打.打,痛的,我不要打.我怕打.我怕妈妈打我,妈妈生气嘛,我痛了妈妈會少一点点生气.」 敏郎不要哭闹!你看文卿多乖?好好做功课才买糖给你吃!嘻嘻,妈妈说的话,不是阿倩说的.妈妈聽到就會打我啦.嘻嘻.妈妈不在,我不要怕.我要下去. ——阿倩,上去,不要下来.欧巴桑说. 我要.妈妈出去了.我不怕.我要. ——咦,阿倩你怎麽不聽话. ——阿倩,上去,不准下来. 好好.我上去.敏郎,哼,同妈妈一样.喔,玩家家酒,我也要,我要嘛!阿库码,你要不要玩家家酒,你去玩,敏郎不會打你.不會啦.去玩,去一起玩,我不敢下去,我怕打. 阿库码好睡不玩家家酒.你懒惰,阿倩也懒惰.阿库码上来吧!来和我玩.我不要不可以下去.我要可以下去.唔,我要下去.妈妈出去了——妈妈那次出去,文卿去阿莹莹那里打当当,我就不怕,我就出去. 嘿,打当当真好喂!阿莹莹,我也要打当当.什麽打当当.文卿打的呀.傻瓜,那是钢琴啦.ㄍㄢㄑㄧㄣ打当当,那我也要.不行,你这傻瓜不要进来.我要.不准.我要我就要.文卿,看你家的傻瓜.傻瓜.是,阿倩是傻瓜.妈说我,文卿敏郎都说.文卿,不要气,我也要玩ㄍㄢㄑㄧㄣ打当当.回去,上楼去,等一下,妈妈回来才剥你的皮.我不要,我要ㄍㄢㄑㄧㄣ打当当.不行,回去.那我就看,看你ㄍㄢㄑㄧㄣ打当当.哈,我要聽,我好爱聽哩.当当当,聽了我就要笑,多多笑,手和脚就會很好,不會用力,不會扭东西,不會紧抖,會,會疼你啦. 「妈妈回来了.啊.妈妈大大目珠.我回去.我上楼,我不敢啦.我乖乖.不要大大目珠看我,我怕.我怕痛.我會挨打了.妈妈没有骂我,拿起扫帚,登登登上楼. 我趴在栏杆边.我乖,聽妈妈的话.就只在栏杆边嘛.妈妈用扫帚柄打我,打我的脚,我的手,我的头,还有随便打.扫帚柄硬硬重重,我的脚和头痛痛;肚子和肚子背后也痛,是里面慢慢痛,痛来痛去. 哇!妈妈,我不要扫帚柄打我.我怕,我不要痛.下次不敢了.哇哇!好好,我不哭,我不要哭,不哭了,嘴要哭嘛.文卿和敏郎也會哭,妈不打,就打我.好嘛,我跪下,跪下就跪下.」 文卿ㄍㄢㄑㄧㄣ打当当好了.文卿吃饼干.妈妈饼干多多.我好爱吃饼干.敏郎也爱.文卿,我要,我要.文卿一点点我疼,不是妈妈用打来疼,敏郎也打我,文卿打我没有多.文卿给我一点点块.我最爱吃——啊,敏郎不要抢我的.我一点点块,你大大块嘛.不给你吃,你这个不聽话的傻瓜.我聽话嘛,我跪下来,跪久久不敢下去.我要吃不要抢我的.不行.我的一点点块没有了.我最爱吃饼干,没有好吃,我用看,用想.想吃也好好吃.喔,阿库码,你也没吃,你爱吃吗.你看我做什麽,我要跪下来,妈妈说的.你不要乱叫,乱叫會像我不可以下去,要跪著.我苦.我痛.我想哭,我要乖一点. 文卿和敏郎最乖.妈妈说的.我的膝头痛痛,我要乖乖跪,膝头不肯.膝头太坏了.妈妈讨厌我.喔,不,不是.妈妈疼我,就是我不好,妈妈就生气.我怕妈妈.我也爱妈妈,妈妈好好喔.敏郎不好.妈妈多多疼文卿疼敏郎.我就用想,想妈妈多多疼我.想,好苦.我一定要想,想来想去,我就迷迷糊糊啦. 我迷迷糊,妈妈就走过来.妈妈一个身亮亮的,好漂亮.软软的,油油的,暖暖的,我好爱软软油油暖暖的啦.我要站起来,膝头很痛,我就不起来,用爬.妈妈走过去了,到了睡觉那里去.咦,一下子,暗暗的,一个大大热热在上面的不见啦.不对呀,要睡觉了吗.妈的房间里亮亮的,妈脱下亮亮的.啊.还有一个人.不对呀.我有看过.我知道的.我知道妈要做什麽……. 我要用想.我跪下来的.门关起来了,没有开,我跪著,没有走,我就进来吗.妈妈睡觉的东西,黄黄的门没有开,我没有进去,不能进去,我哪里就进去了呢.我會看到看过的呢. 妈妈好爱笑.一个人也笑.一个人是爸爸,文卿和敏郎喊爸爸的.我也喊爸爸.爸爸目珠一下子好大,没有说「嗯」.妈妈说我不要这样叫.妈妈大大生气.我不敢叫了.我看到看到过的,就是一个爸爸. 妈妈好爱笑.一个爸爸也笑.一个爸爸都是走进来就来睡觉.唔,来妈妈的房间就笑.后来不笑了.苦苦的样子,在叫.妈妈也叫,后就开门,就出来,就走.一个爸爸,一下子没有穿衣服,好不要脸.文卿说的,不穿衣服就不要脸.一个爸爸身体大大,多多头毛,一身都多多黑黑的头毛. 妈一下子身体就白白.肚子上面和肚子后面都都没有布块.哎呀,好白好白哟.好好看哟.釉釉亮亮的.奶姑大大肥肥又白白,两个奶姑,一点都不怕人,就敢看人,站起来很高. 奶姑敏郎要吃的.妈妈说文卿也吃.我说我有没有吃呢.妈妈的目珠一下白白的,不看我.说也吃.敏郎吃得好香,白白的奶姑,吃下一大块,我想哭,要大声叫.敏郎吃掉一个,那祇有一个,妈妈就没有两个奶姑啦.嘿,敏郎好乖,吃下一大块又没有吃下去,两个奶姑好好的.奶姑做被子盖下来多好,奶姑被子盖下来我就不怕啦.喔,妈,我好想要,想得想要哭啦.我用手去摸,妈妈骂我,又打我的鼻子,鼻子就热热的,好痛. 一个爸爸像敏郎那样.妈妈打过去,还笑.不好啦,一个爸爸大手大嘴,又不怕妈妈打.妈妈还在笑,不是笑是哭吧.两个奶姑吃掉了,拿走了.我——妈妈是我的,一个爸爸打妈妈,把妈妈打下去,妈妈在床上.啊.妈妈.我喊.我出力喊.我蹲下来出大大力喊. 喔唷.妈妈叫一声翻转身爬起来.一个爸爸也火烧到了一样跳下床. !门关了.不要,不要关门,关门妈就……我出力推门.我推两下门就开了.我都倒下.哎唷.我的头,我的肚子我的——我没有起来,用肚子头毛和脚扫地;一直扫到要去栏杆的门.一个爸爸又抓我的头毛,拖我到门外栏杆边,又用脚打我的. 阿倩,就死在这里,今晚不准你进屋里.妈妈说.门关起来了.我的手和脚不要爬起来.好痛.好暗.下面好凉,好凉痛就少一点点.我要乖一点,我不要哭,我的目珠不聽话,好多水流出来.膝头一边也有水.好痛.后来痛小一点了,下面地就很凉.我要进去,门不开,我怕冷,我不行乖呀. 唉唉.妈妈和一个爸爸打我,一样生气.大人爱生气.我不对,我不好.我要妈妈笑,妈妈高兴就好了.唉唉.妈妈不是疼敏郎一样疼我,用打我.我爱妈妈,妈妈好好喔.暗暗不好,冷冷不好.门又不开.唉唉.阿倩,傻阿倩.阿倩不要暗暗,阿倩怕暗暗哪.怕有什麽用,怕又不走开. 唉.我唱歌吧.阿倩會唱歌哩.我有去幼稚园,小朋友早,老师早,读书好好喔.我就會唱歌.我来唱歌就不怕,就好好.我愿做ㄍㄎ好小孩,身ㄉㄧ清ㄗㄝ,ㄒㄧㄣㄑㄧ爽快,ㄨㄌㄨ走到那里,使ㄉㄝ人人爱.好不好聽?各位小朋友.唔,我,我是好小孩,阿倩不是坏小孩哪.是嘛,就是嘛.唔,我我就看到看到过的.我是乖乖跪下来.多多跪下.多多又多多——妈妈出去了,我不要下去不要出去.妈回来要打我.我不要.要跪下.我才乖.敏郎和文卿很乖,上来玩下去玩出去玩,可以.欧巴桑,我不在,阿倩就无法无天,谁都不怕,那你就揍她.妈妈说.妈妈拿黄藤条给欧巴桑.黄藤条打,痛,脚會一条一条,好痛喔.我不要用黄藤条打. 欧巴桑,你不要目珠大大的,像妈妈.我乖了,我不下去,我唉!我就趴在栏杆上.我不要看.我不看.目珠皮下来就没有看到了.我用想,想好好的……. …………… 妈妈没有回来.不知道还有没有妈妈.我没有怕了.欧巴桑我不怕.敏郎哭,哭多多.阿倩乖,阿倩不哭.文卿不乖,喊妈妈多多,多多喊.我不喊,我乖.我爱唱歌.我和阿库码玩,库码好好喔,不會像敏郎打我,说代妈妈打,打多多.妈妈不在没有大目珠我就不怕.我就笑.我就下楼来.我还出去哩. 有水掉下来.嘻嘻,好多水.凉我的头毛.不痛.我要水.红红硬硬铁门讨厌.我要出去.嗯,阿库码和我出去.多多水好好哩.欧巴桑咬骨头,看没有见我.快快,我要出去玩,玩好好喔,有多多水玩.凉凉的水,爬来爬去,嘻嘻,我要唱歌,我要跳.幼稚园我就看有跳来跳去.哈,我要大大玩,好好玩,我不怕,妈妈看没有见.哈哈.我要玩水.我要洗身啦……. ——阿倩,这麽大雨,你进来.欧巴桑喊. 我不要进来,我要玩,我不怕. ——.快呀,我打断你的狗腿.你全身湿透了. 我就不要.我不怕,我要跑.嘻嘻,嘻嘻. ——这个傻瓜.进来不进来.力气这麽大.哟……. 不要捉我.不要捉我.不要不要不要.啊.欧巴桑你跌倒的.是你,不是我.你跌倒的.我不怕.哇.不要捉我.不要捉啦!我怕捉.我要跑.跑.就用跑嘿. ——你给我回来.哎呀.好大胆的傻瓜. 是.阿倩不怕了.欧巴桑,不要拉我,不要用黄藤条,不要啦.哇哇.不要,不要.我要我要喊.我要哭,哇哇.哇. ——咦,你真疯啦.我揍你.我不相信,我揍你……. 揍嘛揍嘛.打嘛.哇.我就不进去,我就不!我不怕.是.阿倩傻瓜,阿倩ㄈㄥ了,就ㄈㄥ了.就不进去.就不怕.唔,好痛.好痛我不怕.多多痛来好啦.我就不要进去.我不怕,我就要外面.外面好好玩,有水,凉凉的,我的头脚肚子和肚子后面凉凉的.我不要哭,我要等.嘻嘻. ——唉,怎麽办,吕太太帮我捉她好吗. ——管她.让她淋雨算了,反正,还不是巴不得她…… ——你看她:好凶好厉害哟.美莲不在,她全变了. ——阿倩就怕美莲一个人. ——看,看她拳头捏得这麽紧,全身发抖,她在生气呢. ——唉.也怪可怜的.看那模样,十全是疯子,不是傻瓜. 吕妈妈,我不.我不进去,也不要乖也不怕.我就要在玩.啊.你快乐吗.快乐.快乐洗衣ㄏㄨㄣ.嘻嘻,不怕是很好的.妈妈没有回来.我不要用打的疼.我不要红红硬硬铁板门,不要栏杆上.我不要欧巴桑,我不要敏郎和文卿.文卿要一点好了.我不要一个爸爸.不要不要.我想说我不要妈妈.喔.不.我要妈妈.妈妈好好喔.我不要打不要不ㄏㄩ进来.我又想说不要妈妈.我要快乐.我要玩.我要说话,说好多好多.没有人好说.我阿倩傻瓜.唉.阿库码你和我玩好吗.和我玩.我好想玩.就要玩.阿库码,好吗. 「唔汪.唔汪!阿倩,库码不要出去.下这麽大雨,库码就要静静躺著.回来吧阿倩,全身湿了,罚跪挨打,很苦的.阿倩好可怜.为什麽會这样呢?阿倩和文卿敏郎一样喊妈妈,但是阿倩不一样的.妈妈就常常打阿倩.阿倩是傻瓜,什麽是傻瓜?傻瓜就是很坏吧?阿倩很脏.阿倩哪里坏呢? 妈妈久久不回来;不在路口杂货店,不在肉舖,不在很多药那里,也不在很多人的屁股被尖尖的东西刺一下那边.库码去找找不到.库码好想妈妈哟.妈妈不是库码的妈妈,但是妈妈是妈妈.妈妈怎麽久久不回来?」 妈妈在的时候,吃饭吃肉的时候,就先分一碗公给库码吃,也分一个平平的碗给阿倩;库码在桌下一起吃,库码好喜欢.有时候妈妈还拈——用细细尖尖的指头拈香香的骨头给库码吃. 阿倩在桌上吃.敏郎说不准夹菜.妈妈说,阿倩专吃好菜,不會顾别人;阿倩吃的菜放在平平的碗上.阿倩哭,妈妈说,再哭就赶到桌下和库码一起吃.阿倩就乖乖吃. 「妈妈不在,来了一个欧巴桑.欧巴桑肥肥黑黑很凶.欧巴桑和妈妈不一样,是不生气也不笑的人.敏郎说,我讨厌你,我要妈妈.欧巴桑说,讨厌也没办法,你妈不出去卖身赚食,你们就要挨饿.敏郎大声喊:你走你走,什麽欧巴桑?欧巴桑,我不走,要弄给你们吃,也要吃衰你们.欧巴桑叫阿倩坐在矮凳子上,一碗青菜一碗饭,就在那里吃.大桌子那边是欧巴桑和文卿敏郎三个吃饭吃肉的地方.欧巴桑常说:喏,敏郎一块,文卿一块,我一块.欧巴桑最公平.」 库码呢?可怜的库码,被赶到外面啦.欧巴桑说:人吃饭,狗在吞口水,火大.文卿说:妈是先弄给库码吃的.欧巴桑说,这样不好,狗应该吃人吃剩下的骨头和零碎,就这样,每到吃饭,就得给赶到门外.唔汪!唔汪!唔……喉头辣辣的,气直往上涌,真忍不住啦!唔,那三个是人,库码是狗,狗就不能同时吃?就要一直流口水,又赶出大门?这就是人吗?人就这样吗?那,那麽阿倩呢?阿倩不是狗,又祇能在矮凳子吃饭. 我要猪肉,我要猪肉!我不要…….阿倩说.阿倩站起来要去夹.不准!你坐回去.欧巴桑的声音好大.我要猪肉!阿倩还是要.欧巴桑放下碗筷,不知怎麽一转身,手上就多了一枝短棍子.要猪肉,先吃这个!欧巴桑说,还笑了;欧巴桑不笑的哩.我不要,我不要啦!可怜的阿倩,好怕哟,赶快后退,坐在矮凳上低头用力扒饭. 库码原先不是在这里的:原先的地方,很多小朋友,大家很疼我.那个人是江大夫,是公的;库码看到过,是公的.那个江太太叫江大夫死鬼.死鬼是公的,那江太太是母的罗,像这里的妈妈,欧巴桑也是母的.人和狗一样有公的有母的,库码很喜欢母的嘿! ——那次,妈妈来向江大夫要东西;江大夫总是把一小包臭臭的东西给人家,人家还点头又笑,好像很欢喜.那时妈妈看到库码和吉比在打架.吉比最讨厌了,一身白白的,毛很长,走起路来全身抖抖抖地,像一堆,哼,一堆讨厌.可是江太太疼吉比,常常抱起来;真没意思,就不曾抱过库码,这是偏心.库码已经知道了,人,总是偏心的.人,疼谁就疼谁,没有道理的. ——江太,牠们打得不可开交呢.妈妈说. ——咳!两只都是公的,一天到晚都打! ——让一个给我怎麽样? ——你不是也养一只洋狗吗? ——水土不服死罗!连养两个,都没养好. ——那你——想哪一只?江太太答应啦! ——这个吉比嘛,我不好意思要.就这个怎样? 妈妈指的是库码!妈妈不知道库码叫库码,好气唔…….江太太问江大夫——死鬼,怎麽样?我没意见,随便.死鬼说.你什麽都随便!嘿,送走一个也好,随便. 打架早停了.吉比的眼睛直发亮,骄傲极了;库码就要给随随便便送走啦,这一下吉比真赢了,不,库码不走,库码才不甘心走呢 ——!库码,你就跟美莲姐去吧!江太太说. ——来,库码,我會好好疼你! 库码不去!库码绝不去.这里是库码长大的地方,为什麽要去什麽美莲姐这个母的家里? ——这样大概不行,要用铁链才行. ——嗯,用铁链拖去,拴几天就惯了. 哦!要用铁链把库码拖去,就像做坏事拖去做香肉那样——死鬼常说的,狗可以做香肉,香肉很补的——还要拴几天!这就是狗,库码就是要过这样的日子吗?库码不能自自在在了吗?原来库码这样没人要,这样没有用!唔……唔汪!唔汪汪! ——嘿嘿,库码!嘿!走吧!这里不是库码的家啦!吉比说. 唔汪!可恶的吉比好像找到大块骨头那样高兴.是的,这是吉比的地方了,库码得走才是.再看看江——江太太!居然手上拿著那条讨厌可恨的铁链子! 好吧!库码走就走.库码不用铁链子不要用拴的.库码这就跟人去,乖乖跟去,去那不知道的地方,做香肉也罢,不要看这些脸!不要再看得意骄傲的吉比! ——嘻!你看,库码跟著我哩!来,我们走! ——呵!和你很投缘!去吧!库码! 咦?狗就是狗,真的说走就走.江太太说.库码连头都不回.回头有什麽好看?是的,说走就走!是怎样说走就走的呢?这些人啊!祇會怪狗!也不想想人自己! 库码就是这样来妈妈家的.在这里,斜对面家有一个好可爱好可爱的露露;露露全身黑黑亮亮的,身子长得不胖不瘦的,眼睛大大耳朵软软的.唔唔,露露是母的哩!库码一来就看到露露,就看中露露;这一带三四只狗都是矮矮小小不打眼的家伙,当然不能和库码比.露沾也一定一下子就看中库码啦!所以很快就一起玩,一起散步. 看露露那个身架子,那个漂亮的黑毛,多肉有力的腿肚儿,一定很快……唔汪!唔汪汪,露露是母的哩! 可是,可是,咳!露露突然不见了.聽说是送到香肉舖做成香肉.说是露露不會看家养著没有用.就不知道人怎會这样毒?人也是有公的有母的,也是要吃饭要拉屎;比起狗来,还少两条腿呢!又没有毛,那一点比狗强?不知道坏人——不,人全是坏的——要不要送去做香肉?由谁送去?人都不會看家,都该做香肉! 咳咳,妈妈常说「命苦」,库码就是命苦吧.露露不见了,库码没有玩伴了,孤孤单单的,没有母的,有什麽味道?不但这样,接著妈妈一出去就久久不回来;家里来一个比恶猫长颈鹅还凶的欧巴桑.库码和阿倩一样可怜.库码是人家不要才送掉的,但是库码没有错,阿倩呢?阿倩不是哪个妈妈不要送来的;妈妈就是阿倩的妈妈. 大家都说阿倩傻瓜.库码很久才知道什麽是傻瓜,其实阿倩不是;大家才是傻瓜. 库码不是乱盖;阿倩很會唱歌,和文卿唱的一样好聽,不會像敏郎唱歌是用叫的.这不是库码偏心,是莹莹的妈妈向吕太太说的. ——阿倩的歌喉很好嘛!莹莹的妈妈说. ——嗯,奇怪,真不像是傻瓜!吕太太说. ——我看她根本不傻,硬给打怕,关坏的. ——就是.美莲不在,她好像活泼多啦! ——你聽:她唱得多好——字也不差,音也没错! 莹莹的妈妈最會唱歌,又會弹钢琴,一定不會错——阿倩一定是硬给打怕了,打坏了.那几次,阿倩和邻居的小朋友玩排扑克牌;扑克牌有很多点点,很多怪样子,张张不一样;库码看不懂,但是阿倩會玩,會比排隊.敏郎也不大會.阿倩哪里是傻瓜?库码知道,阿倩是最乖最聪明的人.阿倩又會看家.阿倩是有点怪.很奇怪的怪. 阿倩的怪,都是在二楼栏杆上发起来的.除吃饭和睡觉外,阿倩不准下楼,不准乱跑,祇可以在楼上;阿倩总是趴伏在栏杆上.阿倩先是发呆,以后就流口水;口水连得很长很长,掉下来,一滴一滴的.后来不流口水了就闭起眼睛,大概是睡觉.后来又睜开眼睛.阿倩起来一下,好像要进屋里,动一动,又不动,又再趴在栏杆上. 这时候怪样子就来啦:那两个眼睛越睜越大,越大就越不會动;就那样死死地看一个地方.好可怕.眼睛里面好像有东西很慢很慢在动;不,好像一团什麽油,又好像水沟下面掘出来的什麽……. 看:阿倩的两只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提起来;手指弯弯的又再弯弯的,拼命想抓什麽,又没有抓到什麽,后来就祇抓到手自己.那个手指,手掌抖了,紧颤紧颤;全只手一直连肩头都颤抖,后来脚也这样直抖. ——呃呃!呃嘿!阿倩的牙齿咬紧嘴唇,怪怪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那不像人的声音. ——咿噎!咿噎!阿倩再叫出另外不像人的声音;两手乱挥,两脚踩来踩去,脚盘好像在打架.那个脸像哭又像笑,不,不像笑也不像哭,就是很怪很怪. 阿倩怎麽會这样呢?阿倩自己一定不想这样吧?这样一定很苦.阿倩在那里都黑黑以前,都會这样一下或再一下.这样大家都说阿倩是傻瓜又是疯子.这是妈妈在的时候,妈妈不在时,阿倩就好一点点.阿倩不大怕欧巴桑,常常强强跑出大门外玩,打也不大怕;不在栏杆上就不會——疯子. 说疯子,库码看敏郎才是哪!文卿也是.库码是说妈妈不在以后,敏郎文卿都有一点疯子.敏郎脾气越来越大,常常打阿倩也打文卿,打得很快乐的样子.还有,动不动就拿小竹片想刺库码的鼻孔耳孔或眼睛;耳孔被刺一下,痛死了.这是疯子.库码不知會那一次太痛受不了,一定會咬小疯子一口或两口的. 库码还有一桩桩想不通的,也是敏郎和文卿最是疯子的事: 敏郎在外面,捉到一个大青蛙在玩.文卿在发呆,很久很久那样发呆.你想什麽?敏郎推文卿一下.想,想妈妈.文卿说.我也想.敏郎说.我很想.文卿说.我最最想.敏郎大声说.我也最最想,很想.文卿说.我最最想,大大想.敏郎用喊.我才是第一想.文卿也很大声.不,我才是第一!敏郎大嚷大叫,手上的大青蛙捏得扁扁地.我才……呜呜…….文卿不知怎麽哭起来. 我第一想,我最最想,我…….敏郎说来说去也很小声了;没有哭也不叫,脸臭臭的好像气得很.接著敏郎不断地骂什麽——是骂手上的大青蛙.喔,汪汪!汪汪!敏郎不知怎麽两手捏紧青蛙腿,一下子分开,嘶!一声,大青蛙被撕开来了.大青蛙里面很多东西流出来.敏郎一点都不怕;把一半放在石头上,把手上那一半再撕,又再撕.这是疯子嘛!唔……喔!文卿怎麽啦?文卿拿起石头上那一半,眼睛直直地看.汪汪!唔!文卿也在撕,撕那一半大青蛙……. ——妈妈…….文卿的嘴一直在动. ——我要妈妈…….敏郎的声音哑哑的. ——快乐快乐真快乐,ㄏㄟ、ㄅㄧ、ㄏㄟ、ㄅㄧ真ㄏㄟㄅㄧ!是那个电视箱在说话;唔,不是,是阿倩学唱哩!阿倩还敢动电视箱? 唔唔……这里,这个家,这些人都变样啦.怎麽會这样子呢?妈妈是很好的人,怎麽會久久不回家呢?去哪里?會不會苦?那个爸爸呢?祇有阿倩比较快乐一点.文卿和敏郎变得怪怪的.嗯,怪怪的,统统是怪怪的.唔,汪汪! 附注: 一、法华经寿量品:「我见诸众生,没在於苦海.」 二、刊登於《中外文学》一卷八期(一九七三年一月) 三、收进《李乔自选集》(黎明文化公司,一九七五年五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孟婆汤 作者:李乔 「情自缠绵意自痴 迢迢往事系人思 休嗟儿女鸿毛命 谁识英雄马革屍」 话说刘惜青从恍恍惚惚晕晕悠悠中醒了过来.定神一看:奇怪.眼前的境地全变;这里已经不是大海边沃礁石外,黄泉黑路上的秦广王宫.她惶然四顾. 「孽魂,到啦!」 是慈祥的大胡子「查察司」.祂站在左侧边,说话的声音透著叹息;青面獠牙的拘魂使者就在自己正背后.她机伶伶打一个寒颤. 「这里是怎麽殿门深闭的?」 什麽,她看清宫殿上的匾额时张口结舌了.十殿转轮王,居然来到幽冥地府第十殿! 查察司和拘魂使者好像在商量什麽. 这座宫殿,和城隍庙以及秦广王宫的基本结构差不多,不同的是墙瓦榫柱,全呈锦黄色;正殿左右其他奇形怪状的建筑也同一色调.这里地势高亢,殿前辽阔;面向正东,迎著红尘万丈的三千大千世界;殿角燕翅缭绕五缕七彩祥云,旋向东方诸天.在这里,阴森的氤氲很淡,祇感到一股浓重的苍凉和逼人的庄严势态. 「嘿!那边谁来了?」拘魂使者目明眼快. 宫殿右后侧是一栋奇矮奇长的房子;房子的另一头接到和正殿齐高,类似碉堡的建筑物.不错,矮房子的门敞开一扇,一宫装女子袅袅婷婷走了过来. 「醧忘女使参见查察大人!」女子福了一福. 「请问使者:今天转轮圣殿…………?」 「今天是地藏王菩萨佛辰呀!」 「呵!果然忘了.今天冥府休假,天地同庆哪!」 「是何方…………冤魂吗?」醧忘使者一脸惊容. 「一言难尽,我们让她早日出世历劫看看.」 「既然这样,就暂寄小使处,明日提堂如何?」 刘惜青偷偷向这位什麽女使瞥一眼.查察大人说的话,像利刃尖刀,句句刺入心坎,她抽噎著,趴伏在地上. 「起来,神鬼全走啦!」 她迟疑畏怯地爬起来.她现在什麽都不敢想,乖乖地跟上去,进入奇长的矮房子.关上了门,没窗户也不点灯,屋里却十分明亮,桌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茶壼茶杯之类. 「坐下吧!咱们谈谈!」 唔………这个声音有点熟呢.她煞住要下跪的身,缓缓站直,然后缓缓抬头瞧去.这个女使的穿著形貌,就像电视机上的仕女一个模样. 「阿惜姐,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嗄?您?」她感到全身筋骨要收缩起来似的. 「阿惜姐,记得吗?姐妹淘私底下喊你阎婆惜不是?」 「您是谁啊?快告诉我!」她激动著,泪水直流. 「中秋节跳入茫茫圳的可想起来?」 「………云香!您是那个云香妹子?」 「嗯,六年了.阿惜姐你怎麽也………」 「………」她放声哭了,像江河大决堤. 「阿惜姐,你的黑三郎宋江,还好吧?」 哈!黑三郎宋江,姐妹淘真缺德到家!不,黑三是待我很好,那段同居的日子.嗯,名副其实的黑三.可是黑三死了,死在遥远南方的战火. 「那时候,姐妹们常到你香闺闹玩儿!真的,你那栋公寓不错.」 那栋公寓不错.啊!公寓!公寓!公寓! 「那时,私底下,都羡慕著你,你是能在苦海出入自如的人!」 在苦海出入自如?出入苦海?是的,四十岁都过了,还出入苦海!而今呢?哈哈! 「哈哈!哈………」她终於凄厉地笑. 「对不起,我扯到那里去啦!你,怎麽过来的?三年了吧?到这里应该是离开人间三年的.」 「不,一个礼拜不到!」 云香不相信的样子.走过来,翻翻她的眼皮嘴唇,捏捏她的指甲,又睜大眼睛看她,然后表示相信. 「我死不瞑目!」 「服安药过量,还是吸毒?」 「我好几年不碰毒品了.」 「那你………?」 「看这里………」她昂首提起下巴,让云香看那深凹的紫红勒痕. 「怎麽回事,被人勒………?」 「客人!一个祇玩一次的客人!」 「有仇?还是心理变态?」 「都不是.是过失法律上叫做什麽过失致人於死………」 「对方呢?那个凶手!」 「他,哈哈,当然被判刑啦!」她凄然一笑. 她说著说著,居然心中不那样悲苦怨恨了,看云香妹子那气鼓鼓的样子,真是心疼又有点好笑. 云香说,反正漫漫长夜,姐妹重逢,谁也睡不著,不如把整个过程说来聽聽.她想,有些事况实在难启口,纵使身为死鬼,也没法对著故人靦腆直陈,倒不如把在幽冥地府第一殿秦广王那里审理的情形,摘要倾诉一番吧. 云香投过来温柔期待的眼光.是她娓娓道来: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死生生死,生死死生. 有一段时间空间的递变演化,刘惜青的记识阈里,完全是空白,或者说,她把一段时空完全遗失了. 记得那是一股强烈的愤恨,痛楚,窒息,然后就昏昏噩噩被挟持著来到一座庙宇.她先看到「威灵显赫」四字,然后是「府县城隍」.这里是城隍庙.她想.唔,不,不是庙;这些泥塑涂金的神鬼怎麽都活生生地动了起来呢? 她晕了过去.因为城隍老爷旁边一位 髯胡子向她开口问话啦.或者不是晕过去,是跌进深邃的梦中吧?当她再度醒过来也许不是醒过来总之,细碎零散的意识逐渐感觉凝集,分辨出自己的存在时,她从地板上挣扎著爬起来,她看到一位帝王装束的图画中人物. 这里是一座辉煌灿烂的殿宇.祇是不像是图画,也不像是戏台上,因为这里什麽都那样实实在在的,冷冷的,她能感觉出来. 「哎唷!」她呻吟一声.她瞥见右面站著的是两个红脸凸头的怪物.右边的是张飞脸黑胖子,这位不就是传说的鬼王判官吗? 「刘氏惜青,醒过来镇魂使者何在?」好冷的声音. 她刚一抬头,正好看见一角杏黄色三角旗在眼前一晃.顿时,她完全清醒过来,心底镇静而安祥. 「启奏圣王:刘氏冤魂一具,由门灶二神送到府县城隍,因查无资料,依新规定,十二时辰内押解本殿,俯请圣裁!」 说话的是五绺长胡子官儿,蛮和蔼的.她看见了,匾额上写的是「一殿秦广王」.不错,这里是第一殿.她想. 「为何资料全无?现在冥府事繁………」这位玉面俊脸的秦广王脾气大概不好. 「刘氏阳寿该是六十又六,暴毙於四十方五!」 「如何死法?」 「勒颈毙命,用海绵乳罩的绳子!」 「何谓海绵乳罩?」 「那是阳间淫秽之物………总之,是凶亡!」 「………」圣王凤目微阖,脸色更冷更怕人了. 「押到二殿楚江王处,推入狐狼地狱治她一个春秋再说吧!」鬼王判官说,一把破锣嗓子. 「现在地狱魂多为患,照新规定………」 「依查察司意见呢?」圣王说. 「依微职意思,在本殿审判清楚因本案情形特殊,阳间判决也颇不可解………」 「凶徒可曾提来?」 「凶徒尚有五十年阳寿!」 「好长的命!此魂与凶徒是宿怨还是新仇?」 「没有.此魂乃烟花女子,卖身为业,与外人无争!」 「然则何来如此残毒手段?」 「阳间是越来越不可解啊!」 「无因有果,岂有此理!」圣王的玉盘脸儿陡地涌上红晕,威猛地说:「凶场在何处?何故下毒手?」 「这个,这个………」查察司搓手捻须开口不得. 「从实说来!」 「在床上,交媾之际!」 秦广王蓦地从宝座站起来,目光像两道冷电,寒芒闪烁不已.祂下达命令:著刘氏照宝镜去,由鬼王判官主审,吉凶两鬼判陪审,查察司旁证. 等到她刘惜青抬起头来,秦广王已失去踪影.她被红脸凸头的吉凶二鬼引到殿右的高台上来. 这是圆顶拱门的建筑物,四十九段台阶乌高而冰凉,非铁非石,也看不出是磨石子或地砖砌 成的.上了台阶.她马上聽到千丝万缕幽幽细细的哭声扑过来. 可是除了押她一道来的神鬼外,她竟看不到任何鬼形人影. 现在,眼前是空无一物的广场,而凄厉悲切的哭声正是从这空荡荡的广场发出的.抬头看去,祇是正前面圆形黑壁上镶著三个金黄色的大字:「?镜台」这三个字成扇形排开.第一个字她不认得. 「宝镜开光!」不知谁拖长声音喊. 眼前一亮.啊!好大的镜子.雪白又发光的镜子突然自黑壁上浮现;挂在离地一丈高的壁上,镜面直径至少有五丈多. 「这是孽镜台!」 孽镜台?她想那个字就是「孽」字了.巨镜右边写著:「幽冥府外多恶鬼」,左边是「孽镜台内无好人」. 「孽魂仔细看来!」鬼王判官吼一声.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查察司摇头摆脑地不知在念什麽. 「前生种种,看汝本来面目!」吉鬼判说. 她正在奇怪祂们变什麽戏法,就在这时,巨镜内有了变化:原先穿白发亮的镜面,由四周涌起似云似雾的滚滚尘灰;接著有些形体晃动. 晃动的形体旋转著,凝集著.现在她看清楚了,那是她自己.喔,应该是自己被吸进巨镜里;也可以说同时存在於自己婴儿至离开阳世的每一个时空里.她看清楚,她感觉,她生活在四十五年生命的每一桩大小事况里. 「唉!罪孽深重!」凶鬼判愤然说. 「苦海无边,人间无常啊!」吉鬼判说. 「看清楚!插上避邪幡,免受污秽!」鬼王判官说. 她回头看众鬼神时,祂们胸部以上已隐去法像,祇剩银白色头脸的轮廓. 巨镜里出现清晰的一幕:她穿露出半个酥胸的洋装;裙摆堪堪遮住两片丰腴的臀肉.路灯荧荧,星光点点.她拢拢被晚风吹乱的长发,一摆头,口荷!走过来的不是密斯托杨奎孙吗?死冤家!今晚就宰这条大瘟猪吧!她想.她迎了上去,伸出肉感的双臂………. 她被杨奎孙搂著腰肢,回到自己的公寓来.上楼时那个没人要的露娣,居然转身就喊「老骚狐又钓一个」.哼!嫉妒!老娘有本事,怎麽样? 嗯.公寓.这里是公寓.不忍看.真的.多少恩仇就在这里演出.这一幕更不能入目. 急色鬼!杨,鬼孙子真是十成的急色鬼.什麽,肚子饿了要吃包子?这里没有!肉包子更没有!哦!是指这个.来吧!老娘难道怕你?猪越肥大越好宰哩………. 这是卧室.这是床.床上.这条猪年纪轻轻的,花样可不少,不行!不许这样!绝不!绝对不! 哎唷!你要怎麽样?你这猪猡!你这狗娘养的!放开!放开!不行不行………. 杨奎孙!十足的鬼孙!他,牠变成一只野兽,百分之二百的野兽!牠打人.牠还强奸人!这个狗娘养的用人家的衬裙把人家的双手反绑著,垫高臀部,然后强奸………这个禽兽这个猪猡狗娘养的,这个………牠又用乳罩和毛巾绕过人家的脖子,在后颈打结.救命唔………唔……… 不能呼吸救………唔………. 「唔…………」窒息了,她困难地呻吟. 「呸!呸!该入十八层地狱!」凶鬼判怒发直竖. 「按律该当如何?」鬼王判官脸色十分难看. 凶吉两判官磋商一阵后,由凶鬼判作一个结论: 依该亡魂阳间四十五年作所为,计九大罪状,从第一殿到第十殿,无一殿能免:一、弄假成真而死,应由本殿打入「饿渴地狱」,但非自己意志造成,免罚.二、贪财货,隐匿年龄,当在第二殿押进「狐狼地狱」.但曾施钱救人,免罚.三、背负丈夫,沦入烟花,合於第三推入「分骸地狱」,但前夫亦非正人,曾予虐待,姑准免罚.四、当街抛丢秽物,影响环境卫生,该在第四殿抛进「奈何桥」下「血污池」.五、贪淫悍妒,严重妨害风化,应第五殿押入「刀山地狱」.六、贮藏悖谬淫书淫画,当由第六殿送进「蛭蝗地狱」.七、堕胎六次,闷死私生子一次,应在第七殿丢入「油镬地狱」.八、吸食毒品麻烟,合於第八殿抛进「煎肠地狱」.九、使用春药,当於第九殿送入「阿鼻大地狱」. 「大王饶命!」她颤声喊叫,汗泪屎尿齐流. 「叱!果然罪孽深重!」鬼王判官看查察司一眼说:「阁下曾是法院庭长,以无法忍受一次不能挽回的违法误判而毅然归阴尝尽人间苦辣的专家,定有精辟见解?」 查察司接著作了这样的分析: 千万年来,幽冥地府与人间法曹有一无形的连系,所谓天心人心,心同理同,阴阳在依法行判时,两界必然维持某程度的一致性.诗经上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是也. 「别掉书袋啦,查察大人!」 他笑笑接下去说:本案,检方依唐刑律一一条,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但加补充为「间接故意」.至於推事却认定凶徒祇负唐刑律三八三八条:「过失致人於死之刑责」,判一年八个月徒刑. 「阁下的看法如?」 「敝司认为………应依强奸罪致被害人死论处,虽然被害人是一个娼妓!」 「从孽镜台看现场,确实是一种强暴.」 「什麽间接故意,直接故意?阳间人真多花样!」 「判个强奸故意杀人也不为过!」凶判说. 「如何补救?」 「问题就在这里.无法补救.凶徒籍命簿都不属我幽冥地府管轄!」 「还有不到幽冥报到的?」凶吉二判也不懂. 「对造是进天国的!进不了天国也有撒旦衙门接驾,非我地府权限能及!」 「看样子,真该一历阳间,学习学习才行!」 「本才不呢!乌烟瘴气!」 「窝囊之至!」 「法律行为是相对的,」查察司平静地说:「如果按我冥律重罚刘氏,对造杨奎孙却逍遥人间,怨气凝结,天昏地暗,是时四众八部所有存在界都将不安矣!」 「真个无法能制吗?」 「除非奏请诸天的帝主,召开万宗法之會,订定诸天间的引渡条例,或可补救!」 「人间如此草率,存心让我幽冥应接不暇耶?」 「唉!大概人间亦有人间难办的地方吧!」 「可恼!本判也糊涂啦!却如何是好?」 「唔,情自缠绵意自痴,迢迢往事系人思;休嗟儿女鸿毛命,谁识英马革屍………」 「阁下雅兴还真不浅!」鬼王判官睜大了眼珠子. 「敝司是有所感慨,有所寄托耳!」 她,刘惜青一直激动羞惭中专注聆聽幽冥判官们的讨论.最后鬼王判官宣布:纷纷业障,裸族虺隤,果因劫证,再入轮回. 风雨连床,如梦似幻,伤心话尽,昴星报晓. 次日在十殿转轮王的审问查证,正如云香妹子说的,祇是一种程序而已.六个时辰之内就完成批示判行手续,裁决书聽说要专送到第一殿注册,然后上呈酆都大帝;她刘惜青魂主仍旧交醧忘使者带走. 「醧忘使者是干什麽的?」她忍不住问. 「进去再说,大姐.」云香领她又进入矮房子. 「喔,里写著孟婆亭?什麽意思?」昨日心慌意乱,她并未注意到. 「投生来世的人畜虫鸟,都得喝下孟婆汤,好忘却前生.这里就是喝孟婆汤的地方.」 「你就是管这个?」 「嗯,所以叫醧忘使者我们走!」 云香告诉她,孟婆鹤发童颜,是位处女修真得道的尊神;最近应地藏王菩萨之邀,辟室专心研究阳间的各种毒品麻烟淫剂,以及各种控制神经系统的药品,因为受过这些毒药损害的魂魄,来到幽冥后居然有无法自证生前的. 「现下,这里就由几位使者分层负责.」云香说. 通过奇长的房子,登上九段台阶,这里又是一个高亢的地方.她想该是那类似碉堡的建筑吧? 「这里是醧忘台.」 其实看不出什麽「台」,祇是高大数丈的宫殿罢了;围著宫殿四周是一百零八间深蓝色方形廊房.云香引她走过东南方宽仅一尺四寸的甬道,然后进入一间廊房. 「这间暂时空著,你坐下吧.」 「好妹子,要怎样整我?」 「侍候你喝下孟婆汤,然后送入转劫所.」 「什麽转劫所?」 「等一會你就會看到.还是喝汤吧!」 「那………那就………?」 「那就前世种种,三受八苦,全都忘却了.」 「忘记!是的,一切………」 「爱别离,怨憎會,求不得,五阴炽盛………全忘了罢!」 「那你呢?云香妹子!」她突然问. 「小妹已经常乐我净,渐悟究竟,忘不忘都一样.」 「我是非喝不可罗?」 「应该是的.」云香不知怎麽一转,身手上就多了一个小酒杯,微微一笑,说:「难道你愿意让那些羞忿怨恨长常折磨?」 「唉………」 「阿惜姐,如果你………我就放你一马吧!」 「这个………」这倒是意料不到的. 她接过酒杯楞著.这杯似酒非酒的孟婆汤,甘苦辛酸咸五味俱全,有点像鸡尾酒,还带点威士忌的芬芳. 她低下头开始沈思.生命少不了贪恋,贪恋即是人生;然而我已经魂阴府.她想:我不再贪恋啦!但是那些往事,忘得了吗?我为什不肯忘?我又为什麽要忘?我是一个娼妓.但我也是一个魂主……….唔,这真是最最难选择的了. 「我还得生为女人?」她问一个问题. 云香不回答她的问题,轻执她的手肘走出廊房,来到一个铁栅围起来的大广场.云香说这里就是「转劫所」.这个广场七百由旬二万八千平方里. 她看清楚了,正前方云雾绕中,是一个朱红锦黄光芒流动的巨大轮子. 云香说这就是「轮回面目」.穿过巨轮那边,烟尘滚滚的是四大部洲.分布巨轮周围的六条白光就是「六道」途径;投生的魂主根據因业的趋向,分别选择一道,所以又名「六趋」.至於各魂主投生的形态不同,又分胎卵湿化四种生相,这叫做「四生」. 「我该入哪一道?」她问. 「地狱、饿鬼、畜牲、阿修罗、人间、天上六道中你被判入畜牲道.」 「什麽生相?」 「阴秽不见天日的湿生.」云香的声音很小,有点发哽. 「没有选择余地吧?」她出奇地平静. 「这个,小妹帮不上忙………」 「畜牲就畜牲吧,反正活在世上都差不多.」她看看手上的酒杯,缓缓说:「湿生是什麽东西?」 「例如蛇、鳝、龟、鳖之类.」 「湿生类中总可以自己选吧?」 「大概可以吧.小妹不大清楚.」 「我就生而为蛇吧!嘿嘿,毒蛇.」她想自己是笑著吧. 「那密密麻麻的羊肠小道有十八万九千条,条条通到四大部洲都是六道出处.」 「我们中国在哪儿?」 「中国在南贍部洲内.那,就是从这条出去.」 云香又给指示各部洲的方向途径.她说她不再出生在中国.云香问为什麽.她说既然是湿生下等动物,又是条毒蛇,还生在中国就没意思了. 「那你想投生到哪里?」 「………」她笑笑,不回答. 「可别投生到人们好吃蛇肉的地方!」 「没这麽傻生为响尾蛇也不错.」她使劲捏一下云香的手掌,然后抑住渐渐激荡的心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谢谢你,妹子,我想是该走了.」 「惜姐姐,小妹不能久留你,好去好活吧!」 「我會活得很好!看!走过来的那个苦眉愁脸的白衣妇人,大概是催我的吧?」 「惜姐姐………」 「好妹子,别这样………」 「惜姐,我,我會为你朝晚多诵忏悔经文!」 「喔………」 「哎,惜姐姐,快喝孟婆汤吧!」 「饶我吧!哈哈!」她一边尖声狂笑,一边最快的动作,把酒杯塞到云香手上;她转身跳入巨轮的槽凹里. 轰隆!轰隆隆………. 蓦地,她感到身子陀螺般地急速旋转起来,凝结了密集了,缩小了缩短了;如醉如痴,非梦非醒;阴阳更变;气闷昏昏……….就这样浮浮沉沉不知所止不知何往,冰凉逼体,腥臊薰人.但她心里明白,她在哪里,她将怎麽样. 「增一阿含经」十四:「诸佛涅槃,汝竟不遭遇,皆由瞋恚火」 注一:文首半首七律,摘自「玉梨魂」一书. 注二:文中所引举冥府判罚条列,根據「绘图玉历钞传」所载. 注三:「四众八部」:四众:指比丘,比丘尼,居士,女居士,前二者出家人,后二者在家奉佛,皆为佛子.八部:指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闼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喉罗迦.按:依佛理说,有形无形,可知不可知之存世界,包括上述四众八部也. 注四:「三受八苦」:三受:苦受、乐受、不苦不乐受.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會、求不得、五阴炽盛.按:诸法皆因缘所生,集众缘所生名为众生.众生有情,难免「三受」而得「八苦」也. 附注: 一、刊登於《中国时报?人间》(一九七三年三月九至十日) 二、收进《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三、收进《告密者》(台湾文艺版,一九八五年七月,自立晚报版,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四、选进《台湾小说选读上》(复旦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十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刘土生 作者:李乔 刘土生决买一块地皮盖房子. 刘土生老早就决定买地盖房子,不幸的是地皮像浅水中的鲈鰻,眼看就能抓紧的,不知怎麽一滑一拐又给溜啦刚刚要谈拢,人家又要求涨价.嘿!没意思.他想.但是没意思也得要呀.这样,没有意思就有意思啦. 刘土生七八年前在竹南镇租房子住的时候就想购地建屋.那时竹南头份一带刚划为工业区,土地便暴涨起来;没脸没眼的丑陋地皮,成了三级跳远选手,猛跳乱蹦,一日三价.岂有此理,莫名其妙.他咬牙痛骂.搬家离开的时候,他回过头著实用力狠狠瞪了这些土地一眼. 然而,今天苗栗镇一带又出现这种病态.他买地盖房子的款额,几年下来依然停留在欠二分之一的阶段;不怕你怎麽攒,永远没法缩短二分之一的差额. 他成了鼻子顶紧窗玻的大苍蝇,慌得不得了. 刘土生当初用尽千方百计调到苗栗来,唯一的原因是想解决住的问题:第一,这里的主任答应他,一年内能分配到宿舍,第二,本地地皮比较便宜,说不一定缘份来了,很快就能实现自购地皮,盖一栋房子的梦想. 果然没错,调职十八个月零七天,他就分配到宿舍.主任真是一位讲信用的可人儿;有办法而又肯守法的正人君子.换言之,他分配到宿舍乃是依法获得的.机关里一直采取「按点配屋」的办法;所谓「点」,是依各员年资,薪级,职务,家眷数四项长短高低多少给予「点数」,然后照数多寡分配房子.这种办法最令人激赏的是它的「但书」:在本机关十公里半径内有房屋的员工不得要求分配. 刘土生有一个妻子四个女儿,占了大便宜;职务虽然低,年资却准予合并计算,再加上「但书」的保护,他终於中选了.所以从这个角度说,他不但佩服主任先生的公正,更钦敬那份胆识与精确判断. 「金凤!我配到房子了!」 「真的?」 金凤没能站起来,因为正解开胸衣给老么喂奶,小莲又攀趴在膝上.她是要蹦跳而起的,他知道.他知道这消息會使爱妻多高兴. 这些年来,租房子又租房子,反复地租房子,租房子带来的屈辱,在租赁的房子里的黯淡时分,她受够了;她承受太多,他知道. 金凤就这样张口结舌楞在那里.为什麽不笑?他在心底喊.他也想笑,不过同样没笑出来.「金凤……」他低下头不能再说下去.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快再抬起头,他想自己脸上现在该抹上些许笑痕吧.他一瞥间捕到的,却是爱妻无声一叹的收束动作. 而分配到宿舍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最后也落得以无声的喟叹结案. 第二天一进办公室他就挨了一记晴天霹雳: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告诉他,那栋配给他的房子,昨日午夜尤克麟就率子领妻搬进去啦;现在尤太太化成一尊不动金刚,把守在该宿舍大门当口. 「老刘,这就看你的啦!」 「老鱿鱼也真是的,不是公然向制度挑战吗?」 「老刘你可不能让这一步!」 「唉,尤克麟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那个太太……」 「不讲理?喔!不讲理就得让她?哼!」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能开口.闭起眼养神一會儿;恼人的是眼皮子上竟红忽忽地浮现爱妻的那张憔悴失神的脸儿……. 五分钟之后,主任派庶务股长老林来请他上楼说话.他低头疾走.完了完了.心头喉口老黏著这两个字.他很气愤,气愤自己软弱缺乏斗志,怎麽还未短兵相接就想投降认败呢. 「不!这个绝不能让!绝绝对不行!」他一再警告自己鼓励自己. 主任站在楼口等呢.他没抬起低垂的头,祇是把头再往下压一压.这样很不礼貌.他想.但他立刻原谅了自己. 「请坐,土生.」主任亲切的招呼他. 赫!尤某人正襟端坐在那里.他继续沈默无言,也那样规规矩矩地坐著.他努力武装自己的决心. 「我很遗憾,居然发生这种事情……」主任说.声音沈郁而缓慢,全不像往日的明快调子. 「太意外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处理好?」 「……」他很想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但是微微一抬下巴,斜斜瞟尤某人一眼:好家伙,真能挺屍,那自己又何必多礼! 「对土生兄来说,我这个当主任的觉得很抱歉.」 「我,主任我……主任……我」他全身麻麻辣辣的. 「我,主任我……」尤某接腔啦!就看装蒜到几时! 「克麟,你怎麽會这样糊涂!」 「我,我实在……是我那个女人抱一床被子……」 「你这当丈夫的就不能制止她破门而入?」 「她,她,她赖死不要活,唉!我……」 尤某人能演,也真能推得乾净.哼!就看你这出戏「表」下去?他想.而这时,林股长匆匆奔了进来. 「主任,我去劝了,她……」老林盯尤某人一下. 「她还是那样?」主任猛拖桌子. 「她尤兄,我看还是你去劝劝尊夫人吧!」 「我?唉!我对不起,我唉!我真愿意……」 「你说奈何不了太太?」 「唉!她要房子,成了疯癫了,我没办法!」 「我不管这些,尤克麟兄!」主任以宣告什麽指令的口气说:「你负责在下班前把搬进宿舍的东西撤走!把太太带走!不然为了维护制度,我就报警现在你可以去处理了,给你公差!」 尤某人的脸埋在胸口,也始终没抬起来;就这样走了.林股长在楼梯口瞧一阵子,然后返身急煎煎地说: 「主任不行呀,这样硬碰會砸锅啦!」 「怎麽说?」 「刚才我就告诉尤太太,如果请不走不得已可要强赶罗!您猜她怎麽说?她说要我离开这间宿舍除非把我抬出去!」 「这?这个查某!」 「她还说:你逼吧!逼我没法喘气我就上吊给你乐乐;她还指给我看院子左角那棵凤凰树枝桠上真有一条三号麻绳哩!」 「见鬼!真是见了大头鬼!」主任直揩汗. 「这样吧:主任,我让,我让就是……」 他说著说著,喉管就哽著.现在,心头既非愤怒,也不是怨恨,祇是窝窝囊囊的茫茫荡荡的,在空茫中飘掠些惆怅与悲哀. 他离开主任室下楼后,整个注意力祇集中在一个事态上:中午,不,还是到晚上吧;在晚饭后,孩子们都睡了,那时怎麽向妻子委婉诉说这个重大事件. 「可怜的金凤,请你别太伤心,我一定要自己弄块地皮……」他喃喃自语,也是安慰自己,也是重申决心. 刘土生噙著酸泪,在土地暴涨浪潮中,不顾一切,开始寻找地皮. 这几年来,他已经养成一种好习惯,每天清早或傍晚,必得到田间野外走走.人近中年啦,该运动运动.他向金凤这麽说.其实他清楚自己;一踩上田埂或野地,哪还有心思散步?眼睛搜的是土地的长宽大小方向高低等,脑际可就忙著默算坪数和估价格啦.这也是一种享受.不过想来一次「纯散步」时,这些数目字地理风水的碎影子却死缠活绕硬是不饶人. 「你心里头就祇有求田问舍这种事?」有时候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俗不可耐的卑微人物.然而良心的谴责总是维持不了五分钟,那个执迷的心又把持大局啦!或者说,那虚弱的「良心」暗地里也是支持这份欲望吧? 理想的地皮,条件很多,以一个外行人要摸清个中窍诀,可不是三月半载的事.关於这点,他倒是可以傲然自负的;他自信已晋入高手之林. 买地皮,第一要不淹水.这是条件中的条件,绝不能含糊.第二,不能太长,太长的地皮相对地宽度就窄了;宽度要达到两丈的标准,这块地皮很可能就超过五六十坪了.五六十坪倒是最理想的,可是寸土寸金哩!第三,太浅的也不理想,盖的房子不成格局,第四,地权不清的,绝不能要,土地官司受不了.第五,不易分割的,别去碰它.第六,被第三者占用的,也不沾为妙.第七,都市计划内的,建屋要先申请,又要制图费等等,那得有钱人才能要.第八,附近有工厂,可能排出污水或黑烟臭气的,不能考虑.第,接近各种特种营业场所的,避之则吉.第十,这是生死攸关的唯一条件:太贵的,免谈. 以上十大原则是消极方面的,至积极方面的,那就不胜枚举啦.他曾经在不眠之悄悄起床,开列出三十八项,总之.有志买地建屋的人,这些算是基本「常识」,人人必须具备才行. 「嗯,买地皮本身,就是一种艺术!」这是他用尽苦心后领悟到的道理,也是精神上的收获. 记得竹南头份地价狂涨时期,几位老同事开始炒地皮;他们都是三数万块钱起家的,一年之后,都上四五十万.这种事况,简直是邪门的魔术,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性,然而千真万确;现在他们都拥有百万左右的家资,不得不使你低头、羡慕,甚至於偷偷地嫉妒.他和他们,原先都是一样的,现在却天地之别.他没法不常挑起些无聊而恼人的想像.为了这些不由己的想像,他憎恨自己,鄙视自己.不过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贪婪之徒,嫉妒小人;祇是何其不平,自己连一块理想些的地皮盖房子都迟迟不可得? 「赚钱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从前那个同事告诉他. 「哦!」他祇是那麽笑笑. 「你想想,早上订八万块钱的地皮,你祇付五千块钱,到了傍晚一转手,你赚了二万.我是说五千块钱,半天之内!」 「炒地皮!」 「嗯.两万到手了,同一个晚上可能又谈妥一笔,你就用那刚到的两万,订一块二十万的,嘿!明后天你就赚五万,甚至八九万!」 「不写契约,不付全部款子?」 「炒坡皮嘛!」 「不办土地过户,不怕被罚?」他想不通. 「到过户期限前又不知炒给哪个人啦!」 「万一不呢?你得买来下?」 「没有万一!真的万一,就买嘛!到银行借呀!那点点利息,抵不过我半年一炒!」 「炒来炒去,到底谁买?大家都赚啦?」 「自然是那些真想盖房子的傻瓜呀!」 「……可恶.」 「哈哈!告诉你,赚钱本身岂止是享受,也是一种艺术!」这个同事已经醺醺然. 「艺术?」他忍不住冷哼一声. 「是艺术,希望有一天你也能体會到!」 当时他的卑视和愤懑已经快到爆炸点,就是到现在还是耿耿於怀;不过,现在对於炒地皮的一夥人,除了憎恶厌恨之外,似乎存有些许隐约的,暧昧的什麽了,他不肯也不忍彻底认清楚这「什麽」的成分是什麽.想到这里,祇能用叹气结束. 然而,「买地皮本身就是一种艺术」,这个境界他是深深契入而有會於心了. 他就这样实心实意,专默精诚地以每一个可用的公余时间去挑选地皮.嘿!终於找到了一块合乎十大原则三十八项条件的地皮,而且中人公平可靠,妻子也很喜欢. 当然,哪块土地都有些小瑕疪的,不可能十全十美. 在这块地皮上盖房子,大门得朝西面开,而且地势低些,春夏之际,可能會有小泥鳅大虾公划进客厅.不过价格便宜,两相权衡,这个缺点是可以抵消的.平心而论,现在这个镇内,哪里去找这种价格一坪七百五十元,而且九尺通路由地主贴出! 谈到坐东朝西的房子,一般人以为不如朝南的,他却有看法:大门朝西开,后面的卧室不是更可以接受朝阳的照射吗?尤其楼上的房间,背后沐浴晨曦,走出房门,迎向自己的庭院又是一片灿烂金阳.到了下午的西晒,他以为孩子们要上学,他又上班不在家;妻子在楼下后进的卧室里,还是凉荫荫的,所以都没问题.另一方面,他已近中年,中年人走「鼻运」,「鼻运」合西方,住朝西的房子最吉利. 至於淹水的问题,他想是杞人忧天.他曾经三次精细勘察过苗栗镇防洪的工程;本镇的防洪堤坝,以巨石砌成,外加铁网笼罩;脚基有两公尺的钢筋水泥,而且是两层复式的.好几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都说,六十年来未曾断过堤;如果说自己盖上房子就断堤,那岂不是天数?人是不必计较天数的,更何况全镇地势都不高;他站在堤坝上目测过好几回,果真断堤泛滥的话,苗栗镇该是一片汪洋局面,那麽自己的房子高低几尺又有什麽区别?另外是由将军山山下汇集而来的山泉,但那种山泉祇是五寸半尺的小意思,不值得大惊小怪.谁不以为然就看大台北市如何?人家首善之区还是年年淹水,时时陆地行舟,又有谁搬走乔迁?将来自己住的一带,大不了和台北一样;「和台北一样」有什麽不好? 总之,他先完全说服了自己,然后取得妻子的同意,於是作了严肃的决定:决定买下四十至五十坪.他算好了:款价正在自己力量範围之内. 「金凤,我们总算要买地了!」 金凤冲他柔柔地一笑.他向孩子也斜一眼;他知道如果不是小鬼头碍著,她會主动给他一吻的. 「嗐!但愿真买成了.」 看样子金凤还是没信心.这使他有点不快,也有点不安.洗好澡给祖宗神主上香时,他默默地祷告了一下.这时候这样祷告,多少有点靦腆的,是他胡乱唱了一首流行歌,把注意力引开,别老在那里兜圈子和自己过不去. 晚饭时,金凤聒噪不已,他祇能嗯哼支吾来搪塞,因为有很多实际问题要研究;明天傍晚就要写契约付定金啦,还能不多用点心思吗? 「土生:你说地一买下就盖,怎麽可能?」 「这个,我都想过了!」 「我们存著多少钱我还不知道?你想怎麽样?」 「唔……」 「一吨钢筋九千左右,砖头涨到七毛九啦!先生!」 「……」 「我想客厅墙壁用印刷的,乳黄色……」 「嗯……」 「喔,卧室小些没关系,厨房得大些;洗菜槽要大要高些,还有厕所……」 「好了,太太!」 他放下饭碗,猛一掣过破藤椅,坐在写字桌前开始画那块地皮的略图. 「小声点好不!」金凤指指屋顶.屋主就住在楼上. 「好!」 他大吼一声.那股怒火不知怎麽涌来的. 金凤还在嘀咕什麽.女人就是这样.他想.唉,这也不全怪她,可怜的金凤……. 不想这些苦恼就都要过去了!历史的陈迹,痛苦的回忆.现在最重要的是明天下午的交易. 首先关丈量的问题:照一般的算法是,长六宽六,三十六方台尺是一坪.不过,明天可能不會用台尺量;皮卷尺都是用公尺哩.一公尺约等三点三台尺;其实是三点三三三,无限小数.这就要注意一点:就买主说,还是用公尺占便宜.一坪等於三点三零五七方公尺;普通买卖省了零零五七方公尺,也就是说,某某方公尺除以三点三方公尺的商数就是坪数.这是不正确的,别忘了,除数越大商数便越小,所以这「零零五七」必须争取;必要时翻出「辞海」作证. 说实在的,这不算是斤斤计较,祇是求得正确与公平罢了;做人不该占人便宜,然而不让人占便宜也该是一种美德啊. 注意到这一点,而且想通,他觉得很愉快. 其次是房子格局的研究:那块地皮深度大概祇有五丈四五的样子近年来已经学成步量的绝技:走七步正好是一丈八尺,决没出入那麽宽该是二丈六七.这是最理想的尺寸;这个比例好像接近什麽「美的黄金律」吧?将来盖起房子,前院一丈五尺,后院七尺,客厅一丈四,厨房和卧室并排,也都是一丈二.唔,宽度应该是一丈八,不过二丈可能更好;这是细节,到正式绘制工程设计图才作决定……. 还有一个重大要点:一定要说服相邻的老杨,两家采取「双并式」的格构;两家共一墙,然后共一围墙而各自拥有出入前后大门.这样空地多出来了,屋基广了,地震时……. 还有…….他一直细致地,深刻地考虑著这些实际问题.这是很累人的,但是精神特别好;就这样一直逐条研究下去.后来大概是睡著了,迷糊朦胧中曾经醒过来一二次,最后是金凤推醒的她把早餐放在前面.原来自己就伏在桌上过了一夜. 「我看你今天怎麽上班?」 到了办公室,已经八点整.很奇怪,这些家伙消息真灵通,居然全知道他就要买地皮的情报. 「老刘,恭喜你.」 「还是我们土生兄有办法!」 哪里哪里.他说管他是诚心祝福,还是嘲弄兼喝酸辣汤,我刘土生是要买地皮了,嗯,应该说,就要买了,或者说马上就签约买定了,他想:傍晚付定金的时候就给一万;普通并不付这麽多,但钱留著又能生多少利息?做人还是慷慨一点好. 心里,就那样陶陶然地,真是要装假也装不来.现在倒真希望来一件紧急公文,好杀杀这可爱的「心猿」和「意马」. 「刘先生,电话.」 电话是中人摇来的,那粗嗓子一聽就聽出. 「事情有点变化……」 「什麽?」他几乎双脚离地,人要弹起来似的. 「别紧张地主人说,说那九台尺通路……」 「通路?九台尺不能再减的,太窄的……」 「他要求这九尺路由买方负责.」 「……」 「也就是你们买的土地中要扣出九尺路.」 「那太……」 「对方很硬.又涨了,人家不怕卖不出去.」 「这个……」他提醒自己要沉著,镇静下来应付. 「这样吧:你们十二点前给我回话,到时没答覆,下午五点的契约就搁下啦.」 对方不容人开口就挂断电话.可恶,是可忍孰不可忍?唉!还是忍吧!他安慰自己.想想几年来的挫折,这回真不能再承打系哩. 十一点半,他向中人摇电话表示屈服;他要求下午五点整准时办理契约手续. 下午这四个钟头,难挨极了;怎麽能静下心办公呢?关於买地盖房子的种种,也都深思熟虑瓜熟蒂落啦.还有半个钟头;不,是四十二分,真的没事了,心头却吊荡著什麽?怎麽办呢? 「嘿!研究研究我们的大庭院吧.」他找到好题目:「三丈六尺宽,一丈五尺深的地方,可得好好经营罗!」 「铃……」电话在响,他猛地抬起头盯住接电话的张课长的脸.张竟然瞟过来一眼,然后把电话筒递给他 「刘兄吗?喂,事情又有点变化!」是中人! 「啊!你?」眼眶和舌根火辣辣的,像要跳出什麽. 「对方要求涨啦!」 「……」 「他要求一千二百元一坪,包括九台尺的路也……」 「吃人啦!」 他斜斜地倒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紧抓话筒;脚指尖死命抵压鞋底;眼睛越睜越大,上下唇左右扭歪合拢不起来.脑海,是一片亮亮的空白. 刘土生暂时把购地的事搁下来,祇在脑海里想像;想像是没有困阻,没有意外的事;很顺利,很美. 他躺在床上.他请了一天假,就这样躺在床上;他恳求受妻别扰他,也别让四个小鬼吵,他要休息一阵子. 躺著,很舒服;躺在自己的床上,躺在自己的土地上盖的房子的床上,嘿!那才最最舒服.广厦千间?不,千间是个陌生的数目,祇要一栋占地三几十坪,二层各建十三四坪就行;三房二厅,前后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屋顶要加柏油防水层和轻质隔热空心砖,铁窗纱门也不能少;最好能楼下磨石子楼上贴塑胶地砖;楼梯磨石或地砖都一样,价钱贵一倍的,所以不贴不磨也罢,这叫做缺陷美,天地尚不能全,何况人间一楼房? 然而,我为什麽不能拥有这样一小块地皮?他想. 他怀疑自己陷入恶梦中.嗯,这一定是恶梦;关於这方面的恶梦,已经见怪不怪罗.那麽,现在是梦中,明天才是写契约付定金的时日吧?或者不;其实才就办完手续,那块地已经是自己的,现在是「事后」的一场梦一种恐惧心理的反映吧? 「真好笑.」他一字一字说给自己聽. 嗯,实在不像是清醒著,不过要说是梦中也不像.这是暨陌生又熟悉的境况,是一种睡饱吃够又经春阳照晒的那种懒洋洋空悠悠的感觉.一点儿恍惚,一点儿迷离,一点儿渴望,一点儿自弃. 「不能这样!」他警告自己. 还是起来吧,还是出去走走,说不定运气好能找到一块好地皮哩!他想著.他走著.日头扁扁的,淡淡的,风很凉,水声淙淙……他停下来看看四周的景物:这里是一块荒地,芳草鲜美,广无际涯.这里是……咦?好熟悉嘛!这不是自己常来散步的地方吗? 好地方,好地皮.地势高不淹水,这里朝南盖房子,正应了左青龙右白虎的字诀,嘿嘿!女辅主男健壮,六畜又兴旺! 量量看吧,身边正带著皮卷尺哩!不过一个人怎麽量呢? 咦?这个皮尺不像公尺也不是台尺?不不,看看另一面:这不是公尺是什麽? 喔,慢一点.一公尺是三点三台尺吧?不,好像应该是三点三零五七台?三点三零五七台尺,不是一坪吗?不对呀,长六宽六,六六得三十六方台尺才是一坪吧?那麽三点三零五七是坪吧?这样也不对呀! 突然间什麽都乱了,计算不,也记不清楚.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他甩掉皮尺,走了;走得很快,后来用跑. 跑到哪儿去?这麽好的地皮,你不要吗?他质问自己. 他终於蹲下来.眼前这片芳草,柔柔,软软的,轻轻抚摸它,它就像小花猫那样依偎过来;好舒服好自在哟. 喔!亲爱的!他说.他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呼唤. 他躺了下来,让两臂双脚尽量伸直,然后完全放任它,舒展著,他把全身能感觉到的,能聽指挥的力量全部拉回,散掉它.就这样躺著.我,我,我……. 他没有动,他静息在那里.一丝丝依恋,一缕缕爱慕,一星星乡愁,涌上来罩下来,如烟如云如丝如雾. 他还是没有动,他静静躺在那里歇息.涌上来的罩下来的,不知哪一个瞬间消失了;它涌自何处回到何处.他还是不移不动,但是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拥抱著身子下面那块泥土;视线那样朦胧,景物十分模糊;眼眶里流出两道清泉,滴滴滴滴,落下草间,渗入大地.没有需求,不再渴望,来自大地,回归大地.他酣睡著,也是清醒著…… 刘土生决定继续努力,寻找一块自己买得起的地皮,盖一栋属於自己的房子,让妻儿和自己安安稳稳地居住. 附注: 一、刊登於《中时人间》(一九七三年四月三日) 二、收进《李乔自选集》(黎明文化公司,一九七五年五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一段相声 作者:李乔 这个我知道.四十出头的人,还不懂忍一尺、退一步,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千忍万让,十多年来我全力做够啦;不怕你警官先生见笑,左邻右舍,都背后喊我「怕婆娘的大海仔」;我实在也怕她三分,因为我爱她,她人又十分能干. 这个我也明白.看著她由一个美娇娘变成中年妇人,漂漂亮亮的脸貌慢慢枯瘦,嫩嫩白白的指掌罩上一层厚皮硬茧:我何尝不心疼难受!不,现在问题不在这里.嗯.是她变了.变丑变老,我这个丈夫加倍疼她;万一疯癫了,我当掉床板、短裤也要把她医好.可是现在她变了心哪!变了心没药医,我不能忍受;我的心给搅拌机给绞碎了. 我是木匠.你晓得年来各地盖洋楼,就像钉一枚铁钉那样快法;工作是有日没夜的,一年到头没有闲工夫,不过到年二十九,还是歇了工.人嘛!再忙,再拼命,还得要吃吃喝喝,还是要顾家庭、子女是不是? 那天我歇工回家,天全黑了,快八点钟.嘿,老二和老三在门口边打架,边用脏话相骂;老四嘟哝自唱——聽清楚才知道是在哭哩,哭累了那声音就有点像唱歌.好冷好黑.我很不好过,好像冷风猛地灌进胸口.做妈妈的在干什麽,让孩子撒野、受冻? 推开大门,把工具箱一放,看看她在厨房绣花还是描金?嘿!且别冒火骂人——是国中一年级的大女儿在低头洗青菜哪!好单薄的身体,黄卡叽上装、黑长裤,就那麽扁扁的、小小的.我的心绞痛,好想把孩子搂在怀里. 「阿婷,你妈呢?」 「啊——爸,你吓我一跳!」阿婷脸颊上,横直有好几道黑,是锅灰吧. 「妈妈呢!」 「妈上夜班嘛!」 夜班,又是夜班.年二十九了还夜班.我好疲倦.但是我得铲一把泥沙掩门口那堆大便,然后替三个小鬼洗澡.面对那一大堆脏衣裤,怒火又上升.今晚我决定不洗它了,就让它堆到年三十,到新年初一. 「大家吃饭喔!」大女儿大声喊. 「嘿!快吃,很晚了,吃饱睡觉.」我把老四扶上椅子. 「我,不——吃!.」老四噘嘴别过脸去. 「不吃不行,吃饱后快睡,明天就是过年啦!」 「我不吃,也不睡,我要妈妈!」 「是,我也要等妈妈!」老三也这麽说. 「不要这样,阿莲,小登,快……」大女儿看出我的脸色不对,尽向弟妹抛眼色. 「不!就不!我要妈妈!」 「不吃的,下去!」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发火,拿孩子出气,可是我还是大声吼.这样也好,都不敢吭气,坐得好好地低头吃饭了.老四用小铁匙,一歪一斜地舀蛋黄稀饭糊进嘴里;舀几下总要微微抬起头瞥我一眼,是那样畏缩、胆怯.我的喉头哽塞著;胃液酸酸的,够饿的,可是咽不下.我又不敢放下碗或停下筷子,那样會惊吓孩子的. 老三不一會儿就要放下筷子,伸手抓抓脖子,摸摸耳朵.其实这些是幌子,他是乘机看看我的脸色,探聽我生气的真假或多少.他一直用脚指撩撩勾勾老二;老二看姊姊规规矩矩的样子,也不敢放肆了.老三是四个中最多花招的小调皮,但调皮得可爱. 孩子,你们笑吧!我不忍心这样做,我在心里说.我不该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我不该这样凶.喔!请原谅爸爸!这都是我不好;不會赚大钱就不该生这麽多孩子,可是这又有什麽办法,不该让婆娘去工厂做工,但这也是没法的事,但她不应该…… 扒净一碗饭,我再喝半碗鱼汤就离开桌子.我还想吃两碗的,但想到让孩子们轻鬆点吃吧,我便站在小院子发楞.篱笆外,邻家孩子们在放鞭炮.现在的鞭炮好响,小时候哪聽过这麽大声的?只有空袭时山外传过来的炸弹声音才这麽大.我不肯让孩子们玩这个——最重要的是把钱炸掉,这不是好家风哪! 小院子本来种好几种花的,今年春节一种都没赶上;龙吐珠只是瘦黄叶、瘦枝梗,万寿菊、大黄菊一朵也没开,弯腰裂颈,真是窝囊!这全是……唉! 花这些废脑筋干什麽!还是早早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好准备些鸡、鸭、鱼、肉;总得给孩子们弄些吃的;「阿公婆」和伯公庙的牲仪绝免不了;我是木匠,祖师爷那一份也一定要.二十九晚上十二点,照道理得祭天公、上表章哩!我就不知哪年开始给停了;不是忘了,是忍著停掉的,做工人,子女又多,我想天公总會谅解吧.我看现在;连半斤鸭蛋都还未买哩! 嗐!说好不想恼人的事,怎麽又想呢?专心睡吧;想专心睡一定睡不著的.那就想些欢喜的事.有什麽欢喜的事?没有,就是没有.那就想想……这也没什麽好想头.不是吗?白天自己累得半死,已经有气无力,她更是一躺下来就像一条死猪,嗯,一条鼾声吓人,任你怎麽撩拨也没用的死猪.这还不打紧;有时候你当你的死猪,我干我的木匠,醒不醒是你的事.可是,慢著!想著四个孩子像一串泥鳅,不,是四条蛇,缠绕著我的脖子,就快要断气啦!还敢再弄出一个老五来吗.寒心.一直寒到屁股还直透脚指尖.不是有啥避孕家伙吗?哼!告诉你:我家老三是冲破两道避孕关卡出生的.改吃药片,糟的是一年之后,她开始有不良的反应,不能吃.好,老四搭上特快夜车上门了,就是这样.这不怪谁,能怪谁吗?也不能怪自己,要怪,就怪自己是个人,麻烦的人.所以…… 所以十二点了,我还是睡不著.嗯,她该回来了.我起床.深夜十二点.喔,她也够辛苦的,我想.我决定多穿件衣服,骑破脚踏车去接她.嗯,应该去接她.可怜的女工,老女工罗.快去接吧.我轻轻推开门……. 「爸,你?……」是大女儿,她站在卧室门口. 「怎麽起来?」 「爸要去哪里?」 「去……接你妈妈.」 「喔,不能去接,妈说还上大夜班.」 「开玩笑!小夜班连上大夜班?」 「是妈说的,赶工.」 「赶工,这样赶法?」 「妈说春节到了,不赶不行——不许不加班!」 我关起卧室的门躺在床上,直直躺著;我知道我躺得有多直. 这个女人真的是加班吗?小夜班连大夜班,不眠不休到——现在是年三十了.有这种加班法吗?到底是这个女人说鬼话,还是老板的血都结冰块啦? 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可是會吗?不會啦!她哪里是这种人,夫妻十几年,我还不明白她? 只是阿莲很美是真的;孩子这麽大了,她又天天赶粗活,可是她还是那个样子;不很白也不太黑,身子实实贴贴的饱饱满满的,嗯!电视上说叫做「丰满」,她并没吃过什麽「通乳丸」哩.就是那样丰满丰满,嘿嘿,丰丰满满.「彭大海啊!想不到你这个臭木匠,倒有个鲜花般的婆娘喔!」谁这麽取笑我的?唔,不止一个,好多嘴角长暗疮的都这麽笑过我. 大海:阿莲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哪! 什麽意思?哼,你这是骂我、损我?我想是这样吧. 真是这样嘛!啧啧,可惜哟可惜哟! ……哼哼,这些混球! 我说大海,好花必得有金瓶装呀! ……哼哼,狗屎混球! 花香招蝶,这句话你懂不懂?狂蜂浪蝶得提防啊! 是吗?我说.我赶紧作一个动作:哈哈大笑.哈哈!这些无聊得捏脚指臭味来嗅的.呸呸! 老实说我很气,气过了又觉得顶好笑;笑完了呢?我是气也不是、笑也不对劲儿那样.是吗?阿莲真的这麽动人吗?这个……这个我第一个承认.哈哈,阿莲何止美丽动人,实在是一个妙人哩!我是丈夫,我最知道.别人看不出吗?桧木是桧木,柳安木是柳安木,骗不了人的,也瞒不住哪!我的婆娘阿莲这样惹人、引人、迷人,可真危险哩!古人言,木柴怕烧,女人怕挑,烧久就著,挑多就骚,这样看来,倒不可不防啊! 要怎麽防?老实说,进工厂的那些男工都不是好东西!每一个人都是一脸邪相,裤管窄窄的,腰带落在肚脐眼下边,锦蛇腰,山猴臂;肩膀塌塌的,就是懒懒散散,三天没吃饱,三天没睡够的模样.说他没精打彩?嘿!看到女人精神可大啦!咧嘴睜眼,油腻腻的瘦面颊都在发光!唉唉!和这些男人混在一起,上班、下班、小夜班、大夜班,这…… 这我真不放心.我老早老早就不放心罗,只是我装著忍著罢了,我骗自己;人有时候总得要骗骗自己,自己最难骗,也不能不骗嘛!我就那样懦弱!想起来我也真是的,我实在不该再这样装下去的;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并且表现出来,做出来——不过,唉!现在还来得及吗?小夜班连大夜班,他妈的骗鬼!有这样大夜班吗?当然,当然,我希望是真的,那猪脑狗肠的老板,最好是昧尽良心,让阿莲和所有男女工都加班到现在,那样阿莲就没危险了,唔,该说我这个臭木匠,这个破陋家庭才没危险! 危险不危险都定啦!现在是凌晨——五点多啦?我这还胡思乱想什麽,到底睡著过没有?睡吧,睡一阵子好起床弄饭给孩子们吃,然后得准备些过年的——唉!阿莲这个死女人!死查某!她是讨便宜的,要我这个丈夫当下女! 可是我怎麽睡得著?眼眶好热、好痒,它就睜睜地不肯阖上.那麽还是起来吧.去接阿莲.接阿莲?呸!还去迎接她?不,不是去接她,去看她,看她真加什麽班来!怕什麽,事情总要弄清楚的,长痛不如短痛……. 孩子都睡得很熟,被子盖得好好地.可怜的乖孩子,是爸爸没出息.唉! 我轻轻带上门,自动锁「卡」地一声好响亮.我站在门边聽聽孩子们没声息然后才离开. 好冷.我该多穿一件外套,不过算了,把孩子吵醒麻烦.阿莲不知道披上那件黑袄没有?哟 !真要冷死人哩!从未这麽早起来不知道,这凌晨的寒风冷气真不是人受的.也难为阿莲了——咦?怎麽怜惜起这个臭女人来啦?哼!人家要到六点才下大夜班,你是牵挂谁来著?唔,其实你并没抓到什麽真凭实據,怎麽可以随便就咒骂人?好,不咒就不咒,早上我可要查个水落石出! 灰灰黑黑的工厂就在前面.人家的烟囱是圆形的,它的却是方形的;肥肥胖胖满是铁桩铁杆,一座吞云吐雾的大怪物.看:它就那样日夜没停地冒烟,怎麽不用休息呢!哼!烟囱不用休息,人可不是铁打的呀! 好大的工厂,好广的厂地.可恨的怪物,我们的地皮都是这些可恨的怪物给搅涨的!真的,我是说真的,心里头,好恨好恨这些什麽工厂啦、塑胶啦、工业啦,呸呸!人真没意思,挖心掘脑弄出这些伤人害物的东西. 这个大门够气派.我这就进去呢?还是躲在这邮筒后面监视? 大门右边那是什麽「传达室」吧,进去,就得先经过那里.要人家放行才行.我该怎麽问呢?人家會怎麽看我呢?你这人来噜苏什麽?我要找阿莲.什麽事?我…….你是她的谁?丈夫.有什麽急事?这个…….我能说什麽?急事?哼,急事! 万一人家说詹阿莲没来上大夜班,那我怎麽办?那不是告诉人家阿莲昨夜……. 好吧.我就躲在这里瞧瞧,看她能逃出我的掌心不?天很亮了,看得清清楚楚.这里位置真好,斜斜看过去,涌出大门的人,一个也漏不掉才对. 看:铁栅那边不是挤著一堆人吗?是下大夜班.喔,第三,第四——那个就是阿莲.咦?和她并排走出来的那个人是谁?是男的!这什麽意思,等一等,别急躁,忍一忍,还是看清楚再说.我揉揉眼睛,咬紧下唇,用力看过去……. 命不好.是命不好.我不會讲,不想讲,也不想请人评理;一切都是命.警察先生:这不是宽谅不宽谅的问题.是啊.所以我也不告他,不过,我要走.他彭大海有八只手让他自己去过.好狠心喔!十几年夫妻了,凶起来还动刀子要我的命,情分在哪里?这个我不管!也好在我不该死,闪得过;只切开一条血槽,要不然割开肚皮,肠子不是就流出来!失手?不失手,我就没命啦. 看在子女面上?他眼中有子女,就不會这样对付替他养育一群子女的黄脸婆!当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然爱孩子,我可以分两个——这样好了,小的两个给我.那有什麽办法.嗯,我知道…….我实在會气死、恨死.我为了什麽?还不是他彭大海没出息,让婆娘抛头露面.人家太太,哼!就是嘛!我知道,这个我也认啦!除夕三十我不急?我不气?我牵肠挂肚四个小可怜?这叫做没法度,端人家饭碗——人家说得明明白白:赶货,男女工一律加班;不加班,第二天就别来! ——警察先生你不晓得:二十四小时以上没碰到床板啦,除了昨天中午饭后打一下盹外,眼睛就没阖过;厂里又湿、又热、又臭,像关进烟囱那样;早上放工走过栏杆时,我两膝酸软,头昏眼花,踉踉跄跄快要倒下去. 我大概身子晃了几下.心头胀痛,眼角涩涩地.再走两步,晕得更厉害.本来喉咙乾乾的,突然涌出咸咸的口水来.我想是发痧了,我伸手捏肩头筋. 怎麽啦?阿海嫂!走在后面的阿登仔问——阿登仔是大海的远亲,比我小好几岁.我摇摇头,咬紧牙根.阿登仔看我实在會倒下吧?伸手来扶我;给他一扶,就撑不起来啦. 就这样昏昏沉沉走出来,走出传达室大门.外面很冷,我颤了一下,好过些.就在这时,我聽到大海的喝叫声.是大海,那种沙沙的破声.我一楞,嘿!他牵著自行车堵在面前.他的脸紧绷绷地,眼睛睜得像死牛的眼睛那麽大,嘴唇像吃苦药.这是怎麽啦!老实说,一眼看到他,我多望他过来扶一把,最好抱我回去,背我回去.不是,他化成凶神恶煞似地在那里.我突然想會不會孩子们有什麽长短?我又一震颤,抢上前去.怎麽?我张开口问.他哼一声,回头就走,骑车子走了,可恶! 「阿海嫂:你怎麽不叫大海载?」 「阿莲姐:看样子你老公等你一夜没睡哩!」 「阿莲姐:快,快回去补他一餐,哈哈!」 我没有力气回嘴,但是心里很恼;不知道什麽时候泪水已经滚滚流下.这样也好,步子稳些子,我迈开大步回家;我要质问他,这算是什麽意思!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 怪他没良心,那是一点儿都不冤枉:嫁他十几年来,吃、穿、住就没有给我一桩像样过;生下第三个孩子,他就在床边念经——家庭开支太大啦,我得出去工作,帮他维持这个家.满月后第九日我就进工厂!两个孩子早上五点钟送到妈妈家请她看顾,中午跑步回来喂奶,到傍晚下班才背上一个、怀里一个地弄回家.碰到上大夜班,那就更不用提啦.他彭大海呢?死木匠、懒木匠——你懂吗?木匠鬼仔全都三天没吃盐那样懒懒散散的;那种料子呀!工资十几年就不涨价.死木匠,哼!就會扰人,自己赚钱不多,要婆娘当女工还不害臊,只知道让孩子一个个生下来;他把我的肚皮当咸草袋,不值一文钱! 起初在家附近小工厂当女工,一个月不休息,也只能赚五、六百元;这还包括加夜班!有段时间我赚钱太少,又想到孩子全天见不著娘不好,就由隔壁林家介绍,拿回小电线做——就是外国人天主做生曰,叫什麽「生蛋节」,要装小灯泡那一种.可是那种电线比补衣线还小,我又是笨手重脚的女人,一天穿呀、套呀、插呀,唉!只赚八九元,到后来最多能弄到十块钱.想想,这能补贴什麽?最后还是进工厂吧.聽说,到远点地方,大些的工厂,待遇會好些;为了孩子,加上我不會骑车子,我只能找通勤的;就这样东家干十五天,西家呆一个月,像老鼠移窝一样.不单是我,所有工人大都一样;说真的,这些年来我也记不清自己换了几家.现在这家加工厂是新开的,待遇好些;一个月的工资,包括两个放假的星期日加班,再加上平常的加班——一个月加二十次,遇上赶船期,就得全月加班——我可以拿到一千四百多.我是熟练工,这个工资算是最好的了. 唉!我这样拼老命有什麽用?嫁这麽一个死人,一点都不懂疼惜.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詹阿莲身段、容貌、做人做事,哪一点输人?明的暗的,多少人在冷言冷语说他彭大海前世修行,才能娶到我这麽个太太!还有,不怕你笑,进工厂这几,多少有来头的男人逗引我;这些人开出的条件,包他彭大海锤打三辈也捞不上;愿意给我洋房,负 离婚费用;我要孩子,人家愿意承担.这些、那些,我没动心.我死心塌地守著这个家,这些孩子,这个死没用的男人!我有过青春美丽,我也有过像花、像玉,白白嫩嫩的脸蛋、皮肤;我任自己的青春这样糟蹋.我没有怨言,没有不满;就只恨他一点都不會替我想,不會体谅人! 看:他坐在客厅破藤椅上,活像一只快疯的大黑狗. 我太累了,别看他,就当作没这个人,回房里躺一下吧.我劝自己.我扶著门板.重重吐一口气. 妈!妈妈!妈你回来了.妈…….孩子围过过来.我挥挥手,要他们出去,我一定要睡一下.喔,不是睡.我要「死」!睡死在床上,死死地睡在床上,就是死在床上都可以,我要睡哪.啊啊,我的腰、腿、手臂,要裂开散掉啦! 「出来,你给我出来!」 「……?」 「聽到没有?你滚出来!你别躺啊!我要你立刻出来」 ……他怎麽了?这个鬼,大清早喝猫尿不成?管他喝砒霜老鼠药.我要睡,天落下来也不管! 「阿莲!你装什麽!起来!」门一下碰上墙壁,又弹回来.他,站在床头瞪眼、插腰,像两只前脚收缩站起来瘦的黑狗. 「我问你:刚才和你揽腰搭背的男人是谁?」 他说我和男人揽腰搭背?我醒了一点,但是马上又迷迷糊糊地. 「说!到底是谁?你这臭女人!」 「……?」 「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什麽都知道!」 「……睡吧.」我告诉自己.我现在就是要睡. 「你以为装聋作哑,就可以过去吗?做梦!告诉你,今天我要你把话说清楚!」 「?……」 「也好,今天是过年,我们把事情……」 「……」 「你早就不要这个家啦!年三十了强迫加班?我就不信!你还不是舍不……」 他好像还在胡说八道,声音时大时小,不,是越来越大,不不,我是越来越聽不见了.我想我是睡著了,我想我睡得像放了血的兔子那样,完完全全软塌塌地在床上了.我不知道他一直唠叨多久.扯些什麽,也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久;我的脖子突然紧紧地,喘不过气才醒了过来——大海的黑脸、大眼睛,顶在我不远的面前.是他揪住我的襟口,我呃一声,挣扎著爬起来. 「你什麽意……」我的喉头被勒住了.说不出来. 「你到底要怎麽样?」他用力喊,声音全变了样. 「我要——睡觉!」我挣脱了. 「你真的要气死我?」 「我不知道!」 「今天什麽日子!你……」 我不知道!我爬下床,我不要吵,我不要看到他,我不要聽到声音;我走进厨房. 「你这女人,除夕了.你,我这个家……」他跟上来 「怎麽样?怎麽样!」我突然大声喊,不知怎地心中怒火陡地冒上来. 「你眼中没有子女,没有这个家,没有……」 他说著说著,声音一哑,牛眼一闭,嘿嘿,他流眼泪哩! 「是.是!就是!唔,怎麽样?」哭什麽?哭我没累死!我的火气越冒越盛. 他猛地跳起来,像没割断气管的土鸭子浇上滚水那样. 我还是想睡.但我是和他吵起来了.吵著、吵著,他好像伸手打我,我像他打我那样打过去. 我聽到很尖很大的哭声.是孩子们,阿婷领著四个家伙尖声哭喊著. 我想这样下去不好.我转身从砧板上抓起一块东西——是菜刀吧,切菜用的那种钝钝的刀子. 我就那样拿起菜刀.这时候拿起菜刀做什麽呢?我不知道.我挥动菜刀,却看到阿海吃惊了,眼球凸凸地,好大好好大. 后来菜刀到了阿海手上.他酒醉那样跳著、嚷著,我也嚷著跳著.门外很多个脸,是邻居们在看热闹吧? 我很想逃开,或者笑笑给大家打招呼.但是没有,我叫一声「妈唷」——因为我感到身体上很痛很痛,辣辣地、热热地. 是左手臂挨了一刀,连著腋下斜到腰带那里都痛得要死.热热暖暖的是血;左手臂以下,红红湿湿的. 我咬紧牙关,全醒了.我没吭气,谁也没再出声.就是这样,他彭大海杀了我;没有杀死,这个结发十几年的男人,在一个早上,过年,要吃除夕饭以前的时分,他就这样杀我一刀或两刀.当然我们没有准备过年的东西.不过这样也好——现在就来个彻底解决,吃不吃都无所谓.几餐都没吃饭了吧?我还是不饿.只是阿婷她们四个孩子,这年过年,唉!你问彭大海怎麽对得起孩子? 附注: 一、刊登於《中华副刊》(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一日) 二、收进《心酸记》(东大图书公司一九八年十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阿完姊 作者:李乔 不知道哪天起,邱阿完女士就搬来下公园的防空洞住了.她只带一个花布包袱.半条毛毯,和燻黑了的铝盆铝锅等简单炊事用具.包袱里,主要的是胭脂水粉之类美容品. 有些人认为邱阿完女士有点疯癫.她总是冲著人尽笑.她最爱打扮,但是技巧不太好; 把脸颊正中央涂成红蛋,和朱唇鼎足而三,相映成趣;其他部份是云白的粉墙.至於耳后和脖子一带,却淤积著厚厚的污垢. 镇上的人喊她「阿完姊」.「姊」照本地方言发音,有「成年人」「泼辣货」,「三八妇人」等复杂涵义.现在「阿完姊」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如果向全镇作民意测验,她的「知名度」绝不低於镇长,代表會主席之类名流的.尤其国中国小的孩子们,阿完姊的名字和所代表的意思,已经是他们小社會里不可或缺的内容之一了.本县有几位「凸出」的女士,例如「阿细狗」「阿昂妹」「阿玉姊」等;阿完姊的名声,足可以和上列任何一位分庭抗礼的;这不能说不是本镇的一种荣耀. 阿完姊也有过幸福愉快的童年,婷婷玉立的年纪起,她就成为惨绿少年吹口哨的对象;至於良家子弟,诚心诚意想和她恋爱结婚的,当然多如公路上的汽车机车啦.也许这种情形就是不幸的徵兆,和她被称为「阿完姊」之后的一些遭遇,可以找出某些关连吧.红颜薄命,她是最好的注解. 阿完小姐二十三岁那年,不顾父母反对,和外乡青年王国良私奔到外县公证结婚.两年后却被遗弃了,独自一人选在有雨的黄昏,悄悄回到故乡.她未曾生育,可以说是不幸中大幸,可是这时慈母已经过世,父亲衰老虚弱,只吃闲饭不能多管家事;兄嫂以她破坏家声为理由,不再把她当小妹妹看待;就像喂养一只什麽那样待她. 她就日夜躲在小楼阁上,那是她美丽幸福的少女时代,自己一个人拥有的小天地.可是现在已经辟为侄儿女们的卧室和游戏场;她成了外来的入侵者.哥哥把北窗下放杂碎的地方清理出来,这里可以放一个半「他他米」;她就生活在这小空间里. 其实这就够了.她吃得少,她的活动是不需要空间的;她枯坐一整天,或仰卧一晚上,睜大眼睛,静静地想心事. 她有点疯癫的消息,是那可爱的小侄女传出来的;嫂子也加以点头证实.不久之后,她就打扮成这样子;她有惊人的记忆力,能认出大部份往日向她调情,或热烈追求过的人.她开始回过头来追他们.这给宁静的镇上带来不大不小的波澜,也给哥哥嫂嫂惹些麻烦. 哥哥忍无可忍.在一个深夜里,把门窗关紧,然后把她痛打一顿.她不哭,反而冲著哥哥笑;泪水倒是流落不少. 第二天,她就搬出娘家,到外头流浪;有一段日子,镇上失去她的芳踪,到旧历四月八日本镇大拜拜的时候,她又出现了,但是没有回老家住,或向哥嫂请安.她提一个花布包,肩上搭著半条灰毯,背著三个燻黑的铝锅,就那样过著随遇而安的日子. 不知道哪天起,她搬进下公园的防空洞,安顿下来. 住在下公园斜对面,市场左后角,本镇富翁八十三岁的天来伯公驾鹤西归,子孙决定来一场三天三夜的送终法事. 阿完姊清早起来,把脸孔红白分明地化妆后,先到公园那一角摆摊子地方散步.她今天穿的是最好的一套洋装;淡黄色连裙半袖,圆领子蝴蝶结,质地也很不错.可惜太宽太长,或者说是她身架子太单薄,而个子不够高;在她身上,软软的布料,就好像要从她过细的脖子开始滑泻下来似的: 下摆是直到脚踝部位,真是够长啦,这件洋装绉纹之深,和她脸孔颜色的鲜艳一样地惹人注目,引人遐思. 「早啊!嘻嘻.」她向卖豆腐花的春光嫂咧嘴直笑. 「昨天才给你一碗——走!」春光嫂叉腰瞪眼睛. 她识趣地笑笑,用手肘揩一揩嘴,走开;她的笑,予人亲切而充分谅解人家的感觉.她一晃一步地巡视下去;对於生面孔的摊位,她不敢逗留,她怕人家浇她菜水,甚至於可怕的滚汤. 「嘻嘻,炒米粉香……」她站在旺仔前面吞口水. 「等一下吧.客人还未上座过,你别祭衰我!」 阿完姊终於在柳相婆那边,吃到了一盘淋满辣椒酱的「碎饺」——用蕃薯粉做皮儿,包上豆腐乾,蒜头,碎肉,碎竹笋的点心,——她那有点翻卷过来的朱唇,涂上辣酱,显得更红更厚. 这一盘碎饺自然不够饱,何况昨天傍晚一阵骤雨,迫得她饿了一夜呢.她继续逐户挨家地向人傻笑.她还要吃. 「阿完姊,去,天来伯公请哪!」 「真的?嘻嘻,真的?」 「还骗你?吃『大块』去吧!这三几天别来扰人!」 她好像很含蓄地一笑,或者说是羞涩地一笑,然后绉绉的洋装下摆一旋;她又叫又跳地离开了.她心里充满了欢欣愉悦;欢愉的心情总是说来就来的,简直是没来由的,简直是没来由的,不过它要消失也是一点迹象都没有. 三分钟后,她来到天来伯公家后门. 这里已经搭好帆布棚子;左边一群妇人在宰鸡杀鸭,右边一群女人在检掇青菜. 「我……嘻嘻,我来帮忙好吗?」她蹲下来逗弄鸡肠子. 「不行,这种,你不會啦.」 「那……」她低下头用力吸两下鼻涕. 检掇青菜那边有人招呼她.她礼貌地向这边人笑笑,然后过来帮忙.这是她最拿手的工作,她做得不错.这麽大的市镇,三几天死一个人,十数天哪家讨媳妇开喜宴,或著新厦落成庆祝当选等,总有地方要她检掇青菜的. 「阿完姊,你吃过早饭没有?」 「吃……过.」 「你洗脸刷牙没有……」 「没有.我有搽水粉胭脂啦.」 「没洗脸,怎麽好搽粉?」 「可以的,我的脸不脏.」她有点不乐意. 「哼,脏死了!」 「不!」她坚决否认:「我,我打扮得很好!」 她一脸怒容.妇人们吱吱喳喳笑作一团.她困惑地瞪大眼睛,看看这个,睢瞧那个,跟著也笑嘻嘻了. 「你笑什麽?」 「我笑你们.」 「笑我们!我们怎麽样?」 「我不知道,我就想笑你们!」她一本正经的. 妇人们怔了一下.那样子,好像给谁拧了一把,不甘心的表情. 「阿完姊,你真美呵!」她们发动攻势. 「是.」 「你的身材好,皮肤细嫩,奶子好大呵?」 「还有我的脸!」她提醒大家. 「是呀!」 「是嘛!谢谢.」 她微微抬头望天,晃著脑袋,她陶醉了.那美丽的岁月,可爱的人,都恍然出现眼前. 「喂!阿完姊,你丈夫呢?」这是蓄意的一击. 「他在大城市赚大钱.」 「你怎麽不跟去?」 「他不让我去.」 「他把你丢掉啦,傻瓜!」 「乱讲!我哪里有丢掉?」 「你的丈夫不要你啦!」 「那有什麽关系,我要他就好了.」 「你要没用!不跟你好,跟别的女人……」 「说鬼话!他只跟我!」她痴痴一笑. 「你的男人找到很美很美的罗!」 「你们知道什麽!我的丈夫常常回来看我,和我睡觉,你们知道什麽!」 「真的?」 「当然真的,不信来看嘛!」 「下公园,防空洞那里. 嘻嘻……」说著说著,她不好意思起来. 年轻的妇人们继续逗她,要她说出和丈夫怎麽样睡觉.这时年纪大些的妇人说话了.她也觉得有点不对,於是低头闭嘴,只尽力工作,不再说什麽. 五月的中旬,傍晚一阵雨后,清爽又凉快. 阿完姊看完第二场电衫影就回下公园的「家」.影片是「丈夫的情人」.这是一个很怪的故事;那些情节好像没看以前自己就已经知道那样.故事里的人物,都是好像自己认识的. 她很生气,但又不知道为什麽生气,气什麽.心里很乱,就想大叫或大声笑.不过这回她没笑开来,也叫不出声音. 心很乱是很苦的.心要开始乱的时候,自己也好像知道,并且努力阻止乱起来.可是没有用,「它」,就是那样一阵阵一波波涌上来; 涌上来的时候,还夹杂著很痛苦很悲哀的感觉,那眼泪,或者笑声,无端地,不聽指挥地就冲出来啦. 逃吧.她想.没地方逃的.她知道这一点. 有一次在戏院里,她看到银幕上那个英俊潇洒的男士,不正是亲爱的丈夫吗?哟!那浅浅的一皱眉,亮光四射的眼睛嗖地飘过,惹人心头噗噗狂跳起来.喔,慢著——死没良心的,他,他竟然搂著一妖里妖气的骚女人,走进卧室去了.这成什麽话?哼!她霍地站起来,跑前去,爬上舞台…….那次她被揪住头发,拖出戏院.她奔跑回「家」,躲在黑黝黝的「床」上,狠狠哭了一顿.以后她不再上那家戏院受罪了.从那次起她养成一个习惯:受辱挨打,或不知怎麽伤心起来的时候,就躲在防空洞里. 防空洞是最安全的地方. 防空洞是在公园的偏僻角落,前后洞口有碗大的几棵加冬树;现在正是绿荫初成,亭亭美姿的时候.树下是几个平坦的石头,可以坐在这里看由叶缝漏下来的月光,想爱想的事情. 她坐一阵子了,「丈夫的情人」里的一些片段,还是不断浮现眼前.不但这样,随著电影故事,讨厌的影子一些心底脑角的细碎纷沓扭曲变形的影像,居然也如魅似魍地飘舞而出…… 「王国良,王国良……」 她喃喃自语.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好熟悉呀.王国良?王国良…….心思不知怎麽拐一弯,滑进小小的岔路里去;她想起一首歌,那是初中时候学过的;不是「王国良」而是——她正确地唱出来: 小国梁,驾鱼船,渡海洋;出海港,行几天,遇风浪;真可怜,小鱼船,如落叶,随风浪,任漂荡.没良心,王国良;真可怜,邱阿完…… 「哈哈!口荷口荷——」她亢声大笑. 月色不错.她站起来,细心欣赏泼在身上的月光.她缓缓举起双手,作迎接月亮的样子,然后身子由慢而快,摇摆俯仰,像风舞柳条那样. 「呵呵!你还會跳舞?」左后面,谁压低嗓子说. 「你——是谁?」她转过身来,又粲然而笑. 「我,嘿嘿,来看你的啦!」这个男人站得很近,眯著眼瞧她,嘴角有邪邪的笑痕. 「我不认识你,你干什麽?」 「嘿嘿,谈谈好吗?嘿嘿,阿完……」 「好呀?谈什麽?」她坐下来. 「我们进去谈,这里不好说话.」男人向防空洞呶呶嘴. 她说在月光下谈最好.男人说他不喜欢别人走过来打扰.她说这里根本不會有别人.男人说聽说常有小流氓来这里.她说她不怕小流氓.男人说有要紧话相告.男人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腕就往防空洞里拖. 「我不要!」她喊. 「小声点!」男人用手掌压在她嘴上. 「我不要!」她挣扎. 「不要什麽?」 「他们摸我的奶子,脱我的裤子!」 「他们是谁?」 「那些……我不知道嘛!」 那我也要.男人嘴在说,手在动.不,不可以,那是和丈夫才可以的.她挣扎.你说他们,他们是你丈夫吗?男人咬牙.不是,我把他们当做狗!她也咬牙. 「不,那你,把我当作丈夫好啦!」 「当作丈夫?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你看不是一样吗?」 「嗯.嘻嘻,当做丈夫……好!」她开始自动卸装:「那你是我的丈夫罗?」她很高兴,但高兴中有一撮要哭的什麽,混杂著. 「呵呵!你还不错……」 「爱我?永远?」 「当然……」 「国良,我爱你!」 「我不是什麽狗狼,我叫……」 「不,你是国良,王国良,我的丈夫!」 「好吧!」 「亲爱的,美吗?」她柔情似水. 「唔……」 「你永远这样,不要离开我!」 「唔……」 「我好寂寞,我怕……」她眼泪纷纷滚落下来. 「唔……」 「我怕所有的人……」 「——好啦,怕什麽?」 「……?」 「嘿嘿,你这个疯子,神经病!」 「啊!」她像一丛枯草,一只死掉的蝙蝠,零乱地,扁扁地,被抛在地下,摔在漆黑里. 一缕凄厉的,悲切的,但那是经过强力抑压不住的哭声,幽幽昇起……. 月光,似乎也披上一层失血的苍白. 元宵节过后三天下午,防空洞里突然传出婴儿的呱呱坠地声,还有阿完姊的呻吟声.外边,一群小孩子聚集在那里张望;你推我挤地,但没人胆敢进去. 开宏安药房的助产士刘凤枝,提著黑皮包来替她收拾胞衣,剪断婴儿的脐带. 「谢谢你,凤枝姊!」她说,声音柔柔细细的,特别能打动人的心弦. 「唉!是男的哩.你怎麽办?」 「不是很好吗?我喜欢孩子.」 「可是——谁是孩子的爸爸?」 「我的丈夫嘛!王国良,你不认识?」她眉飞色舞地:「他是有名的美男子呢.还有:很有钱哩!你如果到台北,就向他买布料,會算你便宜一点!」 刘凤枝摇摇手,不让她说下去;离开十分钟后,叫小女孩送来两罐味全奶粉. 国良:我为你生下一个男孩子.她凝视天空,自言自语.初春的夜空,墨黑中有点蓝. 这是我们爱的结晶,高兴吗? 可是你为什麽不回来呢?你该帮我抱抱孩子! 生孩子,好痛喔!我忍下来啦!我勇敢吗? 唉!你……你怎麽脸臭臭呢? 你回来吧!国良,我很害怕,怕……. 傍晚,刘凤枝再来看她.婴儿还未洗澡.刘回去带一条半新不旧的浴布来.想把婴儿抱回家洗澡,可是阿完姊一定要跟去. 「刚生孩子,不许走路,快躺著.」 「不——那就在这里洗!」 刘想是好人做到底了;回去煮一盆开水,等水温差不多了才提过来,一边替婴儿洗澡,一边指导阿完姊,然后又教她用自己的奶子哺乳,以及泡奶粉,喂奶粉的方法. 「牛奶好好吃喔,我最爱吃!」 「不行呀!那是给婴儿吃的.等一下,我弄一碗酒煎蛋给你吃,可别抢牛奶哈!」 事实上,她并没有偷吃一口牛奶.也许刚生产奶水还未来,也许营养差,根本缺奶;婴儿哭几回,该喂奶了,她照著刘教的方法泡牛奶.她做得很好.她也做得很高兴.这时候她态度安闲,神情优雅,全无一丝失常的徵兆. 这个晚上,母子俩都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附近的好心人士送来不少婴儿的衣服,尿布,牛奶等;卖「辣酱碎饺」的柳相婆想得更周到,做了半只鸡的「鸡酒」,给她「补肚」. 「大家待我好好喔!」 她紧紧搂著孩子,笑了.她脸上有著羞赧和幸福揉杂的神色,但是眼角挂著泪珠. 天气骤然冷下来.中午,她没忘记要给孩子洗澡,可是防空洞里没有煮开水的木柴. 她把人家送来的衣服,都给孩子穿上;孩子的身上包紮成椭圆形的大杂布团.她自己也把没扣子的黄色大衣穿上,然后离开防空洞,走过街道,来到东河桥下. 桥下的水很脏很臭,呈乳白浊黄色,是几家大工厂给污染的;脏水冰冷,冷风咻咻,像钻子似地刺入皮肤. 「小良良,乖乖洗澡喔!」她已经替孩子取了名字.她把小良良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来.色彩鲜艳极了.小良哭得很厉害. 「不要哭喔!洗好澡,會长高喔!」她哼著哄著,小良的哭声却更加尖锐凄厉.她很生气,揍他两巴掌,又在小良的白屁股上拧几下.小良哭得脸色发紫. 「好!你哭你哭,我也哭——鸣鸣……」她真哭了:「我的命好苦哇,丈夫不疼,孩子又不孝,呜呜……」 她哭得很伤心.小良的哭声反而降低了.她想小良聽话了,给他胸膛上轻轻浇一些水.没想到小良又哭得死去活来.她一气之下不再替他洗澡啦. 回到防空洞以后,小良的全身慢慢热起来,后来有烫手. 「小良不怕冷哩!」她只给小良穿薄薄的一件衣服. 小良的身子还是那麽烫,而且睡得很好,只是嘤嘤几声,没再哭闹.不过夜深之后热度就慢慢减低了,而且越来越凉;最后像人家甩了冰汽水瓶那样凉. 小良好乖,不像你爸爸那样让我伤心.她说. 小良:你的命一定不像妈这样苦,这样没有人爱,住在这黑洞洞的地方……. 小良:你将来一定要做一个有良心的人,做一个好丈夫,只爱太太的好男人,不是一个跑得远远的坏人,不是會打人會踢人會赶人走那样的恶人…… 「小良:你是好孩子,會孝顺妈妈,是不是?」她在小良良冷冷的小面颊上亲一下.她又笑了,很满足很满足那种笑. 「好好睡.」她以祈祷的声音与心情悄悄说:「明早起来,妈给你说故事……」 月亮不知什麽时候破云而出,几片青绿朦胧的月光,自茄冬树叶缝里透出,泼洒在防空洞的一角.小月光片儿很美,很凉. 她自己身子却有点发热了.她轻轻地吟唱莫札特的「摇篮歌」;小良安安静静地不再扰她,她是哄自己入睡吧. 睡吧!睡吧!我可爱的宝贝.快快安眠!小羊已闭上双眼,蜜蜂也静寂无喧;庭园十分安恬,月亮的柔和银光…… (阿完姊的事迹,台湾中部一带很多人知道,於是转辗而成为传说,传说加减成为故事.故事依然还在重覆,继续充实内容.阿完姊还未死.)(一九七三)(案:阿完姊於一九八六年夏逝世,由镇公所出资埋葬,从此一代奇人长眠故乡地下矣.) 附注: 一、刊登於《中国时报?人间》(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五二八日)原标题:阿完姊别记 二、收进《告密者》(台湾文艺版,一九八五年七月,标题:阿完姊别记;自立晚报版,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心事 作者:李乔 关於明芬的一些风言风语,一个月前我就聽到了一点.我一直不信,或者说是抵抗它;最后,我希望她亲自说明.但,我又不忍心逼问她,我从来就不肯伤害她丝毫的;正因为这样,我感到悲哀. 然而刚才明芬低著头断断续续说了之后,我又希望这是假的.但,「明芬自己说了」这一事,我又不能否认;现在我倒希望她不说.真的,她为什麽要说!难道连这样的伤害我會受不了,她想不到吗? 明芬当然想像得到.她是敏感又细心的女孩;这样一个好女孩,纯洁的一朵小花,唉! 明芬说完这件事极污秽、极肮脏的故事后,抬起头来,愣愣地盯著我.她的小脸上没有泪水.不,一开口就先哭了起来的,不知什麽时候乾了.明芬是个既软弱又倔强的女孩.我被她的眼神震慑住了,也可以说使我发麻的心神清醒了些. 三年来,从未见过她这种眼神,也没聽说女孩子會流露这样的眼神.那是冰冷的,涣散的,认命的表示;但又好像是刚刚相反:那是热切的,狂烈的,祈求的.不过,想想,又都不像.是的,都不像;应该不像,因为她的心情,不是这些字眼所能传达才是,那麽,到底要怎样说才恰当呢? 「阿隆,就这样.」她最后稍抬一下头说:「一个月了,痛苦了一个月,恨了一个月恨我自己也想了一个月,最后我告诉你,由你决定……」 「唔……」我呻吟一声.好痛好痛,痛入心肺,痛切骨髓,痛彻灵台;我觉得这个时刻不省人事是最好的办法. 「心全碎了.我知道你也是.我知道,一切都改变了,也知道我再也不配…….」她哽住好一會才说:「请你决定吧.还有,我的心,还是……」 心怎样呢?她还是没把话讲明白就转身奔向小公园门口. 我凝成一座铁塔,化成一截木材,变成一棵枯草;我,是一粒冷硬的小石块,死在那里.「阿隆!阿隆啊!」好像谁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请你决定吧!」 「怎麽办?」 怎麽办?事情发生了,你林阿隆是当事人,总得想出办法呀!我困难地想. 是的,怎麽办? 嗯,明芬不一样了,我阿隆不一样了;这个世界也已经不同.他妈的「不一样」,可恨的「不一样」! 能够不「不一样」吗?不,不可能的,因为事实上是不一样了. 「我恨!」我猛地喊叫一声. 这样喊了一声,心口似乎好过些.真不愿意用到这个字;二十六岁了,可从没认真地恨过一个人或一件事.我的性格,大概没有这个成份.我总是想到爱;爱人间,爱花草树木,甚至於风云水石.不幸得很,现在我深深陷入恨的泥淖里.恨是很苦的. 「我要把那个畜牲杀掉!」 内心的哪个角落,幽忽地冒出怯怯的愿望:把明芬也一起杀了吧! 「可恨的明芬!贱女人!肮脏的女人!」 在心里这样大声诅咒著,可是越咒心里越酸,这是一种自杀,伤害她和伤害自己是一样的. 我怎麽忍心让明芬和这样污臭的字眼连在一起呢?我责备自己. 可是,她确实已经是这样啊!想到「已经」,我发觉嘴里有点咸味,大概嘴唇已给自己咬破吧.很痛,但肉身的疼痛,这个时候是很舒服的. 「我要宰掉那个畜牲!」 我能吗?明芬没说清楚畜牲的名字…… 我能连明芬也杀吗?大概不能. 唔,不能,我林阿隆是没用的男人! 何况,宰、杀,又能怎样? 「已经!已经!唉!已经……」 我茫然站了起来.回头看一眼刚才俩人坐过的石板凳,明芬柔美幽怨的脸模子蓦然浮现眼前.不,我摇头.我想自己大概苦笑了一下. 夜很深了吧.小公园静悄悄的.灯光并不太差,这残夏初秋晚上,公园里不应该是这样的;也许游客都回去了,或许躲在草丛里……. 「情侣躲在草丛里」这是一个很恼人的联想.心底浮动著,某些意念小规模地泛滥著. 「我怎麽办?」这句话又逼上来. 事情既然发生,自己是当事人,那麽总得有些行动才是唔,这个念头怎麽这样熟悉呢?刚才自己就这样想过?或者,在过去的日子里,发生了什麽事况,自己总是有所行动吧?不,过去总是没有行动,所以心里才迫切地要求行动哩:好痛心,我一直是很懦弱的男人呢. 那麽这回不是平常事,自己非有所行动不可了. 「我不能去杀人,我不能杀明芬,」我用力挣著:「那麽杀死自己吧!」 怎麽可以杀死自己呢?自杀又能怎麽样呢?另一个意念又这样反对我. 下著小雨.秋夜,深夜的小雨,凉凉的.小公园口的灯光浮晃著,四周的草木石阶浮晃著,心田,也是晃荡著;一切都那样可笑地不安定,一瞬间膨胀,一刹间收缩. 「要是梦,该多好.」 梦中不是这样.梦中我很幸福,我拥有在故乡是最动人的女孩黄明芬.而事实是这样. 那年,我决定离开乡下老家,来都市打天下.打天下?这只是给双亲端一个空心玻璃球而已;凭一个高农毕业生,学的是农艺,能到都市干哪一行?只是到工厂里接受半月两周的「新工训练」,然后当一个最起码的工人罢了. 这是没办法的.这是潮流.青青的山坡地,绿绿的田野,被无数巨型會喷烟雾的怪物慢慢吞噬了;这是不可抗拒的宿命发展.我就和大群的年轻人一样,涌进都市,涌进工厂来. 我爱乡村,我的身上流著祖父、父亲那种满是田园味的血液,可是那四五分水田不可能养活父母和自己三兄弟;更何况我还得结婚生子!大家都说,而事实也是这样:「没出息的人才留在乡下!」 我当然不愿做个没出息的人. 其实,我迟迟不肯到大都市求「发展」,骨子里还是为了明芬;骤然远离明芬,日子怎麽过呢?她也受不了的,可是这个柔柔细细的女孩,居然鼓励我走: 「涂玉美和阿仁仔,吹了」明芬说. 「怎麽可能?」 「她爸爸坚决反对!」 「阿仁不错嘿!还多买了一口池塘不是﹖」 「就是这样嘛!人家说耕田养鱼,没出息.」 「那,阿美不坚持吗?」 「她根本不要阿仁仔留在家里.」她有意无意地瞥我一眼:「她说甘愿夫妇去工厂做工,也不愿没日没夜地挑水浇粪!」 「事实上,阿仁仔的田那麽多,又弄了两口鱼池,不可能抛下.」 「所以吹啦!」 不可能的,我想.那俩小口我知道,他和她已经……怎麽可能说吹就吹呢? 「阿仁仔刚才在清理菜瓜园……」 「阿美可快订婚了在台北开计程车的『羊头坤』.你认得吧?」 「喔!那个赖皮羊?甩掉阿仁,要上那家伙?」我有点不信. 夕阳滑入西山坳了,稻秆被染成一片锦黄.多美的黄昏,可是,唉,我回过头看明芬,她的小脸红亮亮的,好美好艳;那两颗大眼珠我吃了一惊:明芬愣愣地凝视什麽,连小嘴都微微张开著? 一个很不好的意念掠过脑际. 「喂,你父亲,大概也不肯你嫁给我?」 「不會吧.」 「我也是耕田郎呀!」我吞吞口水:「没出息的.」 「你也出去闯嘛!」 「我,你知道我可以好好经营…….」 「阿隆,」她迟疑一下:「我早就想,想劝你……还是出去好.」 「你也这样想?」 「嗯.乡下耕田……阿隆,你要是进工厂,我也去.」 「也去做女工?」 「有什麽不好?总比你看?」她摊开手掌让我瞧.那是厚茧累累,痕沟纵横的手掌. 「……」我黯然. 「你不高兴啦?」 「没有.明芬……」我轻揉那双粗糙的手掌,不知怎麽说好. 「将来,我们俩,白天一起上工,晚上一起回家,收入也不错我二哥说,夫妇都上工,比耕两甲半的上则田收入还要多.」她兴奋著,但说到「夫妇」时,嗓音突然变得细细的. 「晚上?晚上有夜班呢!」 「一起上夜班也不错.」 「明芬……」 「阿隆,我知道你會不高兴.」 「不,」我想笑笑:「我也想过出去碰碰大家都说得我心里痒痒的,亲自一试也好.只是,我们分开两地.很难受.」我说.我是拙於表达的人. 「怎麽會?我说过,我也要进工厂嘛!」 明芬紧紧偎进我怀里.我很想腾出双手捧起叫人爱的小脸儿,看个清楚.女人心,海底针哪!可是日落西山,四周已经很暗了.唉!我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不算太差的工人;就在我「进城」一个月后,明芬也离开了故乡.经过我的奔走和朋友的帮忙,两个人虽然不能在同一工厂上班,却享有同上同下的乐趣她的工作地,就在附近. 果然,这种日子过得很幸福,很惬意.然而,明芬亲口说的肮脏事,像一利刃,直插我心坎,我的心,鲜血淋漓了;也像可怕的三氯七烯,把幸福的花朵毒杀毒死……. 「我怎样办?」 脸上号已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我茫然走入灯火阑珊的街尾小巷里. 我漫无目的地走著. 但是我知道自己走进街尾小巷.这里是工厂里大夥儿口头上常挂著的「好地方」.我没来过,但耳熟能详. 夜很深了,此地却是最热闹时分;每个半掩门扉边,都有三几个光腿露胸的女人. 我怎麽會走到这里呢? 我眨眨眼,摇摇头;人,清醒些.我迈开大步,希望快些穿过这条小巷. 「坐啦!人客!嘻嘻!较崭的啦!」 「嘿!少年郎!免怕羞,来嘛!」 我惶然,左挡右避,大步带跑地摆脱女人大阵的困境. 「哼!跑啥?又不是你老母!」 「没用的查波!走嘛!」 终於穿过女人店地带.走过拱桥,那边是稻田,要回工厂宿舍,得绕一大弯,不然就要冲过人肉市场. 好险!真是的,可怕可怕. 咦?怕什麽?没用的「查波」唔,刚才有一个女人骂我是没用的「查波」!是,我是没用的男人! 「我是没用的男人!」 面对田野,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这是懂事以来从未有过的举动. 这一叫,连自己都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略略蹲下身子,凝神环看四周.怕什麽呢?哼!心底一声冷冷涩涩的喝斥声响起;我对自己更加厌恶起来. 「我是没有用的男人!」我一字一字朗声说.说完又说,又再说;一遍比一遍缓慢而有力. 是这样没有用的人啊!连妓女都怕? 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吗? 连恨都不敢吗? 我恨明芬!我恨,可是我爱她…… 让我坦白吧:天下谁耻笑我就笑吧!我是这样没有骨气,没有魄力,连我自己都瞧不起的呢! 我爱明芬,真的,纵使她已经「肮脏」了,我还爱她;我也希望自己能够不爱她,但是做不到! 我知道自己就是这样懦弱又固执的人;应该忘却的,可是我不能. 「恨不能全恨,爱不能全爱」,我會被夹死在这死谷!该死该死!我真是该死! 我多可笑,多可怜,多卑鄙,多可耻! 这麽想著,我真不愿意,可是心却顽强地想下去,无情地鞭笞不已. 我对自己灰心极了;是一种绝望的心态,连卑视自己都没力气了.然而卑视到极点,绝望的顶端后面,又滋生一股混沌朦胧的感觉,也是一种力量和始终主宰全部意念相反的奇妙力量. 「其实我并不这麽糟……」辛苦而吃力地,也是惊惊险险地,让这个意念占一个位置. 这个意念渐渐加强、茁长;我偷偷高兴著. 我不应该这样可怜可笑的,我应该面对现实!我不必这样折磨自己;为什麽折磨自己?我太好,太善良了;我还想到自杀?真是岂有此理! 「对!我要报复!」我昂然宣布:「我要向明芬报复!也向全世界人报复!」 这是重大的发现;麻痹的心志,因这个发现,居然能感到一丝愉快. 是的,我为什麽这麽傻?我可以向她看齐的嘛!她「肮脏」了,她还是爱我;她告诉我「肮脏事」,要我决定是否和她好下去.那麽,我林阿隆也可以把这身洁净的清白毁掉.等我也肮脏了,然后向明芬说:我也堕落了,我已经不是「男孩子」甚至我可以悄声告诉明芬:「和你不是处女一样」怎麽办?请你决定吧!当然我要补充一句:和你还是爱我一样,我也还是爱你……. 这样想,我好像不再怎麽痛苦了,我有一种微妙的胜利感. 当然我不敢也不能想得太多,就把握住这直线推理的想法就好.不是吗?这二十六载清白身,到底为谁保留!我要破坏它,我要和明芬一样明芬啊!知道吗?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爱你,那,我只好向你看齐. 我不再难过悲哀.真的,一点都不,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生命就是这个样子. 深深吸一口气,挺挺胸,耸耸肩,让身体鬆弛一下.我知道这些动作都是不必要的,但是似乎这些动作可以划断前后的什麽,或者说是把自己的想法与行动滑稽化一番,这样就更合情理,更可原谅了吧. 我拿稳脚步,向刚才穿过的半掩门巷子走去. 还等待什麽?还顾忌什麽?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但是聽多了,我应该能够很沉著地做的. 「找一家最暗最小的吧!」 「不,就是要找最宽敞,最多人的一家!」 「要个最丰满最性感的……」 「这样不对,应该要一个最老最丑的.」 最老最丑的?嗯,这样最有意思.我林阿隆二十六岁了,来这里并不奇怪吧?虽然也不是色馋馋的那种人.今夜来了,我一定要很沉著,很勇敢,很像一个老手.哈哈,真有趣!谁想得到呢?我林阿隆也會来到这种地方! 我突然觉得身体急速高大粗壮起来;一步一震动,成了巨人,景物小得可笑,都在自己的睥睨之下.我不再是个懦弱的人. 「坐哟!进来坐嘿!」. 「喂!少年的,一样啦!来,卡紧!」 心跳还是加快,还是有点恐慌.要稳哪!不然會被笑的.我提醒自己.我匆匆瞥她们一眼,不行,这三个都不行可是我,还选什麽呢?我不是来选美女或娶妻的,而是……. 「别晃呀晃啦!我就好」 我想我是挣扎了一阵吧.这种挣扎不过做给人看,或向自己耍花招而已.我被拉扯著踉跄前进.真后悔.嗯,后悔.后悔什麽呢?不知道. 「过来,小心,别碰到水桶,就那间.」 女人转身走开了.一股霉味.唔,有点蒸发了的「三氯乙烯」的味道.有毒.这里也有毒.嘿嘿!怕什麽?我为谁,我为谁?我为谁在流浪……我怎麽唱起歌来呢? 「嘿!别抖啦!」我警告自己;脚趾使劲抵挤鞋底,把手拇指折压在手掌里,这样可以轻鬆些. 有一个黑大汉子走过来;他低著头,不敢看我呢!我有点得意.跟在他后面的女子很白很年轻.唉!很美,衣服穿鬆一些多好,迷你裙也没人这种短法的.那张脸,真像 「咦?有点像二妹?」我差点惊喊起来. 呸!胡思乱想!当然不是!绝对不是.但她一定是某个人的妹妹,也是爸爸妈妈的女儿……. 「明芬!」明芬的影像又没来由地浮映脑海.嗯,那个女人的鼻子,瘦了一点,小了一点,但是很可爱的,这,不是明芬的鼻子吗?有点像明芬,明芬和二妹很相像.可怜,这个女孩,唉! 我很难受,喉管胸口有点发闷,聽说中毒就是这样.当然不會中毒.我很想喊叫一下或者……. 「上去吧.」面前多出一个女人.她什麽时候来的?我一直没看清她的脸. 我木然聽她指挥.心头突然狂狂乱乱的.我为什麽全身抖个不停呢?我绝对不是怕成这个样子的.明芬、二妹,还有好多故乡的女孩子的脸蛋儿,一下子全涌上来啦!我怎麽了呢? 「来,你的衣服快!」她躺著,她居然……. 我怎麽办呢?我想哭,我要跑走……. 「卡紧啦!磨什麽?又不是讨婆娘!」 「我没有婆娘!」我说. 「哟!这不是吗?」她招手,她好可怕,她那样子好怕人. 「我……小姐,我不要来这里……」 「你说什麽?」 「我,我要去游泳……」我不知怎麽竟说这种话. 「?……」 「我要回家去割稻,我想我的爸爸妈妈……」 「见你的鬼!」 没有,很多青蛙,泥鳅很大,很多嘻嘻!「不要怕!不要怕,我要陪你回家啊!」 不知道为什麽,我的嘴巴不聽指挥,就要讲话;这些话都不是我想讲的,它就是出要溜出来. 我大概又大声唱歌大声笑.后来我又讲了很多很多. 「哇!」那个女人跳了起来,跑出去,哈哈!她…… 好多人,好凶.我一下子就被拖出小房间,又给推到大门外.这干什麽呢?我并没有怎麽样呀!真的,我好像乱讲了几句话,就这样.我可以保证!我清醒得很.我只是想哭想笑. 我要忘记不愉快的事情,我要回去睡,明天再好好工作,当然,将来我要回故乡去,现在我一切都好好的.我又想起明芬了,我要和她结婚,我没做错什麽,我很好,真的,真的……. 附注: 一、刊登於《大同杂志》五十五卷二三、二四期(一九七三年十二月) 二、收进《心酸记》(东大图书公司,一九八年十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看戏 作者:李乔 我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习惯,或者说是嗜好:看歌仔戏. 可是目前一般小戏院里,偶而上演的歌仔戏,已经是变质的「文明戏」穿古装的薛丁山唱流行歌,著战袍的樊梨花跳扭扭舞,使真正的戏迷倒尽胃口. 至於搭临时戏台上的演的,机會是少之又少了.在本镇,几座香火还很盛的庙寺,三几年一次酬神大醮會时,难得的會请到正牌的歌仔戏班上演,让赶不上时代的神鬼们欣赏一番.这时我一定实实贴贴看完一两个夜戏;为了专心看,也不让双脚抗议将快乐建立在它们之上,我就老远搬来椅子,挤在阿三哥阿四嫂五姑六婆之间,过过瘾! 除这以外,祇好晚上孩子们上床后,偷偷看一场电视歌仔戏.这是没法子的事;妻坚决认为歌仔戏低俗不堪,不许让孩子们接触. 「你的欣赏水准唉,奇怪!」妻总是既恼火又不解地摇头. 我默然笑笑,我很难把自己的感受向妻说明白.歌仔戏的唱腔,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它的苍凉,使人想起绝境的英雄;那份凄美,令人想到迟暮的名花;至於唱词道白,句句能懂,是最通俗平民化的.这些对於山村农家里长大的我,永远是最亲切的呼唤,挑起童年回忆的神秘魔音;就不论现在的我是什麽行业等等啦.我看过它最灿烂的时光,在我年岁渐大的现在;又目送它悄悄衰落消失.这份感情是很微妙的. 以上是我喜爱欣赏歌仔戏的堂皇理由.除这些外,也许还有份隐秘的思念,对一个人稀淡却如缕不绝的歉怀哩! 小时候,我住在深山里,上学要走两小时的羊肠小径;迟到「援例」得挨打;妈怕我这「病丁」三打两揍躺下起不来,所以几经折腾,把我安置在同年爷家住宿. 同年爷很慈祥,是个瘦瘦长长,秃头脸孔很黄的人.他和我爸爸一起到山地蕃界砍伐樟树,所以经常不在家.同年妈的长相和性格却完全相反;她矮矮的,胖得很,可以说胖得不成样子.她就是那样白白肥肥的一堆发亮的肉团.她很凶,最爱打人我是说她有空就打那三个女儿.聽说都是买来的.女儿可以用买吗?不错,那三个女孩子就是买来的. 说明白点,同年妈祇对三个女儿凶得要死,对我就疼得要命;她把我当作还吃奶的小婴儿.她说我是「香火苗」,要顶血脉祖宗牌的,和那将来「卖骨头」的女孩子不同.女孩子是「别人家的家神牌」,永远是赔钱货. 「那,同年妈:生一个儿子嘛!」我说. 「我没有同年嫂你妈的福气,唉!」她的声音很嫩很细.她一叹气一闭眼,好像全身的肥肉都跟著眼皮子轻轻往下一滑似的,那样子,很好玩. 「那买一个也可以嘛!」 「祇有买女孩的;儿子,不行.」 「为什麽?」 「阿祥,当同年妈的儿子算了!」她突然这样说. 「我?这」这怎麽可以呢? 「你有四兄弟,你当我儿子最适当了.」 看同年妈那双小眼睛,从肥肉里睜得好大,还闪著光哩!我扑过去,偎在她怀里.我心里很乱;她实在很爱我,比妈还疼,可是我 当然我还是祇喊她同年妈.有时候我把妈字喊重一点,不过这样喊了,又觉得对不起妈.她好像也并不一定是怎麽样:她,非常非常疼我就是.所以我过得很快活;一年级的功课不重,又不用来回爬山路,每天下午连晚上,够我玩耍闲荡的. 有一天,是关帝爷生日;不知道几岁生日,家家户户都准备三牲去祭拜;还有,就是演戏给他老人家看.这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因为我最爱看戏. 中午放学后,我像发狂的小水牛,连蹦带跳回到同年妈家;我想不要五分钟我就可以扒一碗饭,然后到关帝庙前的广场等. 可是一撞进大门,却看到穿著很漂亮的一男一女,正在客厅说话;真的,我没有看过衣服这样好看的人,尤其女人的.嘿!祗在戏台上才能看到,这样白的脸红嘴唇;随有又卷又长又蓬鬆的头发,好像是假的怎麽人的头发會这麽高高的站起来呢? 「那麽,孩子麻烦你啦!」男的说. 「费用,每月一定准时寄来.」女的说,声音好好聽. 我这才看到,原来同年妈后面,躲著一个女生哩!真好笑,我进来就一直盯著两个大人,没想到还有个不小的女生. 「尽管放心.答应了,我會看好.」 同年妈牵著这个女生,把大人送走;原来她也要住这里了.我认真地看她.她也穿得很漂亮,还穿黑皮鞋呢;我从来没鞋子穿的.她的头发剪得很短,上面别著红色发亮的带子.她很有钱!我想.不,有点奇怪: 她的眼睛鼻子嘴小小的,总是那样一动不动;我是说,她的样子土土的,死板板的不像一个太有钱人. 「以后你们要和好啊!」同年妈说: 「她叫阿枝仔,六年级,你喊她阿枝姐吧;他叫阿祥.」 「我不要叫什麽姐的!」我反对. 「不叫?哼,那你要不要看戏?」 「要啊,同年妈!」 「阿枝姐是明栋师的女儿,知道吧?」 「什麽意思?」 「宜春园的头家正在关帝庙那里上演的!」 接著同年妈告诉我:林阿枝的爸爸和妈妈是有名的「老生」和「花旦」,两人能唱也會教;「宜春园」是中部一带最好的戏班子. 「那,她,」我吞吞口水说: 「阿枝姐也會演吗?」 「这个唱过吗?」 「……一点点.我,我要读书.」 我憋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小小声请她下午带我一起去看戏.我不怕人笑我爱女生,我说會她是我姐姐当然是远亲的表姐我要向大萝卜他们说,我认识宜春园的头家! 「……」她点点头,还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耳根一带好像红了起来. 她笑起来很好看.刚才我看她那一身衣著,觉得很讨厌她的,经她一笑,不怎麽讨厌了;这不能说我喜欢她.她是女生,男生讨厌女生嘛! 不要管这些啦!我提醒自己: 还是赶快吃饱饭,看戏去! 同年妈的女儿都长大了,最小的也已经小学毕业,在蚕丝厂当小工;除中饭外家事都由女儿做,所以同年妈很闲. 至於我和阿枝仔的事,全由同年妈自己动手.阿枝仔刚来时我偷偷担心,同年妈會不再疼我;人家是宜春园头家的女儿,很多好衣服,又是穿皮鞋,她又很乖很乖,从来不挑嘴;早上抢著要打扫客厅,晚上又装成要自己洗衣服的样子. 我最恼火的是,她来挤我们的舖.本来我是同年妈陪著睡一张床的;她来了,同年妈说我们两个睡一张床.呸!羞死人了!我死也不肯上床;她看我这样也红著脸不肯来睡.当然嘛!祗好睡中间,也就是三个人挤一张小木床. 「你不能出去说!」我气得眼角痒痒的. 「……」她怯怯地瞟我一睡,没回答. 「什麽不能说呀?」同年妈眯著睡眼要笑. 「他们知道了,會笑死!」 「笑什麽!」 「笑我和女生睡在一起!」 同年妈哈哈大笑.看那一身肥肉,笑得都直抖哩!我可没什麽好笑!都是阿枝仔害人,我真想拧她一百下,踢她一千次! 但是我不敢.同年妈是偏著她的,总是说她好话,还要我向她看齐呢!她占尽上风.我不想跑回山里通学,怕弄不好,同年妈把我赶走.因为那两个钟头的山路,实在受不了;在冬天,落满一层白霜的石板路,打赤脚踩过去,留下一列歪歪斜斜的脚印;脚趾脚掌早麻了,肿得像黄茄子一样.我,祗好忍了. 不过还好,我倒楣受气的日子并不长.因为阿枝仔住下没多久,我就看出不对劲.我是说,同年妈不知怎麽,渐渐不喜欢阿枝仔啦. 「看来,我是瞎摸,摸到屎!」同年妈坐在藤椅上直翻小眼睛,脸孔绷成羊小鼓那麽紧. 「哪里?臭不臭?」我用力吸气,嗅一嗅. 「我是说枝仔哪!」 「她拉屎在裤裆了?」 同年妈说「摸到屎」是倒楣的意思.阿枝仔的爸爸每个月祗寄来一点点钱,根本就不够用;阿枝仔也是一个养女,怕會丢在这边不管罗.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上当了!」 「那,写信给她爸爸嘛!」 「演戏的,东飘西荡;信寄哪里?」 「把阿枝仔赶走算了.」 「怎麽行?那不饿死在街头!」 呵呵,原来阿枝仔是个养女;同年妈家那几个养女姐姐,同年妈很不疼,阿枝仔的爸妈当然不疼她嘛.我早就看出来的,我是说,衣服多漂亮没用,她们的样子,那眼神脸色嘴唇的样子,有相像的东西.我说不上来,有那种「养女相」就是. 聽了同年妈的话,我偷偷高兴著,但又有点不好意思高兴.傍晚阿枝仔放学回来,看她走进书房就是我们的卧室,我忍不住冲她一笑. 「笑什麽?」她难看的小眼睛翻了一下. 「笑你!嘿!笑你是……」 「我怎麽样?」装得很凶,但我知道她有点怕. 「你你爸爸妈妈不要你!」 「你胡说!」她的脸一下子好灰白. 「他们不来带你罗!」 「你怎麽乱讲谁说的?」那样子像要吃人. 「我说的.」我学大人摇头幌脑地:「因为你是养女,可怜的养女!」 她楞一下,接著哇一声,双手蒙脸,趴在棉被上大哭. 从这以后,我常常用这样的话取笑她.有一次当著同年妈的面,喊她「小养女」,结果我第一次被同年妈打;那厚厚肥肥的巴掌猛劈下来,我打一个旋,差些倒在地上:我站好后才感到右脸颊像被火烫了似的. 我咬紧牙根没有哭,祇恨在心里;恨这个小养女害人精. 其实同年妈打我,并不是说就特别帮阿枝仔,近来阿枝仔才是常常挨打呢!而且次数越来越多. 「阿枝仔:以后早饭你来煮,让他们早些上工!」 「好……」 「不要装成什麽千金玉体的样像歪命鬼!」 她抬起头,那小眼睛死死地发直一下,然后低下头去.那眼睛的样子好可怕;我除了讨厌她外,又有一点可怜她和怕她了. 在她工作得很累时,我撩弄她,拧她的手臂,或拿小石头塞进她的领口,这时她會向我求饶;平常她是不还手也不投降的. 「不要欺负我好不好?」 「那,你要赔我什麽?」我在耍赖. 「我……请你看戏好了.」 「你又没有钱!」 「我什麽都没有宜春园来的时候……」 「别骗我,你爸妈不會来了!」 她说一定會.我说打赌不會.她还是一口咬定會.她很快就要哭出来.我突然想起戏台上的「苦旦」;她不是會唱一点吗?我要她唱一段. 「我不會,也不要!」 「为什麽?」 「我讨厌唱戏!我要读书.」 我笑了.我知道她的成绩很差;她的手掌常被老师打肿,小腿上竹板打过的红痕,不全是同年妈留下的. 「我知道命不好,头脑也不好,有什麽办法呢?我又没有做错什麽!」她在说给自己聽. 「谁叫你要做养女?」 「我一出生不知怎麽就是养女了.」 「那,你活该.」 「阿祥,我知道你的心不坏,」她想了想又说:「就是调皮,爱撩人!」 「怎麽样?」哼!她想教训人? 「我们人要有同情心,有良心,对弱者好一点.」 「什麽叫弱者?」 「像我这可怜的养女……」她又要流泪了.她越来越爱哭. 「……」我故意想别的事情. 「我知道你不忍踩踏蚂蚁,聽到蛇咬青蛙就要去救我就像一只蚂蚁呀!」 哟!没想到她这麽會讲,我不知怎样去顶撞她好;讨厌的是,还觉得她的话有点道理! 「阿祥,我多羡慕你……」 「什麽叫做『线木』?」 「就是想像你那样,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叫我怎麽说呢! 「你不知道,我常常梦见生我的妈妈,她很像你妈妈……」 「乱讲!怎麽像我妈呢?」 「我没见过生我的妈妈,常看你妈待你这麽好……」 「你那爸妈也不错,會演戏!」我是说真的. 她突然说我很像她弟弟.我问她有弟弟吗?她说不知道,她是用想的.我说我不要她当姐姐,我也没有姐姐.她那难得的一丝笑容不见了;她很伤心地直看自己的手掌. 我实在有点替她难过了.我很不乐意地说: 「那,以后我不撩你就是了.」说完我又有点不甘心. 她缓缓转头,很认真地看我.现在她的眼神很奇怪,好像大人要醉没醉那样.想不到那对小眼睛,这麽多花样哩! 当然啦!说归说,我还不是照样欺负她?我觉得逗弄她,打打捏捏她,满好玩满有趣的. 就这样过了一年.暑假她毕业了.有一天,她那穿漂亮衣服的爸妈来了.是来带她走的. 同年妈对他们很不客气,他们 很有礼貌,一再敬礼说对不起. 阿枝仔在卧房收拾衣服,我悄悄走过去看她.她回头对我一笑.她有点高兴的样子,但好像不是很高兴. 「你要去学演戏了?」 「不知道.」 「刚才你妈说的.演戏很好.」 「我不要.我……」 「你要读书,上中学,当老师?」我笑她. 「我没这个命.」 我还想说些什麽.我要托她,下次宜春园来本地前,先写信告诉我,我好向同学吹牛.但是她爸爸大声催她. 「来啦!」她提著包袱面向我停下来︰「阿祥,會想念我吗?」 「我不知道……」 「我會想你,还有大家.」 我伸手想帮她提包袱,但是她摇摇头没让我拿. 「再见,阿枝姐!」我说. 「阿祥弟,再见!」她很快乐地咧嘴一笑. 啊!从没见过她这样好看的笑.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突然想起一年来她的种种;我想起,几乎每个晚上,上 以后,我一定要伸手拧捏她几下,或用脚趾箝夹她几回;她总是躲开,卷缩作一团,总是忍下来,不吭气……. 我好坏,不要脸我真想哭……. 「快出来!送阿枝姐呀!」同年妈在喊. 我不!我……我用力把门扇关上……. 下次见到阿枝仔,是在我升上四年级的时候. 秋收后,照例要演「平安戏」.这年因为义民庙新建正殿落成,举行七天水陆醮會;起「灯篙」,放「水灯」,邀祭诸路鬼神.所以东西南北中五个坛,每坛对面搭一个戏台演戏. 这是我出生以来,遇到最热闹的一次大拜拜;五台「大戏」同时演,也是从未看过的.上课时,我的心在戏台上翻筋斗;放了学,我们赖在戏台下不回家. 演戏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晚上看完戏,在下戏时,我邀两个玩伴溜到后台去看他们卸装.我回到同年妈家,已经凌晨一点半;我被同年妈臭骂一顿. 我在梦中手执长枪,正如程咬金杀得难分难解,突然,屁股上被猛扫一鞭;好痛,我大叫一声.我坐在床上.同年妈拿著桂竹根,站在床前. 「快下床看谁来了?」 「谁?我妈!」我爬下床,没穿拖鞋就跑. 客厅里有客人.我这才发现自己衣裤没穿好;我转身想回卧房. 「阿祥!嘻!」女生的声音. 我停下来,转头一看:同年妈的小女儿阿梅姐身边,两个大女生好漂亮,她们笑得很开心. 「……」这是谁呀? 「阿祥仔,是我呀!」 「阿枝仔啦!你全认不出来?」同年妈说. 「你是阿枝仔?」我傻住了. 她们嘻嘻哈哈在笑.我冲回房间穿衣服,还未出来,阿枝仔就走进来了.我有点不知怎麽做好. 「看你,床上桌上好乱哟!」 「唔……」我瞪她一眼,又急忙看别的地方. 「三年多了,好吗?你高好多!」 「你也是.」 「哦.咦?怎麽老低著头?」 我再抬头看她,但又马上把目光移开.我实在很想看她,就是鼓不起勇气.她,穿发亮的白衣长裤,绣花的鞋子;脸孔,好美好美.她真是阿枝仔吗?我有点不相信,可是那嗓门倒是不错的. 我们回到客厅,聽她说学戏的情形.和她同来的是戏老板的女儿. 「那,我没看到宜春园啊?」 「宜春园解散两年了.」 「那你爸爸妈妈呢?」 「我们现在在胜宜园.」她皱皱眉:「现在,戏班难混,当演员拿薪水,少操心.」 「总是自己当老板好哪!」同年妈说. 「不,我爸说,维持不了真的,越来越难.」 「那你不要演嘛!」我脱口说. 她笑笑,轻轻摇一下头.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我暗骂自己该死,自己这麽爱看戏,怎麽说这种话呢? 「你演什麽?」 「……小角色啦!」 「是花旦?还是拿枪打仗的?」 「花旦,唉!」她张大眼睛说:「你不要去看,没什麽好看的.」 我问为什麽.她说没有意思,还是多读书好.本来我想要求她领我去看看「胜宜园」的,这麽一说,我有点不敢了.但后来我还是厚著脸皮说了. 「最好不要,那里,乱七八糟的.」她说. 「没关系,我要去拿一拿那『关刀』!」 「带他去吧!看哪个师傅收他做徒弟!同年妈说. 「对!阿祥仔演小丑,不用化妆!」阿梅姐说. 「你真的想做戏?」老板的女儿说. 「嗯,我是想嘛!」这是真心话. 我朝阿枝仔瞧去,正碰上她带点吃惊的眼神.她的目光和我的对上后,忽然变得很凶很冷;她好像吞了一口什麽,然后说: 「不行!阿祥仔,我不带你去!」 她说得好绝,没有一点让我纠缠的机會.刚才一看到她,我多麽兴奋啊!忍不住全身有点发抖;我觉得好喜欢她,她很「伟大」,我愿意叫她姐姐.现在,她这一板脸,什麽都不用提;我又有点讨厌她,恨她!哼!「花旦」,专门哭的,没什麽了不起! 再看到她,是在我初中三年级的时候. 那天我正在县城的汽车总站等车,不经意中,我觉得有一位小姐好像在注视我;她在我前面来回走了几次.是画过眼圈,浓妆艳抹的小姐. 她又走过来.不错,很面善的.我大概很冒失地直直盯住她,她也大胆地直看我.會是谁呢?我祗是初三学生,不是她们谈恋爱的对象啊! 「阿枝……?」我终於认出. 「阿祥弟!」 「你?怎麽在这里?」喔!她好丰满,好美! 「在,在城隍庙那边……」 「……」原来那边演戏? 「你升中学了!哈!」 我说我考上县城最出名的一所中学.她显得很高兴.我又告诉她:我们家在一年前就搬到同年妈家附近.她说有空一定去看同年妈,说不定还要到学校看我.我怔了一下,可能又脸红了.她大概看我这样,也有点讪讪地. 「明天下午,我去看你!」我说.本来我是要说,去看她演戏的,说出来的,好像是去看她「这个人」. 她欣然.我懊悔了,第二天上课也心不在焉地.放学后,我在去与不去各占一半的心里情况下,迷迷糊糊地也许是装成迷糊吧?我回家「顺路」到城隍庙看看. 城隍庙的广场上,果然搭了一座临时戏台;是很简陋的台子.我好像很久不看这种戏了,突然觉得,它,好陌生. 这时下午的戏码大概刚完毕,上下乱哄哄的.我张望一阵,心里怯怯地;本来想,能看看她上戏的「丰姿」也不错的,现在真来了,又不怎麽想. 「喂!阿祥同学!」是阿枝仔. 「又没看到你的戏.」 「真想看我演?」 「嗯,好久没看戏.」 「我也很难有机會上台.」 「怎麽说?」 「没人看了,这种戏!」她摊手,耸肩,很潇洒的动作. 「那,你们,怎麽生活?」 「平常是,三四个人在一起,晚上排路摊卖药,或成衣化妆品这类东西;有人请演戏了才又凑在一起.」 「你爸妈呢?」我想起那穿著不凡的两位. 「他们早脱离戏班,正式卖药去了.」 「喔!你,好吗?」不知说什麽好. 「我……我快结婚了,我先生演老生的.」 「喔唔」变化真大. 她好像很喜欢说话,吹牛;她说,她和先生都希望戏班能够维持下去,他们在尽力.我祗在想她嫁了丈夫这件事,其他谁去聽?看看那简陋矮小的戏台子,瞧瞧美丽的阿枝仔,我惆怅之外,还有万千的感慨,祗是说不上来. 本来昨晚我就想好,要向她正式道歉一次:「当年欺负你,很对不起,请原谅!」这句话,似乎几年来都隐约深藏心中,虽然对她的记忆已经模糊,这份歉意却一直那样鲜明强烈. 然而,这次见面,我还是没能说出来.我彻底觉悟了这个情况;阿枝仔不再是「女生」,是「女人」了; 是大人是妇人;我,却是初中的小鬼!但,我是「男人」! 最后一次聽到阿枝仔的消息,是在我当兵期间. 那时我所属部隊在风城,离故乡的县城,火车路在三十公里以内,所以例假常能跑回家去. 又是故乡拜拜,我私下和朋友换好值班,晚点名后就溜回小镇;到达时已经晚上九点了. 锣鼓声好闹.是关帝庙广场传来的.因为是顺道,我自然在路边张望一下:是胜宜园哩!不由地走过去瞧瞧;我至少四年间不曾伫足「看戏」了. 然而,很扫兴,这个胜宜园是冒牌的;记得当年大醮會见的胜见园,岂是这种破落颓败相?那是全台大戏班之一哩! 观众,倒是每个都聚精會神的;祗是人数少得可怜,绝不超过五十人.奇妙的是,都是老人;灯光下,一张张脸都那麽瘦瘦的,秃头尖尖亮亮的.我感到一丝森森的冷意. 「阿枝仔在胜宜园」我油然想起她. 当然她不會在这蹩脚的胜宜园.不过,台上啼啼哭哭的那个女人赵五娘倒很像她.她没这麽老,这是落魄的;不过,几年不见,该有一群儿女吧?那,该是这个模样了. 这是一个小小遗憾!我一直没机會看到她粉墨登场.真希望那就是她;喔,不!她不应该置身这样寒酸的小戏班里. 我带点迷惘的心情离开.我回头两次,仔细地盯赵五娘一眼.这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小时候,我是十足的戏迷;现在是大男人了,迷恋的对象又自不同,祗不知道中老年之后,我又會怎麽样呢? 这个晚上我睡得很晚.第二天九点多才起床,吃过午饭要回部隊时,同年妈跌跌撞撞地上我家来.她,老得好多,肥肉似乎少了些. 「刚聽到消息,阿枝仔那个苦命女人」 「你说,她这次来了?」我急忙问. 「是啊!聽说昨晚下戏后就出了事;自杀!」 「啊?」我和妈都喊出声音来. 「聽说跳到铁线桥下救起来了,大概死不了.」 「为什麽她」 「谁知道?还不是夫妇斗气啦,孩子怎麽啦,事业不顺利啦,这些!」 我想是这样吧.这个小养女,女戏子,「苦旦」 她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土土板板瘦削单薄的模样,又恍然浮现眼前来. 阿枝仔:祝你早日康复,祝你幸福快乐啊!我在心底,虔诚地恳切地,带点悲切地,暗暗为她祈祷. 附注: 一、刊登於《新生报副刊》(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三-三一日) 二、收进《强力胶的故事》(文镜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庚叔的远景 作者:李乔 阿庚叔清早起来,上稻田之前忍不住又折回猪舍看看;也真可笑,三天来早出晚归时候不说,正端著饭碗,或半夜起来方便也一样,两脚就那样「偏偏」要转向猪栏走去. 这间破猪舍已经弃置多年,破损不堪了,现在却情况完全改观呵呵!他想大声喊,让附近的人都知道:我彭阿庚,猪舍里养著一头……嘿! 阿庚叔从猪舍出来,走过雪豆棚,来到水田边.第二季稻作,已经收割半个月;田已经翻了土,播下萝卜紫云英等,实在没什麽工作,祗是早上总要来看看. 「苦禄命!」土地贩子阿水仙总是这样煎炙他.这是很恼人的一击.聽了之后,會不愉快几十分钟,甚至一个晚上;虽然他也常常拿这句话嘲笑自己. 然而,这是三天以前的心情.现在谁说他苦禄命,他會哈哈大笑,笑得眉毛高扬,合不拢嘴! 阿庚叔站在自己的田埂上,脸朝东,深深吸一口气.嗯,这叫做呼吸新鲜空气.这样做倒也很舒服.更舒服的是,欣赏耀眼的阳光下自己的田地.他有一个奇妙的发现,站在田埂上,眯著眼看去,这四分地水田,會显得很辽阔广大,起码有一甲或一甲半那麽多! 四分地时价可以卖六十多万……阿水仙说的. 「喂!阿庚叔,真會早啊!」 说鬼鬼到,怕魍神魍神就来;阿水仙正走过来呢!这个人就是这样讨厌,喜欢悄没声地走到人家身后才大声招呼,不怕吓坏人;不想自己多大年纪,装少年小辈叫人「阿叔」,卖乖献宝,笑死人! 「阿庚叔,今天没上班呵!」 「休假嘛!」他掀一下上唇皮,冷笑回敬.明明今天是星期日放假,你是知道的,又何必这麽刺我一下呢? 「今天我是要你决截告诉我……」 「哼!我家新荣就要退伍了!」心里的意念突然冲口说出. 「你说什麽?」阿水仙一脸迷惑. 「我哪有说什麽?」 「好,不抬杠,」阿水仙凝神贯注地说: 「关於这块地,你考虑好了吧?」 「喔!」他也用力盯阿水仙一下,扬眉眨眼,然后断然地回答: 「决定了:不卖!」 「阿庚叔你六十万元嘿!你该算算!」 「我不算,我不卖,我要耕下去.就是这样.」 「你是聪明人嘛!」 「我是聪明人.」他十分肯定十分自信地说: 「所以,我不卖.」 阿水仙还在继续进攻.他懒得理會,尽做深呼吸. 「阿庚叔:你有没有考虑儿子的意见!」 「不用!」他笑了起来,很开心那种笑. 「阿新荣不是耕田人啊!要顾虑后生的意思,不要老头脑!」 「告诉你:我家新荣也愿意耕田.行了吧?」 「绝对可靠消息:再一个月不到,八则田地禁建令一下,就永远没机會了!」 「我希望明天就下禁令!」 阿水仙傻傻地看他一阵,没能再说什麽,挥挥手,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 阿庚叔的脸上始终保持一丝笑意,这时候笑意加深加浓.很久很久以来实际上在记忆里这一生没有过这样充满信心.自信,主动而完全地面对面处理过重大事情.今天,享受到了这份骄傲,这种大男人的「味道」. 「好啦!阿水仙这批人,不會再来烦我吧?」他想. 在以往,这块水田,为他带来好多烦恼困扰.因为隔一道水沟就是都市计划地;交通方便,地势不低,建屋又不必受都市内盖房子诸多手续的限制,所以每三五天一定有人来,或要求割让,或以高价诱惑他卖土地. 「收成怎麽好,也比不上论坪卖呀!」 「你懂什麽?良田都盖了房子,那时大家吃石卵?」 「唉呀!你这是石窖里的山龟还怕天塌下来怎麽要你操心嘛!」 他们把地价不断提高,高得令人生气.有好几次,他的确有些心动,这时老婆却一口气回绝了.有些时候老婆动摇了,他就回过头来反对;卖田的问题,有些时候就成了这种微妙的情势;两人有著奇妙的默契. 不过,有一回在阿水仙安排的阴谋下,夫妇届然同时赞成了.他感到孤单旁徨,心口隐隐作痛.真没想到老婆这回竟跟著糊涂啦?这,这怎麽可能呢? 这事件,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他感到被伤害了,也伤害了老婆;他也知道老婆受了伤,而且也为他的受伤难过. 「都是死新荣!他如果长进些……」 新荣在初中就学坏的;进了高农,逃学旷课打架滋事,样样齐全. 「枉费阿庚哥夫妇一生勤快俭用喔!」 「将来这孩子非搞个倾家荡产不可!」 这些话,像一把毒火,不分日夜在心头燃烧;心,鲜血淋漓而破碎了. 记得是高农二年级下学期,这个畜牲因领头打群架,累积前愆,被学校处以「留校查看」. 「反正毕不了业,乾脆溜吧!」好畜牲,说到做到,竟离家出走. 他先托人到学校,代请了几天的「病假」,然后央求亲友分头寻找;三天之后,中坜的姑妈传来消息;人在杨梅一带出现过. 第二天,把在工厂当女工的大女儿留下来看家;早上四点钟,他带著老婆就搭火车北上. 这是一次到死忘不了的痛心事:夫妇两人在陌生的街道上,巷口檐下,找呀找地,找到晚上十点多,还是不见影子.两人精疲力竭地坐在候车室里. 「阿庚,怎麽办?」 「有什麽办法?」 老婆怔怔地凝盯著他,半分钟之后,突然泪水纷纷滚落下来.那眼神,那神情,唉! 「留个女儿招赘吧?」他曾这样想. 「怎麽可以?好歹是儿子!」老婆的观念没法改. 「我宁愿没有这个儿子!」 「看吧!看那天天公保佑,让他回头……」 「回头?谁能使他回头,我愿全部水田赠送给他!」说著说著,悲从中来,不觉老泪纵横. 新荣就在这要被退学处分之际,接受了教官的建议:改变环境,提早入营,进入候补班接受军校的教育. 「这样总比被退学好!」好友河东哥安慰他:「死马当活马医嘛!试试看!」 「我死心啦,对这畜牲,反正……唉!」 他嘴巴装得很硬,实际上他老梦见新荣穿著军服,在操场上一身大汗,或累倒在野外……. 这是短暂的过虑.四个月入伍训练结束,新荣回家渡假时样子全变啦!又红又黑,又粗又壮,像一座小山,像一个大生蕃;站在他面前直傻笑! 「爸!我……」还在傻笑. 「你怎麽样?」难道这畜牲又……? 「我回来啦!」 「有什麽事吗?」还是不放心. 「没有.我回来玩一个礼拜.」 这个礼拜,新荣除钓钓鱼外,连电影都不去看,每天陪妈妈晒萝卜乾,或在菜园除草. 「你不去走走吗?」妈妈问. 「不想在训练中心,有空就想家……」 这孩子说著,有点害羞的样子.真是奇蹟哩!竟然會害羞,竟然安静得像个大闺女? 阿庚叔不敢完全相信,这孩子变得这麽快!从老婆的神色看来,她也是这样.但是他相信,老婆和他一样,把那份欣喜深藏在心坎里. 新荣正式开始军隊生活.人是变,那是脱胎换骨,里里外外完全的改变.不但神情态全变,连说话的嗓门都和以往不同. 「會不會是装的,不是打什麽歪主意才好?」 新荣平常很少回来,但是每个月的薪水都准时寄回来.他和老婆商量好一个计较:要他每月上邮局兑款很麻烦,不如寄到孩子舅舅那里,请舅舅妥为保管;这笔钱家里不會用它,祇储著将来讨媳妇. 「新荣那个孩子,浪子回头,转想罗!」 「那里那里,还不知道喔!」他很谦虚地不敢表示完全接受亲友们这个称誉,他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平淡些. 「阿庚!你说新荣……嘻嘻你看!」 「是是!都是你好肚皮嘛!」 不晓得老婆眼中的他,是怎麽一幅得意满足相;孩子的妈,那模样,还满娇哩!真没想到,女人高兴起来,會显得这麽年轻,这麽好看! 时间过得很快,新荣入伍后一年半就随部隊调防马祖;由马祖再返台,算起来快退伍了.在回台放慰劳假回家时,这个当年的问题儿子,已经是一位稳重,成熟的青年. 「爸妈,您们看我现在怎麽样?」 阿庚叔知道孩子这一问的意思.他缓缓吁一口,眨眨眼,他想掩饰一下心里的激动. 「退伍后,想做什麽?」 「我要好好经营我们的田!」新荣回答得很乾脆,好像早就想好的. 「这……」他愣住了,老婆也是一样. 「先讨个媳妇吧!」 「妈,这是以后的事.」 粲然一笑,然后说:「我们的田面积小,种水稻划不来.我想开一口大池塘,养草鱼,和塘虱鱼;草鱼的粪给塘虱吃;另外养些乳牛,牛粪饲草鱼.」 「……」他能插口说什麽呢? 「还有:大量养猪,以猪粪酿沼气,沼气可以导来煮饮,又可以发电.另外我要把剩下的地全种上青菜!」 「新荣……」妈妈也显然吃惊不小. 「爸妈,可以吗?帮忙我好吗?」 他猛点头,头却抬不起来.讨厌的眼泪竟没来由地汹涌而.他真想站起来,冲过去,紧紧地抱起儿子……. 嗯.新荣是真正长大成人了.「帮忙我」聽聽!这孩子要担负起家庭的责任! 阿庚叔幸福地等待著儿子退伍. 前天傍晚离退伍还有一个月吧,新荣又跑回家来,是搭著一部小卡车来的. 「爸,你来看!妈妈!」 读高中的么女儿大惊小怪地喊叫著. 怎麽啦?他刚洗好澡,走出来一看:新荣和司机正从车上搬下一个大木板箱子;不,是……? 「哟!小牛!看!是小乳牛啊!」 不错,木板槛子里是一只小乳牛. 「爸,我买一只小乳牛回来!」 新荣不让他开口,赶快解释:这是几年来储蓄的薪水买的;从外岛回来放慰劳假时,就托舅舅设法选购的. 「爸爸,你不反对吧?还有妈?」 「阿新荣!」他和老婆几乎同时喊. 他帮著把小乳牛放进旧猪栏,转身就在篱笆边割一把青草. 他这时心里作了一个最重要的决定:水田是绝对不卖了,哪怕一坪涨到一万都不! 虽然现在是入夜时分,但是他却觉得夜祗是薄薄的一层轻纱,他已经看到东山山 处,明日黎明的远景…… 附注: 一、刊登《军民一家》六期(一九七四年二月一日) 短篇小说第七集 醉侠 作者:李乔 惜别晚會的节目,渐渐进入高潮. 现在,一群山地朋友,呼啸著走进表演场地来,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围成圆圈,正中央站著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太太;她念一段祷告之类的话,然后声音陡地拔起:「拉嘿索………阿喔阿给………」高嗓子带点沙哑,但还是那样韵味十足. 「拉嘿索!呵喔阿给………」他们开始边唱边舞起来. 晚會的节目已经过去三分之二吧,我的录音机里留下的节目却不到五分钟.我希望录下比较纯粹的、原始的山地歌声,可是他们唱的,居然十九是国语和闽南语的流行歌曲!当一个国校四五年级模样的小女孩,尖著嗓子乾吼「爱的礼物」时,真的,我的喉头哽著,我很想哭. 这一段「拉嘿索」,十几二十年前,我就欣赏过好几次了,今天晚上聽起来,还是觉得深深感动.它孤峭直上的高音,在顶巅经一场回旋后,一泻千里地倒灌而下;低沈的咏叹旋律祗是短短的几拍,接著又是龙腾虎跃,风云并发地扶摇而上,但是毕竟回不到第一次的高亢,祇能化作徘徊林梢的吟哦了.它很像「滥弹腔」,苍凉如西风夕照,悲壮似风尘豪客.我喜欢这种情调,尤其今夜更是感触良深. 夜很深了.四周群山漆黑的轮廓,似乎带点墨绿;这不知道是天边一勾月影的投射,还是自己的幻觉?近处一丛丛一排排的菅草,散乱地插向蓝黑的天空,一动不动地,没有风.营火祇剩下一堆暗红. 突然感到肩膀很凉,也突然想马上离开这晚會场地;回国中宿舍睡觉,明天下山回去. 不,我真想立刻下山.我感到浓重的失望,还掺杂相当成份的愤怒.然而,转念间,我又渐渐而自责了. 我是率领学生来这山地乡服务的;服务的项目是家庭电器修理,环境卫生与节育辅导.和本校一起来的,还有仁德医事学校的师生,他们医师、药剂师、检验师同行,可以给当地人看病、赠药、检验等.我们就住在本乡国中的学生宿舍,服务时间一周;明天清早我们就要离开. 「嗯,各位来宾,这个………」国中的黄主任在报下一个节目:「我们请醉侠表演!」 「瓦来(很好)!」 「 !醉侠来一个!」 叫好和鼓掌声一波狂过一波,夹杂著的叫嚷笑骂声也越来越烈.看样子,他是山乡里家喻户晓的「人物」吧? 醉侠被人从人墙里推出来. 他不慌不忙地走近营火堆前,捋一捋覆额的长发,然后先向四方行军礼,再行九十度鞠躬礼,还有,来一次抱拳作揖……. 「瓦来!瓦来!」大家鼓噪起来,有人叫好,也有吹口哨和吐口水的声音. 「我是醉侠,现在,」发现太吵吧,他停顿一下,做一个要求安静的手势:「现在我来唱请各位肃静我唱流浪的吉他!」 他唱了.他的歌声果然是一流的.我不由地按下录音纽,我本来不肯录流行歌的. 他虽然矮一点,那稜线分明的脸颊鼻子嘴唇,配上宽阔结实的胸膛现在他肌肉凸起的胸膛全袒露著,短袖花香港衫紧贴身上,裤子看起来也湿漉漉的实在很英俊. 「怎麽样?唱得好吧?」坐在隔壁的马志山问我. 「瓦来!真正瓦来!」我竖起大拇指. 「他是本乡第一男歌手!」 「醉侠他,叫什麽洛辛?」 「瓦旦各辛.意思是英雄.嘿!这个喝酒的英雄!」马的笑是揶揄的.他是大兴村的村干事. 「你看他,今晚好像没喝醉呢!」 「奇蹟!奇蹟!他天天醉的嘛!」 「才二十五六吧?希望还未中毒才好!」 「没有也差不多了.」 「你应该劝,甚至……」我忍不住激烈地凝视马. 「说过,都说过,没办法!」 「不能说没办法就了事,你有责任,你是村干事!」 马愣愣地看我.我这才恍然有点不好意思;我这种反应却也引起他的不安.结果我们同时叹了口气,又同时低下头. 「再来一个!醉侠,嘿!」观众又起哄. 「谢谢各位!现在我就唱:港都再會!」 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醉侠.我希望他真的今晚没喝酒,更希望他永远不再那样酗酒…… 这里的学生宿舍,有简易自来水,但是没有烧洗澡水的设备.虽然是炎夏,那直接引自溪谷的山泉,却冷凉似冰;我们久不锻链的身子,实在不敢用冷水洗澡. 到达本地是下午五点多钟,也因为乘车子来流汗不多,所以端一脸盆冷水擦擦身体也就够了.可是第一天,我们上下陡坡两个多小时,到清安村服务,回来时全身汗水湿透了,非洗澡不可. 我领著两个学校四位带隊老师,准备找一民家洗热水澡. 我在二十年前就来过这里.因为大哥在乡公所工作,每年放暑假,我都要来住几天「避暑」,所以附近这一带,我很熟. 这是我的想法,实际上我错了.以往很熟悉的几家人已经搬走,卫生所和乡公所都迁移他处;警察分局多了一环水泥围墙;从前的「山产供销合作社」,改由一位平地少妇在开百货店.其他增加好几家居民和两个小杂货店. 「抱歉,我都不认得了.」我说 下山的夕阳很大很亮,却不知甚麽下起毛毛雨来.雨丝被映染成锦黄色,予人梦幻的感受. 怎麽办呢?我们商量的结果,决定请路边那家小杂货店帮忙. 「请给我们煮洗澡水,我们给费用.」我说.一看她高挺的鼻子,深凹的大眼,就知道是山地籍的. 「洗热水?那到对面我家去.」这位太太国语讲得真好. 商店对面是一栋新盖的水泥砖平房,客厅满宽敞的.我们进去后才发现,原来是村长的府第;在山地,村长是很受尊敬的.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洗好澡不能回国中.村长本人不在,刚才那位是村长太太,她和一对读国中的儿女诚恳地留我们看电视. 「这里,电视多不多?」医校的杨领隊问. 「不多」她笑笑:「也不少.」 「今天我看到的,这里好像穷的很穷,好的很很好.」 「山地就是这样.」 「谁努力工作,谁就富有?」 「嗯.山地,懒惰的,勤劳的,都有.」村长太太说. 「嘿! 嘿嘿!」外面有粗著嗓子喊叫. 又一阵吆喝,带著水滴冷风,冲进三个全身湿透的男人;两个五十开外,一个祇有二十多岁. 「瓦来索(你好)!」我向他们扬扬手. 「伊玛索?」年轻人向我走来. 「洛辛,他们都是老师……」村长太太瞪著他. 「喔,这位是,」他向傅老师走去:「姆古拉姬斯(小姐),瓦来索!」 「她也是老师!」村长太太做阻止的动作. 我坐起来,伸手肃客请他坐.他大刺刺坐在我旁边,很不礼貌地向我们一个个注视著.我早就被他们扑鼻的酸酒味,薰得快要呕吐啦. 「老师们好!我叫醉侠!」他站起来介绍自己. 「请坐.我们是带学生来服务的.」 「 !欢迎欢迎那麽我们第三邻,什麽时候来?」 「你们三邻,在后一天!」 「今天晚上,或明天先来好吗?我们要服务!」 这个时候,其他两个醉汉已冒雨走了.醉侠说他的庭院要除草,很多碗筷没洗 ,统统要我们去给他服务. 「依索,巫砂砂利吧!」我看他醉得有点疯癫. 「依索,阿达样?」他愣了一下. 「我不是山地人,但我常来,所以會一两句.」 「巴比路弯的老师了不起!」他突然站起来,掀起湿濡濡的衣角,露出右边肋骨,示意我看. 「打架受伤?」那是巴掌大小的一块浮肿. 「不是,跌倒的啦!」 「一定喝醉了摔跤,是吧?」 「唉!山路太小太陡交通不便啦!」 「不喝这麽多酒就不會!」我严肃地说. 村长太太又大声命令他「巫砂砂利」(回家)了.我告诉他:明早七点半前到国中宿舍,有人會替他看看.他接下去还扯了一大堆酒话,最后还是村长太太硬把他推走的. 「这里,大家还是这样好酒?」 「嗯,不是大家,还有不少就是了.」 「实在该改了,像刚才,三个人都……」 「聽说妇女们也拼命喝!」杨睜大眼睛问.「是嘛!不过,大部份不會啦!」村长太太有点赧然. 天色全黑,雨已经停了.回到宿舍,他们几位老师围著我这个「山地通」,聽我胡吹山地的各种奇风异俗传说怪谈. 「这些年,山地乡放领土地,免税免租,又由公家给做水土保持工作,凭良心说,不错啦!」 「就是懒病害人!」 「看他们家,有的电视冰箱齐全,有的,还是过他最原始的生活.」 「小南角有一家,我看连碗筷都没有.」 「但有两家是使用液体瓦斯煮饭!」 「还有酗酒,这是山地的致命伤!」 「每个店子前面,都堆满了酒瓶子.」我们的姆古拉姬斯老师说. 「而且都是米酒瓶!」 不错,米酒瓶堆积如山的奇景,我也都看到了.这实在是一个严重的山地问题,也是教育问题. 这个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想得很多,感慨很深.最后,出现眼前的是那个醉醺醺的醉侠.多可惜,这样一个健壮的青年;我知道他们每家都拥以暖饱的旱稻园、果园、造林地等,怎麽不肯下几年苦,创造自己的家园呢? 第二天早上,我们刚用过早餐,醉侠就来了.他还是昨天傍晚那件衣裤,长发还是那麽乱.那张脸显然没有洗过泛著灰色,真没法想像,这麽早就喝酒? 「你不可以这样!」我不客气地训他. 「你?………」他悴悴然瞪我一眼. 「哪有人大清早就喝酒?早上要提起精神工作!」 「你你怎麽管我?」他竟怒目相向. 「不是管你,是劝你!」我勉强压下怒火:「你这麽壮,又聪明,要振作起来!」 「………」 「一定會很有希望的,不要这样,你可以成为一个领导人物,例如村长、议员或乡长!」 「我……嘿!当兵,我是班长,代过排长!」他突然意兴昂扬起来. 「当兵时候,喝酒吗?」 「不,不喝!」 「就是嘛!不喝酒,姆古拉姬斯才會喜欢你!」 「没有小姐會爱我!」 「不,好好工作,你一定是个好达玛伦(丈夫).」 「达玛伦?哈哈!」他居然发起酒疯来:「我永远没有卡娜玲(妻子)!姆古拉姬斯死光罗!」 他转身跑了,我和陈医师等愣在那里. 「可怜的家伙.」我想. 第三天,我们在大兴村一邻至三邻服务.今天由村干事马志山给我们带路;他说下午可能下雨,所以得先由位置最高最远的第三邻开始工作. 「这麽热,又不见云层,哪像會下雨?」 「你看,阳光湿湿的,水气很重,这就是快下雨的信号.」马志山说. 我觉得这个形容法很妙:「阳光湿湿的」,光线还會水气很重?我不觉笑了. 「你笑什麽?」他的眼睛好大. 「你笑看怎麽下雨法子.」走陡坡小径,我真有点吃不消了:「三邻,多远?」 「很近,三十分钟就到.」他走前一步和我挤著并排前进:「下雨前,可以到醉侠的家.」 聽说要到那家伙的家,我们都有点兴奋;他不是要我们替他洗碗筷吗?就看看他有几个巨盘细碗. 我们师生一行十人学生分成两组,每组配有各项服务人员;这是服务隊的第三分隊,由我和医事学校的郭老师负责最先是有说有笑地爬登石板山路,可是半点钟后,除马志山外,大家都直喘气,没谁饶舌多嘴啦. 「该到了吧?」 「嗯,有一半路了.」 「你说三十分?」 好一个最长的三十分钟.实际上我们整整「手脚并用」地攀爬了六十五分钟,马志山才笑呵呵地说到了. 眼前是一块长满茅草菅草的长方形荒地,地面倒是很平坦的;在荒地那一角,有一间屋顶和墙壁全是桂竹片的破房子,桂竹片已经旧得发黑,一大块屋檐和北侧三分之一的墙壁都腐坏了.当然门户洞开,连一片竹篾栅都没有. 我想,可能是从前打夜猎栖宿的寮子,或废弃多年的住屋吧?奇怪,这附近见不到谁的房子哩. 「醉侠的家呢?」 「那边嘛!」马指那间破竹屋! 「没有啊?那边……」 马挥挥手,要我们跟著他走.他带我们越过茅著菅草荒地,走到那间破竹屋前面,他向我眨眼傻笑. 我悄声说:真的?他点点头. 「醉侠!」不知哪个学生喊了一声. 这块平坦地嵌在很陡的坡地上,左右都不见山谷,可是学生这一喊「醉侠」,回声却不知从哪里响应过来. 「这會是有人住的房子!」 「看样子他出去了.我们进去.」马说. 我看这个马志山是故意开我们玩笑;从缺窗短扉的「洞口」和裂得大大的墙缝看去,这间破屋几乎是「透明」的,这哪还能住人呢? 一进门,这个空地大概算是客厅,左墙角还放著大小两个黑忽忽的锅子;那三个黑石头该是炉灶. 「屋顶可以透光,这是花房嘛!」不知哪个调皮鬼在胡扯:「这两棵不是玉蜀黍苗吗?」 「还有这是花还是草?」 无聊.我正想跨出门口,马志山的声音传过来他用山地话在说什麽. 客厅左边用一排单层的桂竹片子隔著,穿过这一面「壁」,还有一个小空间,光线差一些.原来这里屋顶不透光. 马站在那里,他的前面,一个竹架子上面也算是一种床吧躺著一个死人! 不,没有死,因为无神的大眼珠还能转动,不过裸露在破灰毯外面的胸膛和手脚,祇能说是一堆枯骨罢了;枯骨,裹著一层灰黄色绉纹纸;那乾乾的皮肤,正像是绉纹纸! 「这位是?」 「醉侠的爸爸.」 那是醉鬼的爸爸!我的胸口像被重重的擂了一拳. 几个学生挤进来.我把他们推出去.马志山用山地话向老人说了很多,老人祇能困难地转动大眼珠,嗯哼,轻轻摇头. 「老人,有病吧?」郭老师问. 「看,关节炎,很严重,膝盖不能弯曲.」 不错,那一双膝盖部位显得特别大,脚趾都紧紧卷曲萎缩著.我想这个老人是不能下床行动了.正这麽想著,一股尿屎夹杂著别的腐臭味,陡然扑过来. 「你看,那盆碗筷!」 我退到客厅,然后叫两个学生,把老人床头下的大铝盆捧出来;盆里泡著十几个大小碗盘和筷子;里面的水混浊之外,还漂浮些浅绿色霉菌. 「看样子是用完就一丢,起码半个月没清洗了.」 「我看是,要用了就从盆里捞出来用!」 我以询问的目光看马志山,他耸耸肩,做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大概像要笑笑,但是我发现他的眉宇之间罩著一片阴霾和不安.我不知道他想起什麽. 我和郭老师商量的结果,作了两项决定:一、命一半的学生跟马志山到其他住家访问服务,一半的学生留下来,替老人拔除屋里的杂草;由几位女同学负责煮开水,把那盆碗筷彻底洗刷一遍.二、请郭老师下山,把在第一邻学校附近工作的陈医师请上来,替老人看病. 跟马志山去的学生很快就回来了.他们说,访问了三家人,环境卫生,屋里装设等都很不错. 郭和陈医师在十二点刚过就赶上来.陈载上口罩,替老人聽诊触诊量血压一番. 「他这关节炎,好几年了吧?」 「八九年了.」马权充翻译. 「以他的家境……」陈直摇头. 「还有其他疾病吗?」我问. 「极度贫血,极度衰弱,超低血压.总之,一身都是病.」 「你陈医师能……多少?」我直做手势,不知怎麽说好. 「我专长妇科,兼小儿科.这,我送他半瓶维他命丸吧我自己带在身上自用的.」 我们祗能做到这些.快一点了,我们就在这间破房子外边各自吃饭包;好在天空阴阴的,而且山风很大,不然一顿饭的烤烧?够瞧的. 「那个醉鬼,不见影子啊?」我想起那混蛋,心里就怒火狂烧.这种货料,还盗用「侠」字,这是污辱「侠」字! 「谁知道,他一走三几天是常事,四五天也敢.」 「那,老人,吃什麽?」 「唉……」我们祗有愤怒和叹息. 大家吃完饭,休息二十分钟后,我们决定下山.就在这时,突然左边树林那边,发出呼呼的风声,风声后面还有浑厚沉沉的响声. 「劈咻!」是闪电:「轰轰!隆!」是打雷. 「啊!好大的雨珠!」 是下雨.没一点前兆,见不到来路的骤雨. 没法走了,大家挤进破屋里;屋里,和外边其实没什麽差别;不同的是,屋内由腐秽的桂竹片流下来的雨水是黄竭色的. 「劈咻!」又一个好强的闪电:「铿啷!」是落地雷. 破屋摇晃著.我嗅到触电的焦臭味.两位女同学尖叫著,搂作一团.我进去看老人;老人闭著眼,状如入定. 「嘿! 嘿嘿!」雨幕那边谁在怪叫? 一个矮墩墩的人影冲了过来,手舞足蹈地. 「是醉侠!」 好家伙!果然是他!他一身透湿;看见我们,愣在大门口.我招手叫他进来,他有点胆怯的样子. 「过来!」我再招手,他不动.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抓紧他的手臂,把他推到老人前面,然后直直瞪著他.他身上还是带些酒臭. 他看了我一阵;眼神里闪了闪一丝亮亮的蓝色,但一瞬间就消失了.他低下头去. 「你的爸爸吧?」我一个字一个字说. 「是……」 「这样,太可怜了.」 「他,他有病,不能动.」 「他有儿子,强强壮壮的儿子.但他等於没有!」 「我……」 「不可以.洛辛,你叫洛辛吧?不可以的!」 「我,我没有工作,我失业!」他声音渐渐高昂. 「你有果园,旱田,是吧!」 「……」 「自己有田园,又没关节炎!」我大声说:「但你有绝症,你得了绝症!」 「你说什麽?」他吃了一惊. 「我说你得了绝症拼命喝酒!」 「我没有什麽绝症!」他还没聽懂. 「酗酒,就是绝症!」 我们僵持著,谁都不说话.经过很久很久,我难过得很,有眼泪要流出来的感觉. 「不可以这样.」 「……」 「洛辛,不要酗酒,好吗?祇要工作,养活你爸爸.妈妈呢?」 「早死了.」 「唉!你更要好好孝顺你爸爸.」 他有点感动的样子,后来他说他没钱治爸爸的病.我把马志山和郭老师请过来,我提出我的构想:现在全国正推行小康计划,我们可以透过乡公所和救国团,替这位老人申请「仁爱专户」的特别帮助费,给予可能範围的治疗. 「谢谢老师,马干事谢谢!」 「不用谢!我祇求你,」我用求字:「不要这样没日没夜地喝酒,好吗?」 「是………」 「不要懒,那些果园,自己耕种,不要全租给人你祇得到应得的十分之一!」马很威严地说;「你想拿回那些租地,我會帮你,一定没问题.」 雷雨,悄悄停了.外面凉凉鬆鬆的阳光,洒得满山满野如梦似幻的,美丽而惑人. 我们离开时,醉侠站在破屋外边著头,默默地,缓缓挥动双手,算是给我们送别吧.我的心头好沉重. 「不止他一个,本乡还有好几个家伙!」马志山说. 「聽说山地小姐,好多一去平地就不肯回来;在山地,结婚很困难?」郭问. 「山地男孩子自己也要负部份责任.」我说. 「当然!如果我是山地小姐,也不愿意嫁给一个懒惰的酒鬼.」马说. 我觉得马志山是位坦诚踏实的人,由他口里说出这句话,十分可贵. 「你这句话,应该多向年轻朋友说.」 「是啊,我是常常不客气说的.」 「这才是真正爱护他们,也是爱护故乡!」我拍拍他的肩膀:「拼命往平地或都市跑,这祇是躲避,没有根的幸福,抓不住的.」 「我不知道这些话會不會被斥为唱高调?我是诚心诚意的. 我多期望,这份诚意,能够发生些许作用.今晚醉侠唱完一曲后,又叫又喊地,身体强壮,活力十足,我相信他还未到达酒精中毒的程度.他应该戒酒,应该孝养爸爸的…….」 「祝福你啊!醉侠!」我在心里说. 夜更深了,人群散了,营火已经全部的熄灭;我离开會场时下了一个决心:写下这一段事,并希望醉侠能看到这篇文字. 附注: 一、刊登於《新生报副刊》一九七四年二月九十日) 二、收进《强力胶的故事》(文镜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二) 短篇小说第七集 火—支离列传之三 作者:李乔 例行的月份产销研讨會结束时,已经满街华灯.贸易部经理何南卑君,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跟大家上夜总會「研讨」余兴节目.他总是不同的;他好强,有野心,重责任,是位典型的年轻事业家. 一钟头后,何南卑君独自驾著「跑天下」回到寓所.这时他有点醉醺醺的.往常他限制自己一次喝两小杯威士忌,这两天改试大 酒;这种土产品,劲道很够味;今晚特别冷,再加上下午的研讨會,似乎全冲著他的,他觉得自己在冰天雪地中,所以多喝了几杯. 他把车子倒进车房.这时门灯梯灯全亮了,欧巴桑穿得像一只大布团,站在大门上.欧巴桑不等他跨进门就急忙说,我家小孙女出了车祸,得马上回去看看.他挥手示意她走.她走了几步,他又叫她回来;他递给她一叠钞票. 看她臃肿弯驼的背影,他倏然想起远在故乡的妈妈.妈妈逝世多年了;记忆中妈妈的白发没这麽多,不过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如果现在还活著,一定满头银丝呢! 这是四楼公寓的最上层.三十二建坪,三房二厅.他站在客厅中央.这是空空洞洞的住家,他自己本身里里外外,也那样空空洞洞的.在以往,也有过一段很充实的日子,很短暂的;现在,都过去了. 何南卑君是位很讲究室内布置的人.客厅饭厅用淡黄壁纸,配以深红天鹅绒的大窗帘;大小两副吊灯,是七盏星座型水晶罩灯.四面壁上好多壁灯;大小都有,形状各异,全是很名贵的;最与众不同处是,每个壁灯下有一份美女日历. 他在沙发上坐一两分钟,然后到厨房开冰箱.冰箱里只有几个柳橙和欧巴桑爱吃的煎咸鱼;事实上,三年来他几乎没在家吃过一回正餐.只是习惯上,自己是有「家」的人,好歹是位经理,不能学一般光棍同事那样. 没东西吃,他决定洗个澡.浴室里有一面与人齐高的镜子;本来挂在浴池的水龙头对面,欧巴桑硬把它挂到衣架那边;他拿过来几回,她就给拿开几次. 本来浴室里还挂著一份美国银行的大日历哩!欧巴桑来上工第一天就给拿下来,还用几层报纸包裹著,甩进字纸篓里.幸亏他发觉得快,不然无价之宝蒙尘沟渠,那就无穷遗憾了. 他把大穿衣镜挂在适当的位置.今夜房子里只自己一个人,「什麽」都不用怕.这麽一想,老早要辞退欧巴桑的念头又浮上来.真的,老妈子,碍手碍脚的.他喜欢独居.他喜欢紧闭门户,然后看自己爱看的东西,想自己的心事,做自己的事. 自己一个人在宽敞的浴室里洗澡,是人生一大享受.从前敏芬为了要和他洗「鸳鸯澡」,使他恼怒欲狂;他认为每个人应该有绝对不容侵犯的个人空间,就是亲如夫妻也一样.浴室,正是这种空间. 他一面以温热的水喷洒冲刷,一面欣赏这水珠 淋漓的身子.嘿!真不像是三十过半快四十人的躯体;胸膛筋肉隐隐,臂膀厚实,脐腰以下还是紧紧的,不见一丝鬆弛凸起的形迹. 「好白,好细致的皮肤,真像……」 忽然联想到女人的胴体.这是很不愉快的联想,心底有悠悠的痛楚透出.我是男人.我应该是男人大丈夫,嗯,强壮精力过人的男人.他想. 由於不快的联想,他不再有兴致欣赏镜中的自己了.他知道今晚情绪又很难平稳了.他煮一杯浓浓的咖啡,然后打开客厅的电视机.节目一点也不引人.他对著浓咖啡怔出神.他没有喝.他努力强迫自己坐在那里;最好能坐两三个钟头,一直到疲惫不堪才上床睡一夜好觉. 「不要想别的事情,也不要做什麽!」他一再勉励自己. 今天的冬季来得特别早.他找些不相干的事来想:今晚特别冷.天气冷是很好的,对於厂里现在的存货有帮助;家乡的青菜不用喷农药了……. 他让思路随便伸张,胡思乱想一阵.但这同一时间,注意力却分散到别的事况上.事实上,一开始就知道控制不住自己的;他知道这样装模作样,维持不了几分钟,但是总算抵抗了一番,或者说挣扎了一番,那麽就不用过於责备自己. 这样想,完全是自欺欺人啊.不,能够承认自欺欺人,就这一点便能证明,自己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家伙. 想到这里,他把电视机关掉.他缓缓站起来,很自然地,也可以说是漫不经心地在客厅徘徊著.他再三告诉自己,现在什麽都不想,就要去睡了.他把吊灯都熄掉,只留两盏鲜红的壁灯. 「何必装成满不在意的呢?」心底那冷飕飕刺人的话又飘出来. 「唉!别苦苦逼人好吗?」他在心里求饶. 「走吧!不用不好意思,反正要去的!老妈子又不在!」 「我不!我要睡觉了,明天公司里很忙!」 「那,你更该早去,早办,早完事!」 「我不我不急.」 「好啦,你还是要,不急而已!」 「哼!有什麽不好?又不是犯罪!」 「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我是奋斗有成的人!」 「而且是全公司中最年轻的经理!」 「不管怎麽说,那样,无损我的人格!」 「当然当然!」 「所以,不必激我!我是活在自由心证,理智裁判中的人物!」 「就是说嘛!其实谁没有一点个人的隐私?古今圣贤所不能免!」 「我不是圣贤!存隐私就隐私吧!」 他和自己一场争执后,终於取得了内部的谅解.他到卧室斟一杯大 酒,鼓起勇气,一口喝了半杯;再把酒杯添满,然后拿钥匙,打开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的钥匙,他日夜留在贴身的衣袋里,就是入浴如厕也绝不离身.欧巴桑来上工时,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这个房间不用她整理打扫,不许进去,不许窥视,不许查探.他告诉她,里面摆的是一些敏芬留下的东西. 他进入房间,又反手把门锁上.这不是卧室,也不是书房,而是一间令人眼花撩乱的陈列室:壁上,桌椅上,到处都是日历;美女日历,十九是裸体的外国精品. 记不起来是何年何月开始收集美女日历的;起初也许只是好玩好奇,绝未想到會成为毕生唯一嗜好,安慰寂寞心怀的良伴;最后,她们居然和自己的生命密切连结在一起. 他是一位理智型男人;头脑清楚意志坚定,雄心勃勃眼光锐利.他就凭这份能耐,在离开大学十年之间,竟攀上这家国内有名大公司的贸易部经理,掌握外销的重要责任. 然而,进入美女日历陈列室,锁上门后,他逐渐转化成另一种人了.首先撤离属於社會人,又是经理先生的那副顾盼自雄的神态,他进入舒泰的幻境里.身体飘飘而起,悠然划行温暖柔软的接触体里,或者说是奇妙的柔软温暖紧鬆适度地裹拥他的周身,甚至脏肺筋骨里都这样.他知道这只是幻觉,他只是木然坐在那里.不过,又有什麽不同呢?他最喜欢庄周化蝴蝶的故事: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周欤?我舒服,我愉悦,我满足,这样就够了,他想. 这里,门的内侧,也有一块和门板等宽的落地大镜.这是必需的备品.镜子里映现的脸孔,白净净泛著红晕,眼眸闪著隐隐的异彩;嘴唇角落阵阵轻微的颤挛?颤挛很不好看.他想.他扮一个笑脸.笑得很生硬,他想算了,不笑也好. 他再伸手去摇关门的把手.当然很安全.但还是习惯地耳朵贴著门缝再聽聽.当然没有声响.欧巴桑已经回家;纵使在,也不敢窥视的.总之,这是习惯.习惯是慢慢养成的,而习惯又會慢慢地塑造一种人. 他把酒杯放下来,开始欣赏中外佳人横陈的玉体. 躺在壁上的美女,是有秩序层次的:一进门右手边是欧美佳丽,左手边是东方名花;他觉得东方女人的胴体韵味,有个共同点,她们以美为主,艳为副,先予情爱的感受,然后才是性爱的冲激.欧美佳丽却正相反,她们艳媚盖过柔美,触目就给你奉上丰盛大菜,逼你狼吞虎咽,哪有空闲细细品味? 这是「纸上谈兵」.然而唯其出诸想像,滋味才深长.记得「红楼梦」,警幻仙子说过这样一段话: 那些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的,都算是皮肤滥淫的蠢物耳! 我不是那种蠢物.他觉得很得意:我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罢了.警幻仙子说这是「意淫」,是「可心會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 这些日历,还照年份依序排列著;自一九六三起,十年的中外佳构一年不缺;美日的作品最多,英法德等国的色相也不少;难得的是其中居然有西欧小国的精品,韩菲等地的罕见风采.这些琳琅满屋屋的珍藏,实在花费他不少金钱和精神,想起来,也够得意骄傲的.他开始照惯例由右而左,对美女娇娃「阅兵」一次.她们个个向他行注目礼,或媚笑欲滴,或烟视如丝;看她们「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他猛然想起盘丝洞的旖旎风光,他点头微笑,挥手;冰冻三尺的身躯角落感到春风微吹了……. 那麽……他把远飘的意念拉回到现在:今天晚上,这有风很冷的晚上,又喝过几杯好酒,那麽该幸宠哪一位可人儿呢? 有时候,他會为自己无从选择而烦恼他并非以「日历」的意义收藏这些佳丽,而是「拥有」美妇的态度相待的;实际上,他正是「占有」了她们.苦恼,也就在这里.当年李隆基专宠杨贵妃,被描写成「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他颇能瞭解群雌粥粥的情状,但他怀疑宠爱在一身的可能性.当然,这只好假设李某人是位专情的君主;至於自己,那就云谲波诡,不辨西东啦. 因为,爱情在他来说,已经是化解了的电石,只剩下一堆冷冷腻腻的灰粉;也像抽光药剂和气压的罐子.灰粉也好空罐子也罢,它毕竟还是单纯地存在著的.爱情只是朦胧的抽象体,他只能「感觉」简化了的异性慾望.然而,性也不是这麽容易把握的.不过,这有什麽关系呢? 「我的事业成功,人生充实,那麽另一方面损失些,又有什麽关系呢?何况……哈!嘿!」 他这样想.这不算抚慰自己.想到何况……他就會展现很满足的笑容.不是吗?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事况如塞翁失马,得中有失诚不假,谁又仅得享受失中有得的深味呢? 「我何南卑,今之明皇也!」他关起门面对山珍海味燕瘦环肥,不觉要大声说出来. 那麽唯一的烦恼是无从选择.不过,又有什麽关系呢?何况这种烦恼是富裕人家的事亿万富翁,不知怎麽享受好.呵呵!他又这样安慰自己. 最后,他终於选定日本连合石油工业株式會社出版,一九六九年的美国女郎.这是奇妙的结合;美国女郎丰盛的胴体,加上日本特有的淫巧构图,也算是一种文化交流的结晶吧!他对於这家六位碧眼金发娇娃有特殊的爱好. 本来他也十分偏爱一九六五年版,中村氏的「艺术日历」的.那是六位日本美女;乌黑的发鬓,颇为涵蓄的目光,肥瘦适度的身段四肢,坡度柔和的峰峦;这些与其说是习惯中的肉体,不如说予人一种鼓励,一种亲善的呼唤;在在暗示你,那是你有能力征伐的原野,温驯的良驹. 然而,这正是症结所在:不知道为什麽这几位日本尤物,一见面就使他想起那些和他关系不普通的女孩;尤其那位躺在雪地舖腥红毛毯上的小姐,居然和敏芬七分相像!敏芬看他的神情就是这样,那水汪汪大眼珠會溺死人;他愿意溺死,不幸得很,他不能够,他怕…… 他不敢怪敏芬弃他而去.她的要求是正大堂皇的;他有什麽话说呢?敏芬是很贤慧的妻子,很成熟,很性感的女人.他对不起她. 记得结婚后第三年,是公司最艰苦的一段日子,他当担筹划外销的重任,个人的前途和公司的命运都操在自己手上,他必须全力以赴,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无限制地投进去.但他是一位好丈夫,总想抽出些许时间陪陪娇妻,然而事实不许可;敏芬却懂得体贴他顺应他.这样一来,心里的疚惭反而更为加深. 「敏芬,我冷落你,我像一部机器!」 「别这样说,我瞭解,不怪你!」敏芬笑容如花. 「我有个希望:抛下累死人的工作十天半月,带你回乡下玩玩!」 「好!我也常这麽想,只是不敢说.」 「我一定要争取!」他说得很肯定,心底却在责备自己:除非你放弃野心,抛掉理想,不然,永远都是梦想! 这一天,他比平常回来得早些因为对外报价时情报失误,平空失掉可赚几百万元的大买卖,他颓丧消沉得很,提早回家来躲躲;其实公司也不敢要他负多少责任,他是躲避自己. 「哎呀!你回来了!」 敏芬雀跃著,脸上漾著醉人的光彩.天可怜见,就为丈夫回家早些,就高兴得那个样子! 他只得吞下浓愁重忧,挤些笑容给妻子看.他说饭后陪她出去逛街,饭后妻却说还是窝在家里好;大概看出他拖不住的倦容吧.他心里感激,心疼又充满了情爱. 「我看上床躺著聊吧!」 敏芬欣然答应.很久很久以来未曾享受这种逸趣闲情了.他痴痴地盯著换上睡衣的妻子. 「喂!你这样看人做什麽!」 「我在想……」 「想公司的业务?」 「不,我是想:事业雄心,金钱地位,唉!」 「你?」敏芬显然會错了意. 「我是说,这样不要命的奔波,日夜紧张,何必呢!」 敏芬没有表示什麽.突然,彼此都静默著.白天那些恼人的事务,盘根错节的商情,又悄然纠缠上来. 「南,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敏芬盯他一眼. 「唔,唔什麽事?」 「你睡著啦?我想问你……」 「没有什麽事?」 「我们……你想不想孩子?」 「当然要孩子我们不是计划著吗?」 「结婚三年了,我想可以生一个……」 「也好……」 「你白天夜里团团转,我实在寂寞,你又不要我去工作,我想有一个孩子陪著,比较好!」 他同意了敏芬的意思.於是两人开始描摹讨论婴儿降生的种种. 他的意念游移著.刚才的睡意已经全消,代而起的是飘忽的亢奋.熟悉却又陌生的激情,一波一波拍击著心湖的岸隅.他没有特别回头看敏芬,但他确信她也一样,心里有某一种搔扰.苦渡荒寂,一片凄清,原来渔郎久未问津了啊! 他找到了她.她同意了他.他很需要;需要中涵容著强烈的歉疚和赎罪的情意,於是这种需要披上欺的自责. 「南,你怎麽啦?」敏芬的嗓音透著惊訝! 「我……我,没有什麽啊!」 他对自己也有点奇怪,就是专心不来.可恨可恶的那些工作上的繁杂细碎,居然赖皮黏滑地纠缠不已,就不管人家死活,不问现在是什麽时候,在做什麽! 要抵抗这些事情的分心是很困难的,再加上那莫名其妙的恐惧,使他的力量更加微弱,更是无力操舟於风狂雨暴中. 「你到底怎麽啦?」敏芬的嗓音露出冷涩. 「我,我怎麽知道……」 敏芬推开他避开他,侧身睡到床的遥远那边去.他僵直地仰躺在那里,像沙地上曝晒著的死鲨.渔郎无力舟横,桃花犹自笑春风……. 这是晴天霹雳平地风波,他发觉一瞬间自己就跌入死谷里,连呼救的机會都没有. 「真的會有这麽一天啊?」他偷偷叹口气. 是的,很久以来心里就有一个模糊忧惧:我太忙,我太累,像一部机器日夜不息地支出力量,有一天我會变成一堆废铁僵屍或白痴.我怕會失去所有的能力,尤其男人的能力! 他常作两个可笑又可怕的梦:梦见自己的身体陀螺般旋转著,转动中感觉到肌肉越来越少了,后来成了一副髑髅.另一个梦是:他总是不小心被推进冲模车床的模槽里,只那样窒息地一压一辗,他便弹跳出来;他一丝不挂,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身架子,那是细腰丰胸的女性胴体.再看看那个男性特徵,竟发生了变化:像一枝冰棒慢慢消融,消失;两个鸟蛋也慢慢缩小缩小,最后化成白烟…… 「啊!」这时他會狂叫而醒,醒来时是一身冷汗. 我是不是两性人呢?他想. 他想去请教医师,但下有一个顾虑:可能會被送去精神病科检查.因为除了荒唐怪梦之外,他完全不具女性化的任何特徵;浓眉多髭,胸草茸茸,加上堂堂伟丈夫,正是一位「很性格」的大男人,怎麽會是阴阳同体呢?他只是「怕」而已. 「那是心理上的毛病我自己胡思乱想!」 作成这个结论后,他不再去理會作梦的闲事;心中的那点疙瘩,加予细心埋藏,他以行动来表现自己的男性气概:他喝酒,征服女人. 可是,今晚拥著最亲爱的妻子,居然不能了!他的泪水缓缓自眼角流下,滴落枕上,枕边一片冷冷湿湿. 从这以后,在敏芬的面前,他再也抬不起来了,抬不起头来.他想这是因为自己有愧於妻子所致,为了证明自己本身还是完整的男子,他开始涉足色情场所,作一连串的「实验」.结果,只证明他失去的,永不再回. 有一天,他带一个艳冶舞娘进入旅社.他想,和妻子不能有所作为,那是心理负担作祟;至於和墙柳路花的苟且不成功,那是因为纯粹色情交易,急就章了无情趣所致.他和这个舞娘,是苦心孤诣培养了一份感情的,应该大有可为. 然而,他还是残不成军,落荒而逃.怀著真正绝望的心情,灌足烈酒踉跄回家.敏芬不等他站稳,桌上的红玫瑰就摔过来了.她说下午的游戏,她亲眼看到的,几个月来他的「变」,也找到了答案. 「原来你是……」 敏芬的语气,尽在不言中.她很容易落泪的.这回却像一块乾冰. 敏芬提出离婚.他记得民法上有个规定,照目前他的「情形」,妻子是有权要求离异的.这是人道问题. 「让她怀恨而去,总比……」 幸运的是还没孩子.什麽解释都是多余的,敏芬就这样走了. 他还是不甘心这样判「死刑」.他继续想证明自己,结果是继续失败.他虚弱萎缩,像一条入眠前患了空头病的小春蚕. 他渐渐地,对所有女人产生深深的恐惧和敌意;他从根本上怀疑肉体结合的意义:性,到底只是一种工具吧?一种空洞的游戏,阴险的迷惑! 就在这时候,他养成一种习惯:欣赏日历美人.有一位同事送他裸体日历,他很快就喜爱上她,迷上她;最重要的,这些赤裸裸的陌生女人,让他感到可靠,容易相处,很安全,使他感到自己是真正的男人. 这是很奇妙的事:这些美女,能使他全身鬆弛,悠然自得,之后,经过某一种心理动作,他获得完全的满足. 首先他请这一九六九年的六位美国女郎从墙壁下来,陪他半坐半躺著.他最喜欢五六月份仰卧锦黄被褥上的那一位.因为这种苍天为屋宇,大地作枕蓆的姿势,是完全和平不含敌对的表示;而她,有一双无比庞大丰实的乳房. 这对豪乳,使他想起母亲.母亲逝世多年,音容韾欬,逐渐模糊渺茫,唯母亲温暖柔软的胸怀永远那样鲜活清晰.世路是冰冷的,生命许多龟裂,所以人永远需要母亲的温柔抚慰;人来自大地,先天地有返归的乡愁,而母亲,就是大地的化身.母亲,只能重逢於梦中了,本能地要寻找另一个母亲;而乳房代表了母亲的大部份意义.这是他亲身体會到的. 他痴醉迷离面对她们.他有被溶化的感觉;身上的伤口,用消毒水洗过后,敷上消炎粉几分钟后那种感觉.幻觉里,自己被拥抱在温暖慈爱的怀抱里…… 这不是陌生的感受.公司那一天发生了重大的危机:生产线的一重要技术工被他厂收买,另外一个品管人员也被买通,当他发觉这可怕阴谋时,交货时限和船期已迫在眼前.这是新来往户第一批货,又是买方特订特制的;如果能准时交货,公司的前途大放光明,不然这笔货只有弃置,新户头也将被别家抢走.事实摆在眼前,公司承受不起这重大损失,非倒闭不可. 怎麽办?他愿化身千万,化为生产线的每一员,然后迅速可靠地把产品送出来.他不能.他愿意化成一团火燃烧掉. 他想钻进泥土里.他躲到堆放弃置品的地下室里. 他把微弱的灯光熄掉.不要亮光,他要沈沦於漆黑中,不见任何形像,也不聽任何声息.他懒得呼吸:把嘴巴张开,让气息随便进出. 这时他看到母亲由漆黑里走出来;不,并不是完整的母亲,只是那温暖柔软的胸怀,只是那庞大丰实的乳房.他忘我地张开手臂扑上去…….他,在波涛汹涌就要灭顶之际,得救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自心坎里油然上升.他擦乾脸上的冷汗,走出地下室,回到厂里. 现在,总算风平浪静前途坦坦了.艰苦岁月已成过去,母亲的幻影只是偶而闪现脑际,忽忽一瞥而已;现在,他要从这位可爱女郎的酥胸,追求失去的快乐,另一种得救. 「我爱你!」他说. 「……」她只是凝睇直笑. 「你是我的,没有谁能夺走你!」 「……」她好像点了一下头. 「你不會抛弃我,你不會看不起我.」 「……」她的朱唇微微抿了一下. 「我只要你,你使我快乐,心情安定,满足……」 「我也是.」 「我很寂寞,我怕孤单,我还怕很多……」 「我也是……」 「我们永远在一起!」他幽细地呼唤. 杯里的酒,喝光了.这里也放著半瓶同样的酒,他再斟半杯喝下.他觉得今晚情调很好,应该喝它半醉;半醉的时候最能登上愉悦的顶峰的. 他把她拥进怀里.她柔顺地偎贴著他.他轻轻地吻她.她总是恰到好处地配合他的亲热.他闭上眼皮,让全身的感觉敏锐地感受她,品味她.这是他所能达到的最高享受. 「我多幸福,我的幸福多安全可靠……」 今晚的意念比往常激昂得多.他觉得很委曲她;像她这样完美的佳偶,应该获得更大更高的幸福.他应该有这个能力的,她不是像敏芬之流的凡脂俗粉.他雄心万丈. 「我一定要给她更多,像她给我的那样!」 他继续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想像.他进入一片浑沌的森林里,莽莽洪流,意马心猿;意识的活动和外在的动作揉杂在一起,清醒与薰醉携手浮沈.这时已经分不出哪是他,哪是她了. 可是今晚很冷.今年特别冷,里外都那麽冷.有时他不喜欢冷,冷是很扰人的,而现在绝对不许任何扰乱. 我要更热烈地爱你!他诚恳地想. 真的我有这个能力.我是一团热情的火把! 我要化成一把火,燃烧你;亲爱的:你也变作情火煎炙我吧!我们不要冷冰,不要冷感! 「相信我,好吗?亲爱的!」 「相信.可是……」 「我一定能够给你最高的愉快!」 「……」她幽怨地凝视他. 「怎麽?你不相信我了?」他全身一颤. 「不是不相信,是,是还……」 「你没有?你没有!」 轰轰!哪来惊人的巨响.是冰山崩塌吧!刺骨的冷风利刃似的迎面扑上来! 不!不不!他挣扎著.他抗拒著.他还是抱紧怀里的她,可是她丰满的胴体竟也有些冷凉! 「你不能这样,你要帮我!」 他绝望地吼喊著.心底有一股熊熊的野火在燃烧.他狂乱的目光像红毒毒的火焰,向四周扫荡.他不能再失去她,他不能再失败! 喔!小几上红发女人大腿压著的不是火柴吗? 他把怀里的娇躯移动一下,伸出左手才拿到火柴.我一定不让你受凉.他说. 他擦亮火柴,随意点著一本日历.火焰由透明而成形而旺盛,女郎们的裸体,缓缓蜷曲,歪斜,然后起了可笑的痉挛. 突然,他瞥见一张神情奇特的脸,那是使男人全身沸腾燃烧的脸;那是绝对心满意足的神情,那是火焰刚刚掠过时的一刹间. 「亲爱的火……」 他有了笑容.他变得镇静而严肃.就这刹那里,心里似乎有了某一种领會,也有了新的决定. 他放下怀里的女郎,然后撕掉日历的装订铁片,让六位女郎整齐地躺著.他端详了一阵,又再以同一方法请下美女们;五分钟之后,在床上,小几上,地板上,全是胴体晶莹的美女.他心幌神摇之余,基本上还是镇定得很. 他再擦亮一枝火柴,蹲下来,由一位的小腿开始点燃.这回,火焰引得很快. 他的心神,甚至整个身心一切,都化成一个密集敏锐的感觉体,透过发直的眼睛,「贴」在美女的最惑人处,与之一起燃烧.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几乎是意外情况发生了:那些遥远的陌生的,已经逃逸无踪的何南卑,随著火焰的舞动,竟万马奔腾地回来了.他又发现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大男人伟丈夫.而实际上,他是. 火焰像神经的颤抖,以横扫天下之势扑向那位他最疼爱的女郎. 「啊!」他的两掌化成两个铁球.他感到脊髓的深奥处猛然爆炸了,一阵强烈的抽搐直冲脑盖,直上云宵…… 「哈哈!哈哈!」 他像一股旋风,卷下壁上桌内床下所有嫔妃爱姬,让她们一起燃烧同登极乐.他自己也欣然同行在火焰中跳舞欢笑.那无上的快乐,最高的满足,一次又一次地涌来,炸开,迸溅出来……. 火焰在浓烟中盘旋著,很快地,这里一切所有都纳入火海中……. 「欲如火坑,我说欲如火坑」中阿含经五十四. 附注: 一、刊登於《中国时报.人间》(一九七四年二月十七-十九日) 二、收进《自选集》〈黎明文化公司,一九七五年五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病情 作者:李乔 这是午饭后的时刻.窗外,冬阳暖暖的.涂惜香坐在长板凳上发呆,我乘机凝视她好一阵子. 她看来年纪很小,实在不像是成熟得需要接受妇科治疗的女人.然而她的床位却在二七号妇科病房里. 「先生,你快出院吧?」她浅浅一笑. 「嗯.大夫答应我一周内就可以走.」 「我妈说,我就要出去了,我妈说,回去吃草药就會好.」她的舌头大概短了些,或者舌根有点障碍,说话时,有几个音含混不清. 我急忙侧头看窗外,不忍瞧她那漾著期盼神色的脸. 「先生你就住在中和乡?」 「嗯,不过出院后,得回老家休养几天的.」 「过后还要北上是不?」 她苍白中带点黄绿的小脸儿,蓦然掠过一丝红晕;显得既快活而激动,十足是一个小孩子. 我心头强烈地刺痛著.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是被我们好管闲事的一句话给害了的,我将永远愧疚於心…… 上月中旬,我因十二指肠溃疡,住进这家医院开刀.三十出头的大男人,居然要住院,而且一住近月,真是不幸.然而从鬼门关给揪回来,能暂且搁下繁重的工作,享受它一段「清福」,这也不能不算是浮生一乐事.不过,没想到医院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我一住进来,就感到和外界截然分开了;外面的一切,突然遥远而陌生,就是妻儿坐在床前,我也感到那样.这样说,并不是我生性冷漠寡情,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况.相反地,医院里的病友间,却有一股强烈的亲切感. 我入院三天就发现:病友们不用介绍,人人好像都是多年老友,大家不用交谈,几天之后,谁都自然而然地瞭解对方的病情,甚至於其他生活的隐秘. 「某某病房三号病人,看不到明天太阳啦.」 「昨晚抬走两个……」 「二五室的那个漂亮小伙子是那种病哩!」 这是一种奇异的传达;不用明说,也不用耳语,祇是一声叹息,一个眼神,大家便心领神會. 涂惜香的种种,就是这样引起我们注意的. 我的床位在二八病号房;同房六人,大都是肠胃病患者.这种病不會指日要命,所以躺在床上,捉对儿聊天时,脸上总还有点笑容. 「隔壁那个女孩……唉!」三号床的老杨说. 「她也该拆线了.她和我前后上手术台的.」 「小孩子,怎麽會长那种东西呢!」一号床的方兄说. 「聽说并没切除就缝回去?」 「子宫里全都是啦.像大鱆鱼,大夫说没法啦!」五号床的王老是二八号房的「室长」,懂得最多. 「唐兄,你相信吗?」老杨最热心. 我摇摇头.老杨说,这家医院不是台北第一流的,不然就不會轻易放弃病人.我说,聽说凡是「那种病」,所有的医生,十九是不再浪费时间金钱的劝家人领回去,让病人多吃点好东西,等死. 「唐兄: 这件事,我们义不容辞!」 「杨兄你想……」我看他一本正经,我祇好肃容以对. 他向我眨眼,然后走出病房.我们坐在走廊的长板凳上.他说: 「建议她的家长,不要放弃!」 「大夫缩手了嘛!」 「换医院!一定要.例如台大医院或荣民……」 「不错,家长得再尽点心才是!」我也赞成. 「这事要快等一會儿,她母亲来就告诉她.」 「我想还是向她父亲说好些.」 这个名叫涂惜香的女孩,白天,母亲偶而會来陪陪,父亲要到傍晚才来看一下.她的母亲四十来岁,看衣著打扮,家境不會太差;父亲短发黑脸,壮壮的五短身材,总是一身灰色衣裤,蓝运动帽,泛白的黑皮鞋,和她们修长细弱的母女俩站在一起,看来很不适合似的. 四点半钟,吃过晚饭,我们就在走廊候驾. 涂惜香已经坐在那里.像往常一样,我们点头笑笑.她一直是那样恹恹地满面倦容;看她眨眼,咧嘴浅笑,都十分吃力;扁扁的手掌,扁扁的身架子,裹在草绿色缀白点的睡衣裤里,乍看之下,觉得浮幻不真实;认真细瞧, 似乎有一种惑人的凄美风韵. 「怎麽样?好些吗?」我问,我心里在骂自己. 「有点隐痛,很疲倦.」她轻皱眉头. 「多休息就會好.」我又说废话. 「爸爸,等一下,来吗?」老杨问. 「我妈刚刚才走开.」她摇摇头说. 我问她住哪里.原来她的家离我寄宿的地方很近,我妻儿在台中,我因为贪一个股长的缺,祇得独自一人羁留在北部. 「你这麽说,我倒觉得见过你哩!」 「真的?」我很惊奇. 「不……」她叹一口气,那样子真可以拿「秋风秋雨」四字来形容,她说:「我很少在中和.」 「你不常在家?」 「我当然没见过你.」她噗嗤一笑,顾左右而言他:「不知怎麽搞的,好多第一次见到的人,我都觉得满相熟的.」 「大概你爱幻想.」 三个人正谈著,她突然一扳脸孔,站起来走回二七号房.原来她父亲来了. 「先生,这个,我们有话和您谈一下.」 「我们是说,过了待一會儿想和您谈谈.」我补充. 「什麽事?」他坐下来. 「我们都很替您难过……」 「……?」他愣愣地瞪著老杨. 「涂小姐小小年纪,唉!」我说. 「哼!在家,三两天就跑,这种女人……」他很生气? 「可是她现在……」老杨有冒火的迹象. 「我们的意思是,建议您,替小姐换个医院!」我说. 「换医院?」 「嗯,设备好一点的,也许肯切除,也许还有机會,您别聽这里的大夫说.」 「不是开过刀了吗?」他有点茫然. 「小姐开刀时您不在场?」 「我不在,她妈妈说,再作一次小手术就好了.」他想了一想,又说:「她妈妈要我快办手续……」 「办什麽手续?快转到台大或荣民试试!」 「不行,不然不能享有公保呢!」 「你家小姐是绝症,癌,开刀没切除,瘤肿又缝回去,知道吗?」老杨两眼圆睜,好像要和谁拼命. 「癌症?没有切除?」他跳了起来.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都被对方的神态吓了一跳吧.我还想说什麽,他已翻身跑进二七号病房. 二七号病房的门关著.他进去以后,大概父女相拥默默流泪了吧?不,他不會让女儿知道这残酷的消息的. 出乎意料的,五分钟左右,他就出来.我们站起来正要搭讪,他却不看一眼,下楼扬长而去. 这时正好住院医师走过来.我问: 「嵇大夫,那个涂小姐,不是那种病吗?」 「别让她本人知道.」 「连她父亲也不知道?」 「哪个她父亲?」 「不是刚才那个常来的黑脸男人?」 「那是她的丈夫先生!」 「她……?」 「她的未婚夫!怎麽样?」嵇大夫那样子,真像是开玩笑. 这个晚上,我和老杨都被护士小姐警告几次才爬上床.我怎麽也睡不著. 凌晨三点多,我起来小解时,干了一次犯法的勾当: 值护士伏案睡著了,我溜进护理室,翻开涂惜香的病历簿来看.不错,病症诊断一栏上分明写著:carcinomauteri. 第二天,就凭医院里的「奇异传达」,我知道了涂惜香和那个中年男人的关系:她和他已经有同居之实,但她三番五次逃走,始终未办结婚手续.这次要求他马上办理,这样她就能享受公费治疗. 我心底隐隐不安.早饭后,坐在走廊的长板凳上晒太阳,她来了 「涂小姐,你几岁?」 「二十.」 「啊!看不出.」 「我不是好女孩……」她笑笑,低下头去. 我黯然.很想说一句得体的话安慰她,但是找不到,我也低头不敢看她. 第二天,那个黑脸汉子没来;第三天第四天,还是不见影子.我尽量避免和老杨四目相对,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不停向楼梯口张望. 午饭前后,傍晚时分,涂惜香坐在走廊长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盯著楼梯下边;她妈妈出现的次数增多了,显得很烦躁的样子. 由护士小姐那儿得到一个情报:涂开刀的保证金八千元是黑脸家伙付的;他已经向院方表示过,以后费用概不负责. 以后,他果然没再来过. 「我,唉!」老杨像在猛吞苦药那样. 「没想到,真没想到!」 「怎麽办?嘿!罪过啊!」 「这个男人,混蛋!」 「当妈妈的也不像话!」 老杨说著就要找涂母理论去.我拖住他!我们找嵇大夫,聽聽专家的意见.面对著嵇大夫,我才感到尴尬起来,我们算是什麽身份呢? 「没有用,怎麽都没有用!」嵇大夫说. 「就眼睜睜地看她……」 「有啥办法?明天就通知她出院.」 「为什麽?」 「她妈妈缴不出费用.」 老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够味的男人.当晚 他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就出院,把身上带著的钱,除回花莲的飞机票费用外,两千多元全交给我. 「替我送到收费处,划入涂惜香名下,让她能多住一天算一天.」 「……好!」我能说什麽呢?遗憾我身上没有现款,不然为了补过,我也得添上一些. 送老杨到大门口,我们的手紧握著,很久很久说不出话来. 「祝福她!」我们差不多同时说. 「你就多看顾她几天交给你了!」他突然说. 我当时的表情大慨够滑稽吧.他也好像想笑笑,但没能挤出笑容来.他猛一转身走了,我的喉头哽著. 我把那两千四百元送到收费处.我说,不要告诉病人或家人,是谁给的;最好说是原先算错前回预缴的费用剩下的,还可以住几天. 爬上楼梯,第一眼就看到涂惜香倚在二七号房门口. 「那个杨先生,出院了?」她问. 「嗯,刚走.」 「他是好人.」她走过来,坐下. 「你怎麽知道?」我尽量使自己轻鬆些. 「一看就知道,真的,一看就知道.」 「哦?你说怎麽看?」 「我说不出来他,我感到很可靠,没有一点危险,唔,就像爸爸那样.」 「你说他有点像你爸爸?」 「不是!我没见过我爸爸!」 我说对不起.她摇摇头瞥我一眼,满脸羞赧地,低头轻咬指甲;她的动作总是缓缓地,没精打采地. 「那我是不是好人?」我想冲淡气氛. 「是.你像一个哥哥.」她没看我. 这回我不敢乱开口了.她这麽一说,我觉得心头酸酸地;这种酸楚,表示什麽,我说不上来. 「嘻嘻,像我,就不是好人!」 「怎麽这样说!」 「当然,我是一个野孩子,坏女人!」 「你还这麽小,不能叫做坏女人.」我本来想说「年轻」的. 她笑嘻嘻地说,她三年前就「有男人」了,是妇人,怎麽还算小?她说讨厌那个男人,她逃走十次以上;他打她,她就回手和他打架! 我默默聽著.我实在不想,也不该聽这些.但她是在发泄心中的积郁,似乎到了不问对象的程度吧. 「嘿!他不會再来了.好.这回是他逃走.」 我抿抿嘴,想讲些什麽,或藉故回房,但我什麽都没能做. 「他也很可怜……」 「唔……」我瞟她一眼. 「我们都很可怜,是吗?」她盯著我说. 我霍地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的眼睛會睜得这麽大.那是一对不见神采的大眼睛;睫毛够长的,但是眼皮太薄而阴暗,掀起来皱皱的,显得很吃力的样子. 「好好静养,别想太多.」 她点点头,柔顺地站起来,缓步走回病房;在门口,一甩背后的长发,有意没意地转过来看我一下.她的唇边逗留著一抹儿笑,那是孤凄落寞的笑. 我心底深处幽幽昇起一缕什麽.我想逃离周遭的一切,我有抱紧谁痛哭一场的冲动.我从未给这种心情侵袭过. 过了两天,中饭后,涂惜香告诉我,傍晚就出院. 「不,你还可以住几天的!」我很意外. 「我妈说,没有钱住下去了.」 「不不,你还有,这个……」 「有钱没钱,祇有我妈知道.」 下午两点半,我去收费处查问.负责的小姐说,涂母把剩余的钱要回去的.我很气愤.三点一过,涂母来了,我真想问她什麽居心,然而面对著那张冷冷的脂粉脸儿时,我畏怯了. 涂惜香由妈妈扶著走出病房时,二七、二八、二六号等几个病房的病友,除躺著的不能动以外,看样子都出来送行了吧.是的,她还能活四五个月,这是提早举行的「送丧」. 她穿的,还是那件淡绿色缀白点的睡衣. 涂惜香出院之后一星期,我也出院了.回台中家三天后,就来台北销假上班.为了遵照医师对我饮食的规定,我决定自理三餐.这样一来,煮饭炖肉占去我全部公余时间,所以几次想到南兴路逛逛,看能不能碰见涂惜香我总觉得去看她,得很「自然」才行吧都没能实现. 然而,没过几天,在军眷工厂外,我们竟遇上了.那是傍晚;每天下了公共汽车,这段路我都是徒步走的. 「你是唐先生?」 「啊惜香!」我脱口直呼名字. 「终於让我看到啦!」 「好吗?怎麽一个人……」 「我去拿草药古禄婆那边.」 她说她服用的是人家的「祖传秘方」.她还是在医院时那个样子;瘦瘦白白的,却看不出病势加重还是减轻. 原来她的家在半山腰那边,离我寄宿的地方并不近.她要我一起去她家,我没答应.她就像小孩子那样纠缠著,我祇好说星期天上午去她家拜访. 星期天上午九点多,我带了两罐克宁奶粉和一篓椪柑,摸索著找向她家.在镇公所旁边,穿过后街,横在前面的是一条木板桥,桥那边是两排矮小的红瓦平房.涂惜香早在桥头等著. 「看,就是那间!」她指给我看. 在桥端右边,第三家门口,穿一身翠绿毛衣的,正是她母亲;今天看来比在医院时年轻得多. 「坐坐!唐先生,唉,拿这麽多东西.」 「打扰您了.我冒昧……」 「惜香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大好人惜香,快把……」 「来啦!」她双手各端了一盒食物,身子摇摇晃晃地. 「涂小姐,你别劳动,坐著休息吧!」 看样子,她们为了接待我,是刻意准备了一番吧.她母亲唯谨唯慎地微笑著敬烟送茶,殷勤周到得有些过火;这样我更加局促不自然. 坐了三十分钟,我把茶喝光,整整领带,准备走. 「唐先生一定得在这里吃饭!」这个妇人真厉害. 「不敢打扰,下次吧.」我站起来. 「不再坐一會儿.」惜香坐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 「这样吧:假如不肯赏脸,那,那就再坐一會儿.」她母亲笑痕一滯犹豫地说:「惜香陪唐先生坐坐,我拿沙铲子返阿玉家,一下子就回来.」 我又气又窘地愣在那里.我不是个神经过敏的人,可是一进门,我就有点不对劲儿;这一走不是让我们说「私话」吗?真是岂有此理! 「不要生气,我妈,就是这样怪怪的.」 「唔……涂小姐,我,我是该走了.」 「你,生气啦?」她睜著没神的大眼睛盯我. 「生什麽气?你好好保重,好吗?」我真的气不起来. 她要带我到屋后山坡上走走;她说风景很好,还可以欣赏中和镇全镇.我不忍使她太失望,答应了她. 想不到的是,远看过去一片相思树林的山坡地,竟是一块废弃的墓地;十几座残破的墓碑,在冬日的寒风里,凄凉极了. 「你说这里风景好不好?」 「这……」我该说好吗? 「我喜欢这里,我要请求妈,把我的房子做在这里.」 「你的房子?」 「嗯.我是说我的坟墓……」 回到寄宿的地方,我心里烦躁又懊悔;我下定决心: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同情终归同情,可不能再和她交往啦. 转眼间又是星期天.早上我喝下一杯加鸡蛋的牛奶,就出去散步. 「孩子今天……」我突然强烈地想念起妻儿.今天应该是回台中的日子,因为再两周就是旧历年,所以留下来.「什麽狗股长,不干也罢!」我抬头望天喟然而叹. 「喂!喂!唐先生!」 是涂惜香.她站在长满白茭笋的水沟那边;显然在这一带找过一阵子了;水沟那边和这边是没路相通的. 「这麽早,你……」我心里有气. 「不可以吗?我来看你!」 她捧著一束锦黄色的菊花.相衬之下,她的脸显得更淡更黄,眼眶印堂边一片阴暗. 我拗不过她,祇好硬著头皮带她到我寄宿的三楼来.这是一栋三层的楼房,第二层由屋主居住,底层开家具行. 「好宽敞哟……」她东张西望. 「坐吧!」我替她泡一杯「阿华田」加牛奶. 「咦?你一个人?」 「嗯.」 「太太呢?没孩子吗?」 看她那个样子,我突然想逗她,我说:太太出去买菜了,回来看到这麽个大小姐,會吃醋呢.她说:骗鬼,她一眼就看出,这个房子里,没有女人住过.她笑嘻嘻地. 「唐先生,你會不會讨厌我?」她突然这样问. 「……你这一问,我莫名其妙?」我想我的脸色不大好看. 「我不可以这样问吗?」 「这有什麽讨厌不讨厌呢……」 「不讨厌就好.」她站起来:「下星期五我家做『拜拜』,妈妈要我一定请你吃饭.」 「不,我不去,我一定不去.」我慌张得很. 「祇这一次,好吗?」她仰起头张著嘴,一脸乞求神色. 「我不能接受,涂小姐,聽我说……」 「我……祇请你答应一次我从来没这样诚心诚意请过人的,好吗?也许再过不多久我就走不动啦…… 」她,说著说著竟泪水簌簌而下.临走时,嗫嚅地说:「如果请不到你,妈妈會打我……」 我是越陷越深,已经掉进尴尬的泥淖里了.星期四傍晚,在前次遇到她的地方,她的母亲霍然等在那儿. 「唐先生,明晚六点半,一定赏脸啊!」她规规矩矩地给我敬个礼. 「不不,我不能来我有事!」 「请你坐坐罢了,还请左邻右舍哪,又没别的意思.唐先生怎麽啦?」 我怎麽啦?我不知道.是的,「又没别的意思」,我坚持不答应,那岂不是另存心眼儿吗?我答应了. 可是我受了骗.那个晚上,其实祇我一个客人;这是平生最难下咽的一次丰盛的晚餐.我想起了妻的母亲丈母娘给我夹菜送肉的那一幕. 「惜香开口闭口就是唐先生……」晚饭后,惜香不知躲到哪儿. 「涂太太……」望著那一脸笑,我噁心之至. 「惜香很喜欢你!」 「难道你当妈妈的不疼爱她」我大概是冷笑著. 「当然她原是我捡来养大的我当亲骨肉看待她.」 「那你明知她的病没好,怎麽不治疗?」 「你知道的,那是绝症,而且我没有……」 「总得尽心尽力!」 她说:吃药,看医生,都是假的,祇凭空多负债务而已.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使惜香在剩余的时光里过得快乐些. 「她喜欢你,也可以说爱著你.」 「……」我的耳边轰轰响,头皮发麻. 「不管你怎麽想,这段日子,陪陪她,求你,好吗?」 「我……」 「唐先生,你不以为是侮辱吧?」 「喔不……」我低下头,徐徐吐一口气. 「惜香有过男人,但从来没享受到爱,包括母爱、父爱,我自己就不是一个好……」 「涂太太,你,不能让惜香知道她的身份来历……」我说. 离开时惜香坚持要送我一段路,我不忍拒绝;我放慢步子,默默陪她走著. 「唐先生,我妈一定又说些使你不高兴的话啦?」 「没有啊!」我尽量使自己显得轻鬆自然. 「她总是这样,哼!别放在心上,好吗?」 「回家吧其实你妈很疼你.」 「哼!她把我当摇钱树,她想叫你当傻瓜!」 我劝她,哄她;她像历尽人间无穷辛酸的妇人那样,长长叹一口气. 这个晚上,过了半夜我还是眼睜睜地没法入睡.北风呼呼中,我似乎看到她的母亲那个浓妆艳抹的妇人,淌著滚滚的泪水,使人难过极了.恍惚里,我又发现涂惜香不知怎地,素衣素裙,直挺挺躺在我床上.我狂叫一声,醒了过来,周身冷汗淋漓……. 我回台中,和妻儿团聚过春节. 涂惜香瘦弱凄楚的模样儿,却日夜盘旋在脑际.我烦躁,心神不宁,可笑的是,和妻四目交投时,心里居然會萌生一丝歉疚不安. 「有什麽不对吗?」我细细查问自己.不,我不该不安的;对於涂惜香,祇是怜悯罢了,那和男女之情截然不同.然而,不能否认的,回到台中后,我已发觉自己时刻在怀念她,关注她,期望和她见面. 「这就不是单纯的怜悯同情罗?」我责备自己. 「但绝对不是爱情.」我又回答自己. 「那是什麽?」 「反正我没有罪,祇是自然的……」 最后是涂的妈妈那段话救了我.我决定不计较「良心」的唠叨,在她有限的日子里,多陪她谈谈……. 我年初六北上.在办公桌上,放著那个病友老杨从花莲来的信;我想晚上就回覆他.傍晚回到中和,屋主递给我一封字迹歪歪斜斜的信;意外得很,信末署名惜香两个字. 她病了.本来她就是病人,这是说病倒吧? 我到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就匆匆赶到她家.嘿!她躺在床上,盯住我,直傻笑.她妈妈不在家,尴尬得很,我这才觉得自己连夜赶来,是过份「热心」些. 「怎麽样你躺著吧.」我说. 「不好了,常常痛.」她还是挣扎著坐起来. 「很痛?什麽时候?」 「嗯.有一半的时间受不了就请医生打针.」 「还有其他感觉吗?」 「有.这左边肚子,很硬,有硬块.」 「那,赶紧住院,别拖.」 她笑著,又是那种凄楚不胜的浅笑.她说妈妈已经说了,是医不好的病,又没钱进医院. 「你妈胡说!」这个妈妈真岂有此理. 「不要怪她,我,哼,早知道啦!」 「你别胡思乱想,我和你妈妈商量,明后天就送你去住院.」 「我不要住院!我要你下了班,有空就陪我,像对一个情人那样没多时日的,好吗?」 「惜香你……」 「哈哈!知道绝症也好;像这种话平常怎麽能说?这是活不久的人的权利,嘻嘻!」 「惜香,别这样说,我尽力帮助你治病就是.」 我身上有三千多块「私房钱」,另外借支二千元.关於涂惜香的事,前些日子,和同事们闲聊时,我已经透露过了;我正式要求大家乐捐一些,结果收到三千多元. 三天后,她终於进入原先住过那家医院.我告诉她妈妈:看情形,照算,最多也祇剩下两个月左右好活;住院目的祇是打止痛针,减少痛苦,这样的费用不會太多,我會设法.她母亲流著泪,交给我二千元.我反而成了「家长」. 老杨接到我的信,立刻邮汇来五千块钱.我鬆一口气,这一万五千元,差不多够用吧,剩下的工作祇有一桩:多陪她……. 「我们可以轮流去陪她.」年轻的女同事想分劳. 「……不用了.」我想还是自己好. 「唐先生才舍不得哪!」 「唐先生,您真热心啊!」医院的护士也揶揄我. 我祇有瞪眼苦笑的份儿. 她躺在病床上,已经瘦得不能再瘦;除阵痛之外,倒显得安祥;奇怪的是,已经病骨支离了,她失神的眼晴里,蹙眉浅笑里,那种惑人的凄美风韵 依然不减. 「一朵早凋的花儿……」我黯然心伤. 「唐,我对不起你.」她总是这样说. 「又胡思乱想来,吃点梨子汁.」 「不,我祇想静静地,重重地,看你,就这样……」 「半老人罗,有什麽好看?」 晚上,有时候我就在病房的空床睡,陪她. 「唐,我感激你,我……」不知哪天起她喊我「唐」. 「三更半夜,睡吧,惜香.」 「你像我哥哥,爸爸,也像……」她压低声音说. 「像什麽都好,你睡吧.」 「唐,我不能给你什麽.我这身体……」 「……」我晓得她祇知道这个而已,唉! 「我知道你祇是同情我,可怜我,并不……」 「睡吧……」 「我知道你不是想我的身体.」她一再提身体. 「……」可怜的人,我真要抱头痛哭了. 「嗯,多想能活下去,唉,不.我,够了……」 「惜香,你还可以……」 「唐,请不要笑我,让我说:我爱你,好吗?」 两道泪水,在暗淡的灯光下闪著.我祇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人生,是这样无可奈何啊! 涂惜香第二次入院两个月又三天,死在二七号病房里.断气前十天就陷入昏迷状态,所以除了偶尔椎心的阵痛发出凄厉叫喊外,看不出她有多痛苦. 送她薄薄的棺木上山头的,祇有我和她母亲以及几个邻居妇人.墓地是照她生前的要求盖在家后面的山坡上.对著微微隆起的草草新坟,我忍不住在心里说: 「惜香,我也爱你……」 啊,我爱她!就不管谁怎麽看我,有罪没罪,我都要这样说! 附注: 一、刊登《今日世界》五一九、五二十期(一九七九年五、六月) 二、收进《共舞》学英文化事业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自圆其说 作者:李乔 今天是中华民国六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来福: 傍晚我将要把你「送走」.说明白些,是决定把你丢掉.我心里很不安,内人和孩子们很伤心,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不想说请你原谅,你大概也没有原谅不原谅的概念.也许,你的遭遇,我不得已的情况,祇有诉诸造物者;尤其你,祇有向造物者讨公道吧! 我们以往每天喂你早晚两次,今天将供你最丰富的三次;你最后的晚餐,内人决定特地买一条鱼,几块猪骨头,我也同意.这样做,也许是自私地想要减些良心的不安;然而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我们家最先饲养的狗,是一只野狗:一个风雨之夜,流连在垃圾堆的野狗,我看牠无家可归就开门请进,牠就这样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我们给取名为洛辛,意思是「英雄」. 洛辛是只粗壮凶猛的大黑狗,吠声洪亮耳目机警;夜里稍有声息,牠就狺狺狂吠.我们非常宠爱牠;其实我们家的每一份子,在内人的领导下,都是小动物的滥爱主义者. 不幸的是,洛辛祇在我们家作客十个月又十七天.也许是自幼野外长大的缘故,洛辛暴躁而不肯忍受限制;牠酷爱自由自在的空间,不肯接受长期关在庭园的日子.我们把牠关在庭园的原因有二:一是希望牠负起看守门户的责任,二是现在「狗棺材」满天下,在外游荡,随时有被杀做成香肉的危险. 我忘不了,祇要一整天不让洛辛外出,牠的双眼便充满了怨恨、愤怒的异彩;牠凝视著你,久久一眨不眨地,好像跟你有三江四海的仇恨!唉,多可怕,那眼神. 我觉得世上够多化解不开的仇恨了,洛辛的那一份是可以消除的;何况牠已经是成年的狗,牠应对自己的行为安危负责. 哪个古洋人不是说过吗?「不自由,毋宁死」.就以这个理由,我们每天傍晚把牠「外放」一次.刚开始的时候,牠出去散步半小时左右就高高兴兴地回来,可是几天之后,牠在外逗留的时间增加;后来往往要到满天星斗才能见到牠姗姗归来. 大概是一个月之后吧.那天电视节目结束了,内人还站在大门痴痴地等原来洛辛尚未打道回府哩!这个晚上,牠竟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附近一位卖青菜的妇人来告诉我们:昨天傍晚她看见洛辛口吐白沫鼻孔流血,在马路上翻滚;当时许多人围著……. 我们全家大小赶往凶案现场一看:狗影杳杳,狗魂茫茫,我们连给牠送葬的缘份都没有!洛辛「衔毒」而死后,可能一两个小时后就葬在「狗棺材」肚子里啦! 继洛辛之后,我们领养了一只纯种的狐狸狗「泰勒」.牠的原主人告诉我,「泰勒」小姐洋生必需洋养,所以月子里给牠喝牛奶,满月后每餐一定配以碎肉或鱼,这样牠才肯下咽.这些我们忍痛接受,因为牠是个聪明而负责的狗;刚满月牠就能克尽职守了.牠的生活费我们实在负担不起,但我们有个教育牠的计划,准备凭耐心爱心与技巧,改变「泰勒」小姐的洋饮食习惯. 然而第二个不幸来了:一个没风燠热的中午,突然来一阵骤雨,我命大女儿,把在阳台通风口纳凉的「泰勒小姐」抱进浴室里.雨歇后,推开浴室的门才发现,「泰勒小姐」已经病倒地上. 我骑破脚踏车送牠到兽医处急诊.兽医先生是位留日名家.他说是「急性肝炎」.小狗最怕的是又热又湿的环境.他判断:如果能捱过六小时就有希望保住性命,但极可能三小时内死亡.结果牠在家人环侍之下,五十八分钟后就悄然归天. 现在,在镇东河堤边,我们替「泰勒小姐」砌的小凸塚并排的另一埋骨坟是「麒麟」的. 我们知道洋狗难养后,决定接受朋友赠送的小土狗.这只土狗相貌不凡,但牠的后脚除通常的四爪外,居然和前脚一样,在脚踝边多了一爪子.五爪之兽其唯麒麟?所以取名「麒麟」.我如此命名,是含有揶揄和惆怅成份在内的. 「麒麟」是一只标准的土狗:身子矮小结实,性格谦卑拘谨;牠不像洋狗那样热情奔放而威猛慑人,但牠呵叱粗食,依然默默领受;白天前后庭院走走,夜里有警,稀落地吠叫几声意思意思. 能这样,我们已经很满意.可恼的是,天道聩聩,「麒麟」活满四个月就罹患「犬瘟热」,经五天的痛苦煎熬.终於结束牠忧患一生.唉!夫复可言! 来福:你是我们饲养的第四条狗,是和我们同时驻进这座郊区新居的;我们对你的期望殷切,你负的责任重大.因为这所新居用掉我二十年粉笔生涯的所有积蓄,外加承担饱和量的长期贷款;末了,我们怎麽也挪不出一笔装钉铁窗的费用.话,说清楚了:我们把守卫房屋财物的重任托付给你! 在这「逸园」两排十六户中,除我们家外,其他十五家都在迁进来同时装了铁门铁窗;本镇的小偷和本省各地一样量多质精,没有谁敢轻忽的.当然,他们祇要聪明些,准能领悟出「家家装铁窗我独不装」的原因所在,那麽一定不會傻到光顾我这「不装铁窗之家」的.不过话说回来,既沦为穿窬之流,已经是根本上糊涂之至啦,又岂敢奢望他精明吗? 言归正传,来福:我们是因为要藉重你看家防贼而买下你,饲养你的.让我再次声明:我们一家人都是小动物的滥爱主义者;但,我也得坦白说,我是要利用你的;虽然并不因此损及我们疼爱你的事实. 回忆,往往是惆怅的;想起你刚来时候的种种,尤其如此. 你是一只中西合璧的混血儿.你刚满月我们就抱养了你;你是昆仲姊妹四位中的老大,我亲自挑选了你.那时候你全身淡黄中,胸脯和尾巴头盖部份涌起几朵雪白的卿云;小耳朵像一对菱角,大眼睛似两颗黑葡萄,鼻子如一粒大黑枣.更难得的是你才来到这复杂的世间三十多天,就表现出罕见的灵敏和高度的领悟力.就套一句俗语赞美你吧:「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几乎是彼此见面的顷刻间,你便成了我们全家大小宠爱的宝贝! 另外还有一点也必须一提:那就是你身架子小小的,介於「北京狗」和「博美狗」之间.现在世界能源缺乏,粮食得来不易,所以人类养犬祇好趋向於娇小型的.这也是无可厚非,而这一点在我来说,勿宁是十二万分重要的,我已经有一位不领眷粮的小儿子;养狗,不能占去我家太多粮食. 来福:你就在我家人加倍爱护下慢慢长大了.很意外,你居然越长越丑;半载后的现在,你的「丑名」已经在这一带传开.说真的,记忆里,在我老家是世代养狗的,其中就没有一只长得像你那麽丑. 这是很怪异的结合:现在你的嘴巴和耳朵都不成比例地太长太尖,双眼凸出,巨鼻朝天;脖子可笑地特别长,四脚奇怪地细高.身子和尾巴更是没道理地细长;往日淡黄底浮现白云的皮毛,现在是一片稀淡鼻涕揉细沙的颜色;而它,既疏落又粗短,遮盖不了皮肤;背上的皮肤是污红色的,肚腹间是污红底里,贴上无花果形的褐黑色图案.至於尾巴,活像猪肉店里的那些白毛猪的尾巴,嘿!你怎麽會长成这个样子? 这些,我们绝不怪你.这是天生的,你何罪之有?事实上,我们不是那种讲究外表美貌的肤浅俗物.如果为了爱犬长得丑陋就「变心」,我们人类就是狗类都不如了.狗界里,恋爱也好,交友也好,哪有以美丑作取舍标准的?当然,每年的狗展狗比赛除外,狗名星除外.不过这些活动仍然是人类玩的把戏,和天真无邪的狗类无关. 至於其他品格上的欠缺,来福:你也是集狗类之大成的.例如:你随地屎尿的习惯,翻扒垃圾箱的恶习,在庭院里到处挖洞的恶行,毋论蜻蜓小甲虫飞蛾等任何小动物,抓到就猛嚼强吞的流氓姿态,到了外面总是鼻子贴著地面又嗅又舔的「乞食狗」相,随便进入他人屋里找骨头零碎的无赖作风……太多啦,真是不胜枚举.内人十次二十次不厌其烦地教导你,我曾经好几次把你的前爪或长嘴巴都打肿了.唉!你就是不能改,丝毫不改.我们与其说生气,实际上失望和伤心的成份更多些. 当然,这些我们还是能够忍受的.这是品质问题.你秉性如此,又能怎麽样?我是颇能「推己及人」的人;人类里有圣愚不肖,有好官恶吏,有好人好事,也有杀人放火的;我也曾经遇上用「爱的教育」失效的顽冥不化学生.然则狗界如此,我又岂能深责?说起来,生命界真是够悲哀的. 总而言之,细数起来,来福:你是一只很多毛病的狗;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毛病」而已.毛病不是大端大节,我们可以忍让,可以「看开」.换言之,我们不是因为这些而「送走」你的. 来福:你是因为不负责任,不肯看家,所以我要丢掉你! 来福:在你还小的时候,你是坚守岗位而又能吠叫的,为什麽长大以后变坏了呢? 现在,祇要把围墙大门一开,你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然后在马路上,鼻子贴地面又嗅又舔,或者去耍无赖;回来之后,横躺在你舒适的小房子里,天塌下来你也不再理會了. 我们很恼火,把你用锁链拴起来,结果你是吃饱就睡,管他什麽人登门,你绝不开尊口;白天如此,晚上依然. 人家说:我从未看过这麽丑的狗.我笑一笑. 邻居说:我从没聽到你家的狗吠过.我很难过. 问题是,不是难过而已我怕小偷啊! 前面已经提过,我们家未装铁窗;另外,我还有一桩苦衷:现在我养了几盆值钱的兰花. 是这样的:年来孩子渐渐长大,食指繁,开支多;另一方面,以稿费补贴家用日见不易,因为可以发表的园地越来越少,而稿费与生活必需品的距离又越来越远;更严重的是,我年纪渐大脑力体力日衰,已经迹近黔驴技穷(美其名曰:江郎才尽)啦!日子必须过下去,想来想去,选择了唯一我能做的副业:养兰.来福,让我告诉你:我已经把所有的「动产」四万多块钱投进去,其中包括变卖那把相依了十年的小提琴的款子在内.来福啊!那二十来盆兰花,与我家生计息息相关,更是我年老后希望所托. 来福:这些兰花,我丢不起;你的表现,使我痛心而绝望! 来福:你何幸,能成为我家的狗,又何不幸,遇上我这种无可如何的狼狈处境!我祇好如此,唯一可行的,就是硬起心肠把你「送走」丢掉!你喟叹命苦也好,你怨恨填胸也罢.这是逼不得已的,认了吧! 我常想,人类如此,狗也一样:你以什麽身份处於人间,「狗间」,就应负起那个身份的责任,尽那个身份的职务,这样社會才能进步,其前途乃能光明.这也不是我独倡的语论,古代的人说过:「君子素其位而行」,又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不君,臣不臣,或父不父,子不子,国家社會便要混乱;同理,狗不狗,猫不猫,或日不日,月不月,天下不成其为天下矣!照新鲜的说法是:这就有违「生态平衡」之道了. 以上的大道理,也许来福你會嗤之以鼻辩说:这是你们人类自己定的「道理」,人类遵行,我们狗类不必理會.我的答覆是:人乃万物之灵长,你被人类命名为狗类,你就祇有乖乖克尽其所以为狗的本份. 如果你还不服,还是认为不平.那麽我的最后法宝可以堵堵你悠悠狗嘴:人归人,狗归狗;我饲养你半载,认了,从今以后还你自由,让你回到自然的怀抱吧. 上面说的几句是我的气话,事实上我仍然十分关注你以后的命运的;虽然今后祇能止於关注而已. 来福:凭你的德性,你的能耐,我十分明白,我把你丢在荒野之后,不要几天你就准没命的.也许你不必挨受饥饿煎熬之苦;很快地一棍一绳就能结束你不愉快的一生.那时剧痛之后,一缕狗魂飘然远去,留下的臭皮囊,被「狗棺材」们配以橘子皮等,煮成可口的香肉,他们便恶形恶状地饱食一顿.也许,你的狗魂會觉得这些人类很可笑,或者认为是对人类一次彻底的「偿还」?不管怎样,那时候你是有权利那样想的. 来福啊,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说请你原谅这类的话.要从哪一种角度或心情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你请便吧.现在夕阳已经没入山坳,西天一片血色,我将用一个装米的大塑胶袋把你装起来,然后用破脚踏车送到龟山大桥的对岸,把你丢放在那里,让你自生自灭! 来福:别了.诸神保佑你.我无能为力. 附注: 一 、刊登於《新生副刊》(一九七四年八月七日) 短篇小说第七集 阿憨妹上树了 作者:李乔 「本报田岗讯:二十一日清晨,火车站前大榕树上,被路人发现有一个小女子;全身污秽油垢,已经看不出何种花色洋装上,不知为何用鲜血色塑胶绳密密麻麻綑紮起来,连头颈手臂腿肚亦如此这般,红索环套,怪异非常. 维持秩序的警察人员上树劝导,她只摇头微笑,经几十分钟依然不肯下来;考虑强制执行,又怕发生意外.围观者越来越多,其中一老妇认出是邻家失踪数日的杨太太阿憨妹云云…….」 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今天阿憨妹出阁. 老妈妈天还未亮就起床;实际上,这个晚上全在迷迷糊糊中过的.壁上那个挂钟的钟摆,这个晚上聽来,就如敲锣打鼓那样响.躺在旁边的老鬼呼气吸气,比打铁的抽风箱还重;看他两个眼珠睜得像剥了头皮的牛目珠,该也没睡著吧,哪来风箱声呢? 老妈妈下了床,故意把拖板鞋拖带得叭达叭达响.她用力打开卧室的门,又猛地推开大门;门板下的小轮子发出火车急驰的巨响. 里里外外还是静悄悄的,谁都没给吵醒.门关著.她在老大卧室外站几秒钟,举起手,没敲门就放下来;经过老三卧室时只脚步慢了一下,最后她来到阿憨妹的床前. 阿憨妹脸上有些汗油,嘴巴微张;原来就萎缩的上唇,就这样剩下一个切口边缘而已. 老妈妈大声喊「憨仔」;但是话刚出口就又吞回去,反而给熟睡中的女儿盖好被子.她就坐在床头直瞧. 阿憨妹芳年十六,是老来的满女.她和老鬼俩一生勤奋持家,备极辛劳;现在已经年高德劭,不事生计.这个小康之家就交由大儿子长媳妇负责. 「总算有个自家的窝仔啦!」 「唔……」阿憨妹翻了一个身. 「起来.憨仔!今天什麽日子?」 「唔……」阿憨妹再一翻身,把棉被压在下面;一个大字仰躺著,唇角流出一缕唾液. 「坏看!」 阿憨妹已经进入青春期,可是胸不丰臀不圆,还见不到一丝少女的风韵.但是今天得出阁了. 记得一个多月前,同年哥领一群人来相亲的时候,还没看清楚杨汉才,还未喝甜茶,老妈妈她就打定主意要答应这门婚事;这是没奈何的事.本地方像阿憨妹这种情形,谁不是找个男人送出去的? 「比憨仔大哥大十岁!」老鬼皱紧眉头. 「四十五岁是本地算法,叫虚岁.」同年哥详加解释:「照人家算法应减两岁,他才四十三.」 「那,憨仔就只十四岁罗!」 「这……阿憨妹她……」 「你看怎麽样?」老鬼突然冲著她问. 「那个人身体……?」她转问同年哥. 「没问题,看他牛壮壮的,不赌不嫖,烟酒瘾头也不大,就差在年纪.」 「我看,身体好就不用计较那麽多.」她瞟老鬼一眼,然后像是说服自己:「只要好好过,再活二十五,三十岁不难;那时憨仔也四十开外.」 「……」老鬼那神情,不知谁得罪了他. 「这是机會,也是不得已!唉,我要是有这麽一个,还不是抓住谁就认谁!」 「孩子还小……」老鬼的秃头垂得低低地. 「你们不能养她一生人!」 「……」 「我说过,机會哪!」 「我看没有什麽好挨磨了!」她把心一横. 阿憨妹的婚事就这样决定的.她一个月来,耳边老纠缠著自己横下心说出的这句话.唉,这是天公的意思,前生注定要那个样子的.能怪憨仔吗?当然不能.也不好怪阿爸阿妈呀!这场婚姻,虽然有点那个,总比一生看人家脸色,给人臭脸臭屁股强! 所以,她总算平息了心底的一些搔扰.讨厌的是这种道理,往往过一阵子就给忘掉;又得从头推论,从头说服自己. 「现在,就把喜事做得光彩些吧!」 事情决定后,她就拿这件具体的事来拴住自己的心.她把这个意思向儿子媳妇说,并要求写信给散居各地的两个兄弟三个妹子,趁憨仔出嫁,回家聚聚;几个近亲也得通知一下.这是规矩,也算给小妹妹一点光彩. 「把憨仔送掉,也替你们减去一大累赘!」她说.话一出口,心底的火就陡地冒起来;这股火一半是扑向自己的. 然而兄弟暨娌嫂们的态度很坚定,决不舖张;理由似乎也很充足:一个半瞎半痴的,嫁一个可以当爸爸的,越少人知道越好. 「老头子,你要讲话!不能让他们这样对待憨仔!」 「唉!」老鬼只會摇头和摇手. 「这样对不起憨仔!你我做爸妈的也……」 眼前的景物浮晃得厉害.嗯,对不起憨满女儿啊!我这当妈妈的,好狠心!亲生女,就当坏箩筐抛给捡破烂的!唉,不狠心又能怎麽样?大豕都是这样的…… 憨仔还睡得这样甜熟.憨仔不會怪谁,也不會恨谁的.再三几个钟头就被带走,当新娘子,嗯,新娘子.憨仔,还睡得这麽熟! 「憨仔,你一直这样睡也好.」她想. 阿憨妹就在这时刻却醒了;左边眼睛领先睜开来.那是一颗爆开,整个花白的大眼珠. 「啊啊!不要我不要我要吃蛋嘓!」 「……?」 「嘻嘻!吃蛋,嘻嘻!」 「喂喂!还在目睡狂!起来起来!憨仔!」她伸手揪阿憨妹的耳朵. 「我不要,唔,就不要!」阿憨妹拳打脚踼,在床上耍赖. 她揪住阿憨妹的耳朵,像端小饭锅那样硬给「提」起来.憨妹斜坐床上,一白一黑两颗眼睛眨呀眨地,这才似乎真醒过来. 「把口水擦掉!」 「阿妈!嘻嘻!做什麽?」 她说赶快洗脸刷牙,吃点东西就上妆打扮了.阿憨妹问什麽「上脏打捧」?她说要穿漂亮衣服当新娘子.阿憨妹问什麽是新娘子.她说,新娘子是嫁丈夫的意思;今天起就有丈夫了,就是嫁那个叫杨汉才的.耵憨妹说不要丈夫,要爸爸妈妈就好.她说女人都要嫁丈夫的,不然會饿死.阿憨妹侧著头想了一阵,然后说那嫁给爸爸好啦. 「下床!给我快洗脸刷牙!」她大喝一声. 「好好.我去.不要……」阿憨妹跳下床,溜出去. 全家大小都起来了.早饭后,她绑好三只鸡两只鸭,煮一锅开水,不吭不哼地提菜刀就要下手.三媳妇眼尖手快,把两只鸡两只鸭放掉. 「阿群英你,做什麽?」她直吐气. 「一只就够了.又不请谁.」 「我说不够!」 「我们不吃,全给憨仔吞下去好啦!」 「不行!阿凤仔阿梅她们,我通知了!」 「嘿,我忘了,」老三接上腔:「前天凤姐捎信来说,她们几路人马都不能来.」 手上的菜刀硬是把不住了,是老鬼接过去的吧?他宰鸡做菜样样在行的.她踉踉跄跄走进女儿的卧室来.阿憨妹拿著水粉饼和唇膏全是昨天求大媳妇买回来的正在桌上涂画玩耍;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 「憨仔……」她把东西抢过来,再也说不出什麽. 「阿妈:这些是我的吗?还有新衣服?」 「……」她勉强点点头. 「阿妈,你做什麽哭?」 她提起衣袖印印眼睛面颊.她帮女儿从内衣内裤起全换新的;那配著几条带子的胸衣,里面还有两个软软的小笠帽,穿戴方式不大有把握,只好央求大媳妇帮忙.接著化妆也一并由大媳妇动手. 「嘻嘻!好好看!我,嘻嘻!」阿憨妹开心得很. 「不要笑,新娘子,端庄一点.」大媳妇说. 「新娘子就不要笑呀!那我不当新娘子,我要新衣服,擦擦脸!」 「别闹!不然小心竹板子!」老妈妈只好搬出绝招. 现在一切就绪,当媒人的同年哥也来打了招呼;气人的是在外头的儿子媳妇,嫁出的女儿,真的没回来,近亲密戚也不见一截影子.一定是阿生他们捣了鬼!她想起老三刚才说话的神气. 「都妥了吧?人家快来了.」老鬼走进来. 三媳妇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肝鸡肫汤,还加些鸡腿肉片.三媳妇笑嘻嘻地说,阿爸真會煮哩. 阿憨妹雀跃著.老妈妈赶紧拿一块大手巾给围脖子,然后才准许动筷子. 「阿爸,阿妈,给一点点你吃好吗?」 她和老鬼同时摇头说不要,两个人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女儿吃.她不敢看老鬼一眼,老鬼大概也不會看她吧.女儿出嫁时要吃一副鸡肝鸡肫,表示女儿是心肝肫(珍)宝.这是本地的习俗.我把憨仔当心肝珍宝吗?她想.心口一阵收缩,很想趴伏在地上,或者怎麽样逃遁一下. 女儿刚放下筷子,老鬼就回客厅了.因为迎亲的计程车已经在门外.她再把大媳妇拉来给补一下妆,这小憨仔却吵著要再吃一碗说没吃饱. 「憨仔,不可以!」老妈妈只得小声哄拐. 「我要吃嘛!」 「今天少吃点,晚上在人家那里,也不能吃太多.」 「阿妈说是我老公那里?」 「嗯.一定等明天才可以多吃.万一吃坏肚子……」 「唔,阿妈一起去吗?」 「傻瓜,阿妈不去的将来會去看你啦!」 「那我怕!」 「怕什麽!你有了老公,知道吗?老公會疼你的.」 「會不會打我?」 「不會啦!不过你要他叫你怎麽样就怎麽样.」 「打我,我就和他打,好吗?」 「不會啦!记住,他叫你做什麽你都照他说的做……」 「打不赢他,我就跑!」阿憨妹咬牙瞪眼. 「男人有时候很野蛮的,你乖乖地就好……」 「我不怕他,我还會用咬!」 她还想多教导几句,但牵新娘的已经探头进来.阿憨妹突然显得很庄重的样子,木木地走出卧房. 「憨仔……」她忍不住喊. 「阿憨……」老鬼也喊. 阿憨妹一直就那样木木地聽从人家的安排,除了没穿过硬底鞋子,走起来摇晃不定外,其他表现,意料之外的好. 阿憨妹被新郎官和一个中年妇人扶著,走出客厅,走出大门;不回头,也不瞟谁一眼.可是要上红色礼车时,突然挣脱两边扶著的人,往右边跌跌撞撞跑过去;那边有一棵杯口大的榕树,她突然抱住它不放了. 一场小骚动,小意外.三分钟后阿憨妹被推上车子;撒下断断续续的哭叫声,终於奔向新的前程……. 闹钟猛响.是六点半.阿憨妹的脑袋埋在枕头下;一只大腿露在蚊帐外;睡得死死地,杨汉才已经推她好几次,就是弄不醒她. 「你起不起来」杨用力扭拧她的小塌鼻子. 「唔……做什麽!」总算醒了. 「快起床煮饭,晚了!」 「我还想睡!」 杨不再动口,揪住她的乱发使劲摇晃,她哇哇大叫,翻身倒退爬著下床. 「死老!」她向他伸舌皱鼻挤眼,并做一个吐口水的动作. 她先找到拖板鞋,然后扣上敞开的胸衣扣子;乳房不成比例地丰胀著.肚子圆圆地,有点凸起来. 「煮一碗半米.不要再错!」杨说. 吇嘛.她说.她把锅里昨天的剩饭倒进水槽里,不再洗刷就放进一碗米;想了一想,又再量一碗米倒进去. 她把锅子盛满水;洗好米后,只把淘米倒掉一半,就用那「原汤」煮饭. 杨不知什麽时候就站在厨房门口看她操作.杨把她推到一边,然后关熄瓦斯,倒掉「原汤」,重新洗米、换水、下锅. 她看这一下子看那一下子地,趁杨蹲下去生火时,打开菜橱捡起一块煎豆腐就要撂进嘴里. 「叱!去刷牙洗脸!」杨一挥手把煎豆腐打落地上. 她走进洗澡间发呆.杨大声说:等一會检查到没刷牙,一定不让你吃早餐.她回过头来又做伸舌皱鼻挤眼的动作;突然传来脚步声,她这才赶忙倒水漱口.洗刷完毕后,她就坐在桌边,张望厨房,瞧瞧桌面,吞口水. 吃早饭时,她把花生米酱菜搁进碗里,斜坐椅子,把视线投向右下方;不和杨面对面吃饭. 「你能不能坐好些嘛!」杨恼火地放下筷子. 「我不要看到你!」她低头吃稀饭. 「又是这一套怎麽能不看?」杨笑著. 「就是不看.我怕!」 「怕什麽?哈!肚子都这麽大啦!」杨的目光落在她的胸腹间. 「哼!我的肚子,要你管?」 「我的宝贝孩子亲血脉在那儿哪!能不管?」 「见鬼!有什麽孩子?我不要孩子,打死他!」 杨慌了,赶紧说好话赔小心,但是她越发不让人,直嚷要把肚子里的孩子赶出来. 「你乱来试试,看我打扁你!」杨摆出吓唬的架势. 「……那,不要打我,我不敢啦!」她顿时气焰全消,畏畏缩缩地离座想要溜开. 杨还是绷紧脸,冷冷交代:要她乖乖在家里,买了菜就不许出去一步,不然打断她的狗腿.她又一步步反抗;她说不要在屋里,要跟去.杨说:你这小傻瓜大白痴,说过几百遍了,砖窑里又闷又热去不得再罗嗦可要揍人啦. 一聽到要打,她又恢复到原先那个怯怯的样子.杨骑破脚踏车离开时,她站在门口痴痴目送那微微驼的背影.她一面揉眼睛,一面吱吱啧啧用脏话骂人;骂一阵子后,却又笑了. 「杀摸哩多小矮呵啊!杀摸哩多小矮呵啊!」 她开始哼唱两句流行歌,反覆又反覆.左右邻居太太走过来对著她指手划脚;有人夸她唱得好,她就学歌星摇摆的动作,不断摇晃圆圆凸起的肚子. 「杨太太,小心把肚子里的孩子摇下来哟!」 「才不會呢!肚里里很多饭,没有孩子!」 「真的,要小心,那是你老丈夫的香火哪!」 「哼!丈夫个屁!」她拍一拍肚子. 妇人们问她怎麽會讨厌丈夫?她说他很凶打很痛.她们说养一个胖娃娃他就會疼她了.她说不要生孩子;她又说不是他的,她不要孩子.妇人们睜大眼睛问那是谁的孩子?她说是她自己的,但她实在没有孩子. 「喂!阿憨妹,你的脚怎麽一浪一浪的?」 「我哥哥阿妈打的……」 「骗鬼六七个月了还有痕迹?」 「杨汉才也打……」她把右手食指放进嘴里尽吸. 「你老公为什麽打你?」 「她说我好吃、好睡、乱跑,还有不會使他高兴.」 「这个老鬼一丛草,到了手竟挑嘴!」 「他说我一点都不和他玩……」她像要哭的样子. 妇人们有的叹息责骂,有的拿男女私室的话逗她;她有问必答,答得很有意思,引得大家哈哈笑.慢慢地,她又高兴起来啦.妇人们走后,她在空荡荡的屋里来回打转.偶然地她注意到饭桌上三尺长两指宽的木板那是打她的工具,她楞了一下木板下压著三个小纸包,旁边还有蓝色菜篮哩!她突然紧张起来,提起菜篮拿著纸包就往外跑;房子的门敞开著. 「买菜买菜,没有就用木板……」 临时市场就在这附近.她走到菜摊面前找到瓮菜.她要这个.贩子问她要几把?她打开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张蓝色钞票.她递了过去.贩子交给她两把菜,她放进篮子就走.贩子大声喊要找一块钱给她,她回头笑笑说不要,贩子也笑了.「买这个!」她站在豆腐店前面. 「要多少钱?」 她打开另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张红色钞票.她那爆开的花白大眼珠转来转去.一阵风卷过来,挟著浓浓的鱼腥味.她单眼一亮,转身就跑到鲜鱼摊前面,伸手把那张红钞票扔给卖鱼的. 「买什麽鱼?」 「要买鱼.」 「什麽鱼嘛!」 「鱼……」她笑笑,又把食指塞进嘴里. 鱼贩便给她三条细长的鱼.她打开第三个纸包,这才发现是一张蓝色钞票;她倒回去买了一块豆腐. 「我會买菜的!」回到家门口,她大声说. 她把买回来的菜都放在水槽里.饭锅就在水槽旁边,没有锅盖,还有小半锅稀饭.她张望一下.菜橱里还有豆腐乳哩!花生米一定给那个死老吃掉了. 客厅的钟卡达卡达响,没有停,那麽她把菜饭端出来,开始吃今天的第二次饭.她把杨汉才坐的椅子挪过来,两脚搭在上面,舒舒服服地吃饭.稀饭不多,盛两次半就剩几颗饭粒了.她走进卧房看看,再到门口瞧瞧,然后提起饭锅,沿著锅缘,伸长舌头舔过一遍,饭碗和放豆腐乳的碟子也这样处理. 天气很热,日头低低地挂在卧房外屋檐上.她走到大门口站一會儿,赶快跑进屋里;卧房里太热,她就坐在客厅地下,上半身趴伏在藤椅上睡午觉. 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跑到围墙外边.她大声喊阿爸阿妈.聽不到回答;她又喊阿汉才,结果还是不见影子. 她爬起来,整理一下衣裤,溜出大门.大门关不紧,她拿塑胶绳子胡乱綑绕一下,然后扬长而去. 走进临时市场.市场里还是很多人.她一家捱一家地慢瞧细看.好几次看到白头发的妇人老公公她就追赶过去;看清楚了不是要找的人,她便冲人直笑,吸食指,瞟人家两眼,摇摆著身子. 日头落入西山,天空一片红霞,她站在下公园边一只废汽油桶上;晚风徐拂,乱发蓬鬆;暮色重重中她被染上一身锦黄. 「啊!阿汉才!喂!」她发现要找的人. 她奔过去,从后面拉阿汉才的手.这个男人一转身竟是一张陌生脸孔.神经病!男人说. 不是阿汉才?这个死老呢?她转动一白一黑两颗大眼珠慌张四顾.天色渐渐黑下来.她认好方向,飞跑回家. 阿汉才呢?这个死老就站在房子的大门口;他两脚分开,两手插腰,两眼死死地好可怕.她站在门口没有动.他低吼一声要她进去.她还是不动.他冲过来,将她一把拖进去,又用力一压;她坐在客厅中央地板上. 「跑到那里去,说!」这个死老的声音全变啦. 「没,没有!」 「看!看!」死老疯了,乱跳狂叫,不知干什麽. 「……」她只看到死老的两只跳动的脚. 「看到没有?电视、冰箱、衣柜他妈的!」 「没有啊?」她说. 「当然没有!被小偷搬走了!」死老忽然揪住她的胸口,把她提起拉过去,靠得紧紧地.死老的鼻孔好大呀! 「说!是不是你搞的鬼?」 「鬼?没有啊!」 「是不是你带人来偷的?」 「没有!我不敢偷!」 「你不敢,别人敢!」 死老全身发抖,还有汗水.死老把围墙门大门关好后,一面逼问她,一面找出一綑红色的绳子,把她绑在厨房门上双手反绑,绳结吊挂在气窗窗棂上. 「呜呜……我没有,我不敢!」她哭著,挣扎著. 你一定有问题你嫌我,骂我死老?你一定要说出来,怎麽领人来抬走的,藏在哪里.不然打死你!孩子我也不要啦!电视机、电冰箱,三年分期付款啊!死老那样子,她从未见过. 她一直喊不知道,没有.死老拿起那支木板像往常那样打她,后来又用手掌拳头打.她哭一阵后不哭了,只在剧痛来临时本能地嘶叫一声而已. 死老不知怎地不见了,一會儿又出现了;提著酒瓶和一把花生米.死老开始喝酒,吃花生米. 「我,我也要.」她说.但是没有说出来. 「算我杨汉才倒了八辈子霉,哈哈!」 「不要绑我,放我下来,好痛……」 我要揍你!嗯,慢慢整你!你这白痴傻瓜疯子神经病癫女人!死老说著说著,晃著身子走过来,慢条斯理地扭拧她的嘴巴,揪抓她的头发,然后又抚弄她胸脯…… 她不再喊叫,不流泪,不看什麽.她就那样半靠半站地被綑绑在厨房门上. 死老不再咆哮了,四周静了下来.后来四周突然一片漆黑!片刻之后又柔柔地明亮起来. 「死老呢?」 柔柔的亮光是月亮.死老大概睡了,或者出去了.手臂麻麻地酸酸地嗳哟!好痛! 眼泪又缓缓流下来.她仰脸回头看吊住手臂的绳子,突然身体一侧失去重心倒了下来,一阵剧痛自手肘传来,绳子已经拉断. 「我……」 她坐在地下不动.卧房里呼噜呼噜响,一定是死老的鼾声吧. 她困难地站起来,死老是在卧房里. 會说话有人头的箱子呢?还有冷冷的那个白箱子呢? 「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我要你的命!」死老说的. 她到厨房看看,没有吃的;桌上的花生米只剩下一堆皮.她一直找不到吃的. 她在卧房门瞟一眼,往里面走一步就退出来. 月光好柔,月亮好美,外面好好……. 她放轻步子走出大门;大门还是关不牢,她再进去把那卷刚才綑她的绳子拿出来,缠好门板;她把剩下的绳子放在小树下.想一想,不行.她终於把绳子别在腰带上,走出去. 柔柔的月亮由头顶而脸面而臂膀,凉凉地涂下来,一直到全身都是银白色的.她旋著脚跟走得很轻快. 路上行人不多也不少,她朝比较亮比较宽阔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去. 好像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常聽到的脚步声.她尽量走得快些;她快,后面的脚步声也跟著快.她用跑,后面追来的也跑.蓦地,左右两边传来同样的脚步声. 「不要,不要,我不要啦!」 不好!前面还有一个阿汉才那个死老!前后左右好多个死老!他们的脚黑黑粗粗像电线杆那麽大;两只四只八只又两只,好多好多.他们张开大手臂,笑著吼叫著向她围过来. 「阿妈!阿爸!」她喊. 阿妈阿爸不會来救的.她来到宽阔平坦的大广场.这里除了追赶她的好几个死老外,不见谁的影子;他们手牵手向她围过来.已经没地方逃. 她碰到一只粗粗的脚.不是脚,是电线杆;也不是,是棵大树,弯弯曲曲枝叶黑黑一大片的树. 她抱住大树,死老的手掌就要抓住衣角了.她手脚并用,很快地爬上树去.嘿嘿!死老不會上树,现在可以坐下来啦! 好凉快,月亮就在鼻尖上.身上,大树的枝叶上全涂著月亮.月光好多好多好近好可爱好凉快. 她替双脚找到最好的位置,屁股也很舒服;双手就搁在凉快的树叶上. 死老阿汉才不會追上来了.什麽都不怕了,这里只有一个人.这里多好! 我不要下去!就不要!她说.她向月亮说.之后,她闭上眼,进入梦乡. 附注: 一、刊登於《中国时报?人间》(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十一日) 二、收进《心酸记》(东大图书公司,一九八年十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心酸记 作者:李乔 工厂的宿舍就在前面,四层楼,中央系统冷暖气设备,富丽堂皇而宽敞舒适.夜深了,门禁要费一番口舌;我不想进去.我什麽都不想,我要静一静. 淡淡的稻香随风飘来.我的左右全是低垂的稻穗;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知道,那是灿烂的金黄色.嗯,梦幻的金黄;在故乡,每家的禾埕上,都堆积一个金黄的小山丘吧? 我要回去,明天就回去……唔,不,不回去.现在,故乡对我还有什麽意义?屋后不远处有绿竹夹岸的小河,伯公岗的小松林,罩满野花的长堤……这些在我已经是供愁泄恨的伤心处! 我该离开这里,走到离故乡、离这个城市更远更远的地方,住下来,不再回首、不再记忆,像一片飘於西风的黄叶.然而,我能吗? 我能够的.真的,我能我为什麽不能呢?我是个理智而冷静的女孩,这是朋友们未曾发觉的我的另一面;就是相处四年的阿……也一样.他和大家一样只會恭维我温静而美丽.哼!我是这样吗?也许我长得不难看,但今后我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喔,也许不,也许我會凭我的青春美貌,换取一些满足与幸福幸福?不再提这个字眼!应该说是凭它,向世上的男人报复;我要专找像阿……那样充满干劲,野心勃勃的男人挑战….一切都过去了.刚才离开「小美」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阿……愣愣地注视著我离开吗?他不會知道我默然徐步下楼的意思;他那种人不懂.不,也许他早不把我放在心里了.是的,他就是这样.那麽,小琪,你是一个大傻瓜哩!哈哈! 今天下午五点半钟,换班铃一响,我便换下工作服,给早来接班的阿梅一个微笑,转身就离开.阿梅投过来惊訝的一眼,我扬扬手大声说「溜啦」;可是机器的声音这麽大,她聽不到的.奇怪,今天这个大怪物的卡达卡达声蛮悦耳哩! 我想我的脸蛋儿,一定妩媚而动人,因为我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喜悦!理由很简单:阿松来电话,告诉我有惊人的好消息. 阿松是我的「城堡」;自从和他认真相爱起,我就觉得他是我生命的「城堡」;我被父母亲友认定为软弱的女孩,我需要最坚固可靠的城堡来保护.而他是一位很沉著的人;由电话里传来那激动兴奋的声音,我能想像出那是怎样难得的消息了.他苦干进取而有野心,比谁都懂得把握机會;他由一个完全外行的高农毕业生,进厂五个月就升为印染部的领班,实在是出人意料.我知道他最深了,能使他这样兴奋的,一定和升级有关. 阿松英挺壮实的模样儿浮现脑际,我心头有一股甜蜜蜜的感觉.这不能笑我,选择了阿松,是我一生最大的赌注,也可能是唯一的;看来我是赢定了.幸福的归宿,粉红色的日子就在眼前,我能不心花朵朵开吗?六点整在「小美」见面.还有十五分钟,我了解他急於见面的心情;就「豪华」一次吧,我招来一部计程车,向市区急驶而去. 我们是一年半以前旧历年初三,一起离开山城故乡,来到这大城市「闯天下」的. 那时候,和近年来的任何日子一样,乡下的男女青年像狂奔的野牛群一样,离开故乡涌向城市,涌进各大工厂. 我说我们像「狂奔的野牛群」,是因为看了一部美国西部片:看到那广阔无边的原野上,黄尘滚滚中奔驰的野牛群心有所感而发的,不是吗?故乡绿野田园,不断被灰色的钢筋水泥建筑所吞噬;耕地减少,人力剩余,这里越来越不需要我们.为了生活,我们必须狂奔他方,奔往大城市近郊林立的工厂;那里可以大量容纳我们,让我们能够生活下去.更何况,大城市是一个充满机會的地方,可以在那里追求理想,施展抱负.至於像我这种女孩子,只是盼望领略一下外面五彩缤纷的奇妙世界罢了. 阿松从部隊退伍下来已经一年.这一年中,他一直愁眉不展.他有四兄弟,他是老么;二哥在本地小镇上贩卖水果,三哥在铁工厂工作;家里一甲多水田由父母和大哥耕种.现在翻田插秧收割,全由机器操作;水稻不再除草,因为有除草剂一撒就不长杂草.就这样,阿松成了十足的闲人. 有人劝他学做生意,他说他不是那种料子;有人劝他培植山兰,然后做兰花买卖.聽说那是一种投机事业,很能赚钱. 「那是老奸巨猾的人才搞的!」他很生气. 「好好培植,规规矩矩做买卖,有什麽不好.」我说. 「等三十年后再说吧!我还没老哩!」 我心疼地凝看他.唉!小乡下,实在不适合他;在这里他能做什麽呢!看他多苦恼! 「阿松,别烦恼,慢慢来.」我安慰他. 「小琪,我对不起你.」他突然这样说. 「怎麽这样说?」 「我……我没有出息!」 「你?……怎麽这样说!」 「看!我这样没出息,我配不上你.」 我伸手摀住他的嘴.我不许他这样说.他却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巨掌里,还直嚷著配不上.他是我的「城堡」,但有时候他是一头牛. 我高中毕业,照一般人的「习惯」,所谓「往上爬」的心理,总要想办法找一个戴方帽子的对象,这才够光彩.也就因为这样,阿松总是被一份自卑感纠缠著. 他说:小琪,我一面对你就觉得无地自容.想到你的情人居然这样没出息就难过.我冷冷地说:还有吗?他说:我不能这样拖累你!我说:怎麽样?他无声没息好久才说:你可以不理我,我绝不怪你,你该有更好的男孩…… 「阿松,别说了!」我大叫. 这个蛮牛不再吭气.突然,我的手臂沾上几滴润湿的泪水.傻阿松竟然哭了! 「阿松,实在不该说谁不配谁的话了!」 「……」他猛摇头. 「例如说,你也可以出去闯闯啊!像你三哥就不错!」 他说:进工厂他也想过,从头来觉得太慢了.我说不慢;我拿许多例子鼓励他.他心动了. 我知道他必须换换环境,那怕是冒大险也好.我说,我在农會里的临时差事可以辞掉,反正那数钞票的工作,我也索然无味,我愿意陪他出去闯. 「小琪!」他激动地把我抱了起来. 「你放开我.」 「小琪,你太好了我就是不能离开你……」他像一个撒娇撒赖的大孩子. 「就这样,我月底辞职跟你走!」说到跟他走,脸颊蓦然火辣辣地. 「行吗?阿伯,伯母,肯吗?我们又还……」 「你可以求婚呀!订了婚再走.」我好放肆,我从来没有这样大胆过. 他的眼睛睜得又圆又亮,过后,黯然低头.他说现在不能订婚,一定要有点成就才行;他绝不能太委曲我.好吧!我说.男人是不可思议的动物,口口声声说不能委曲人家,不能怎麽样;他想到的只是可笑的皮面罢了,为什麽不能全心全力关注相爱这个事实呢? 总之,我一切都依他,我们离开故乡,顺利地进入这个大工厂工作.一个月后,他跳槽到另一家性质相似的工厂,我们愉快地生活著;工作,约會……. 而等一會儿,阿松就要给我一个惊喜的消息! 我准时到达「小美」门口,阿松却已经眼巴巴地站在楼梯口等著. 「上去吧!」我说著并领他上楼. 这里的情调很好,阿松特别喜欢这里的咖啡;虽然贵一点,我们宁愿尽量节省别的开支,每次都到这里會面. 「小琪,今晚你好美.」他没头没脑地. 「怎麽,只是今晚吗?」我逗著他. 「我是说,」他揉揉鼻子:「我今晚特别高兴,所以……」 「你这种人最自私了!」 「小琪,我说不过你的小嘴.」他窘然. 「快说吧,什麽天大的消息?」我装成一付漠然的样子. 「先别问!」他说.他有时候是很霸道的.他不管我肚子是否装得下,替我叫来两份我最爱吃的芒果冰淇淋,外加天使蛋糕、桃酥饼……他自己还是一杯浓咖啡. 「你?这样多花钱!」 「吃吧!我们今晚要庆祝一番!」 「好啦!告诉我,是不是荣升总经理?」 「嗯!差不多!」他笑得很开心. 「别吊人胃口,快说嘛!」 「聽著,」他霍地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提提香港衫领子,然后弯腰,凑在我耳边,压低嗓子说:「本人从下月一日起,是南环纺织公司中和厂印染部副主任!」他说完给我浅浅一个鞠躬,像一个绅士. 「这,怎麽可能!」我内心在狂跳猛撞. 「事实上,确是这样!」 「你……不是哄我吧?」 老实说,我很难相信.试想想看:凭一个高农毕业的新进工人,一个外行人,怎麽可能平地春雷,一下子跃升这麽高呢?然而,我的「城堡」就在眼前,他那种神情绝不會是逗著我玩的.我陷入梦幻中. 「你不相信?」 我,痴痴地望著他. 「我目前不是印染部的一个领班吗?」 「是呀!你只是一个领班!」 「领班这就有表现的机會!」他的双眼闪烁著光彩. 他提醒了我:刚进工厂时,他就买下了几本书;那是有关品质管制和工作效率之理论与实际的书籍.他说他已经把它读得纯熟,已能领悟其中的奥妙.当上领班一个多月,他就悄悄向部主任递上一份建议书:染印输送线人员位置的改进刍议.当时部主任大吃一惊.这个建议书很快地经过研究发展部呈到总经理手中,然后付诸实施.一个月后,证明这项改进使输送率提高百分之九点二. 「总经理单独召见我,说我是天才!」 「就这样你升上了!」 「嗯,就这样.总经理还说……」 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那样子,何止是得意忘形,简直是狂妄而疯癫啦.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多时抑郁,一朝得志,谁不欣喜若狂呢? 「阿松,先静静,吃点东西别冲昏了头.」我柔和地说. 「小琪,你高兴吗?」他握紧我的手. 「你说呢!阿松,总算……」我说不下去. 「小琪你怎麽哭啦!」 「我没有!」我笑.是的,我应该笑,我太高兴啦! 他拿出小手帕在我眼眶边和脸颊上沾了沾.他柔情地凝视著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我知道他的视线一直没挪开,他唇边还漾著满足的笑浪;我想我也一样吧. 「小琪:我深爱著你,你知道吗?」他说. 「阿松……?」我不知道他的思绪怎麽跑到这方面来. 「小琪:我爱你,没有人能夺走我的心!」 「阿松!」我还不知道他怎麽啦? 「小琪……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个很好玩的事.」 「……?」 「我们经理部有个大眼睛的會计小姐.」 「哦?」我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滋味. 「她长得不难看,她好像很喜欢我很好玩.」 「不错嘛!怎麽说好玩?」 「她总是找机會想接近我,约我看电影.当然我从没理她.」他笑笑,样子有点忸怩;我很少看到他这种神情.他继续说:「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向你表白……」 「表明你有吸引力!」 「不,不是这样,我是说:我深深爱著你,永不变心的.」 「谢谢你……」我张嘴,缓缓吐气. 「不论怎样,不论多大诱惑,我不會变的.你知道吗?」 我没回答.我闭上眼.我要好好养一會儿神. 阿松他,居然向我说这种话!我的心,像被一根尖锐的针慢慢深戮下去.我呻吟著. 阿松,我们是一对相爱四年的情侣,我们已经誓结鸯盟,你又何必跟我说这些?你向我炫燿别的女孩对你青睐,我只觉得好笑;可是你因而向我表白爱心不变,这,使我心酸.阿松:你为什麽要说出来呢?是向我保证,还是提醒你自己?阿松:我们深深相爱,这就够了;你为什麽要表白,你为什麽? 我的心,鲜血淋漓;我清楚看到:它,一滴滴往下滴落.好酸,好痛,好迷惘,好空虚.我心已碎. 「小琪!你?怎麽啦?」 「没有.有点困.我想回去了.」 大概很出他的意料.他又说了很多话,好像包括爱情、家庭、事业抱负等等.我吱唔著,我只能这样;我尽力掩饰自己,我心头受到的创伤,绝不让他看出丝毫,甚至於我愿「表现」出对他的保证很「感动」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是否露出了破绽.我极力忍耐;我使今天的约會,看来是在自然的情形下结束的. 这是我的初恋,唯一的恋情,唯一的情人;如果不是他顾忌太多,我们早就订婚,说不定甚至结婚了.不要笑我,其实,心底里我已经默许了,对他,我不再保留什麽……. 多可笑的表白,多可笑的效忠宣誓!我宁愿只觉得可笑,宁愿只认为他幼稚;他不懂怎样表达爱情.然而真是这样吗?可怜的小琪啊,你在自欺罢!更何况,爱情不用表达,对方自自然然會感觉到的. 也许我不该感到这是委曲或绝望;男人大概都是这样,或者人都是这样. 也许我自己有心病:以往跟他相爱,心坎深处就自以为是一种委曲,一种「吃亏」.否则今晚的反应怎會这麽强烈?「爱他是一种牺牲,所以他更不该对不起我」.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我也是一个大俗物,二流灵性的女孩了. 果真如此,我们彼此该「扯平」啦?我想是的,我祈望自己确是如此. 我默默走出来.阿松再见.我说.阿松:我的情人.我的大蛮牛,我的「城堡」新上任的印染部副主任,再见啦.今天的约會,很有意思,很愉快,真的……. 附注: 一、刊登於《大同杂志》五十七卷二期〈一九七五年一月十六日〉 二、收进《心酸记》〈东大图书公司,一九八年十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果园故事 作者:李乔 健雄用机车载我离开他的农庄.到了火车站,他猛掏裤袋子,我以为要替我买车票,他却递过来一张早已备好了的车票.没想到,当年急躁草率的野孩子,今天竟这麽细心周到了. 二十点北上的观光号几乎准时到站.健雄又买月台票,把那两篓横山梨和热带苹果搬上车. 看他粗壮的身躯,乾净俐落而劲道十足的动作,我心里充满了愉悦与得意的情绪.我想,一辈子粉笔生涯的人,这种享受该是最大的吧? 「老师:不要紧吗?」他说.那眼神焦急而不安. 「没事.嘿嘿!」脸上是酡得很.我想. 汽笛长鸣.他规规矩矩一鞠躬,然后下车.我发现左右前面投过来好多羡慕的目光;我顾盼怡然,身子像要飘浮起来似的. 车子挪动了.健雄站在那里直挥手.他好像还傻笑著. 我是真的醺醺然了.但是夜风吹来,脑筋却十分清醒.我很少喝酒,平常几乎是点滴不沾,今天是例外.我很高兴这个例外,因为是学生请我,是可以喝、值得喝的情况下,喝成这个样子的. 「健雄这孩子,嘿嘿!真是……」 我大概喃喃自语起来.健雄精干、壮健的模样又在眼前打转儿.唔,不,是矮小、黝黑,东张西望,神不守舍的那个江健雄……. 那年,我由国中转到农工职校来服务.因为我还不算老,训导主任又是我的老师,自然安排了导师的职务.那时高二农艺科的导师另有高就,我一来就接掌那班;后来我才知道,是全校闻名的「牛班」. 在农校教书,比国中轻鬆得多;这里没有升学的压力,学生程度很差,所以这里是存心混饭吃的好去处.反之,在这里想要表现一点教学成绩可就不容易了.教书,我不敢自衒如何如何,但我不是马虎敷衍的人.这一来,我烦恼就多啦. 其中最使我为难的,倒不是学生程度差或者管训困难;实际上,农校的孩子,大都来自农村,本性朴质,绝少问题学生;但程度较差,难免自卑一点.对於这种学生,祗要上课稍微认真些,生活上多关怀他们,是很好相处的.我束手无策的是:他们普遍不喜欢专业功课,他们很多原本是志愿读本校工科的,因为分数不够,才不得已进入农科. 他们在生活上常显得无精打采;功课上也只是混日子的态度.他们不担心留级;因为农校每班人数少,除非原因出自操行方面,不然很少留级的;他们甚至不怕拿不到文凭,因为农校的文凭,实在很少派得上用场. 「你们不能这样!这样下去怎麽行?」 我利用课余时候,苦口婆心地劝导他们. 「没办法.」他们漠然回答. 「路,是人走出来的,失去信心才是真正的绝路.」 「我们,哈!祇能走山路,走田间小路!」 「如果实在不想学农,乾脆重新考!」 「重考也考不上其他科,尤其英数准拿零分!」 「那就进工厂算啦!不要浪费时光和金钱!」 「老师:如果是你,怎麽做呢?」 好锐利的嘴!他是我们班上的学术股长,江健雄. 他亮亮的小眼睛直盯著我,嘴边还有那麽一丝嘲弄的微哂.我这教书多年的老手,竟给掐住了,僵在那里. 「所以,风凉话很容易……」他又冷冷说. 「我不是说风凉话!你!」 我大概脸色很难看,其他的同学识趣地一个个溜开了,他却低下头,站著不动. 我强自抑下心中的不快,劝他振作起来面对现实;他的基本功课很好,如果肯下决心用功,争取保送中兴大学或农专,另外走高普考的路子,也都很有希望. 显明的,这些孩子懒散振作不起来的原因,是毕业就是失业的影子困扰著他们;从这方面起开导,激励他们是唯一的方法.我自己是职校毕业的人,我没有漂亮的文凭,走的是最艰苦崎岖的路;通过重重的考试,取得了目前稳定的职业.我诚恳热切地向他们报告,那些年孤灯苦读的情形. 「说这些,绝不是想向各位夸耀什麽,我是想,我走的路,各位也可以走,老实说,保送大专,毕竟名额不多,参加各种考试机會就多了.」 「最难走的路!」一位同学大声说. 「不错,但人人有份,而且机會是长期的.」 「这麽多人抢,嘿,太难了!」 「人人怕难,我不怕,我就得到了!」我说. 「我不愿意!我讨厌考试!」江健雄看著天花板说. 「是呀!大考小考,我受够啦!哈!」另一位同学说. 「没关系,不一定非这样不可!」我耐心地告诉他们:「我们现在是处在开放自由的社會,混饭吃也好,创事业也好,说难真难,说容易也十分容易!」 「废话!」不知哪个家伙迸出这麽一句. 「不是废话真的是这样:祇要你身体健康,没有不良习惯,再加上肯吃苦!」 我把建立他们的信心,当做主要工作;经过一段日子后,我发觉一班之中,大约有近半的人「好像」是收敛些,用功些,有所改变了.我暗地里感到欣慰;当然,我还得继续下功夫. 其中表现最不稳定的江健雄.他在我一场劝导鼓励之后,會埋头用功一阵子,可是不超过一周,他又心神不宁,把持不住了.这时候,我再怎麽舌敝唇焦地劝说都失效,必得等他「迷失」几天,然后再强力把他拉拔上来. 那些一点就通,或永不点头的顽石,都比较好「处理」;唯有这些扶不起来,又不忍弃置不顾的,最是恼人. 至於江健雄这个小黑炭同学都这麽叫他把我坑得最惨的,却出在他担任的职务上. 记得是编制光复节的壁报;他是学术股长,自然他是负责人;我在一周前就告诉他编制要点,并交给他经费一百元. 「快动手,二十四号早上九时要交出参加评分.」 「放心了.包你冠军就是.」 他显然很有信心.可是二十二号了,还不见他动静.我急了,他却说他是快枪手,一天一夜就能赶好,而且「保证冠军」. 二十三号早上,班长告诉我江健雄请一天公假.这一天里我在整个校园转了几趟,就是不见他的影子.降旗后,我留在训导处不敢回家;一直到六点前五分,这个家伙才捧著几张绿色臂报纸走进教室. 「老师……」他冲著我直笑. 「好啦?我看啊!」 是空白的,祇划好边框!我气得脖子脸上火烫了似的.我冲前去,向他挥掌,他却机警地躲开. 「老师!聽我讲嘛!」 「你!还有什麽话说!」 「我……下午去看『太阳浴血记』名片不看太可惜结果我……在戏院睡著了!」 「你!你滚吧!」我咆哮著,我挥动双手,但我没打他,最愤怒时,我是连处罚学生都不屑的. 「对不起!再见!」 我找到三个寄宿本镇的同学,要他们吃饭后到我家帮忙做壁报.这晚上,我们四人一直忙到凌晨两点钟,才草草完成;内人也煮茶做点心,折腾了半夜. 第二天,江健雄依然谈笑自如,全没有歉疚的表示;我真是怒气难消,久久不理睬他. 有一天,放学后,他突然来找我;那是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站在我前面嗫嚅半天,我这才注意到,他瘦了. 「有什麽事吗?」 「我……我要休学!」 「休学?什麽意思你坐下来,说清楚一点!」 「不读了.就这样.没什麽好说.」 他又恢复万事不在乎的郎当相.他说:大哥在外经商多年,最近二哥也进工厂了;家里有一甲多田地,他如果不躲开,毕业后就注定一辈子在家耕种了. 「现在就溜走到外面闯,这才逃得掉!」他说. 「可是你的学业!」 「管不了这麽多了,何况毕业又能怎样?」 「你忍心把父母抛在山林里?」我想用亲情感动他. 「这也是要他们好逼他们卖掉田地,随我们住进城里去!」 「唉!你不知道老年人的想法!」 我再怎麽说也没用,他就是执意「不读」了.而且明天就不来;最后他祗聽我一句话:办理休学手续. 他就这样放弃一年半的学业,实在可惜,不过,这样一个有才气而又稜角锐利的青年,也许真的农校并不适合於他呢!也许他真能闯出一番事业也不一定? 可是,他的事情并未了;在他休学后第三天早上,他的父亲到学校来问他的下落;他是瞒著父母偷跑的. 那是一个标准的乡下种田老人.看他黝黑红润而挤满皱纹的老脸上,一片惶恐又茫然的样子,我对江健雄的恼火熊熊上腾. 「老师:那,那阿雄是跑掉了……」 「我以为……」唉!我该想到他是擅自休学的! 「老师:你,你一定帮我找找阿雄!」 「我?我怎麽找?」 「无论如何,老师一定要帮忙……」 几位老师围过来,七嘴八舌了半天,没什麽头绪;大家连骗带劝地把欲哭无泪的老人哄回去了.我为自己的粗心感到深深的不安. 过了两天,江健雄寄来一封信,说他找到工作了;邮戳是桃园的.我决定到他家走一趟;这天中午,他父亲却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协助他到桃园找回孩子. 「阿雄一定就在他二哥那里,总算有著落了!」 「是否健雄来信说的?」 「阿雄来信了,没说在哪儿,但一定和他二哥在一起!」 「那还是去快信,问你家老二看看!」 「不用.不好.怕阿雄知道去找反而跑.」 这真是从何说起!休学了的学生家长,便要我陪他到老远的地方找他的宝贝儿子! 「阿雄最怕老师,你一起去,他一定會回来!」 「真的?」他哪里知道,他的阿雄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但是我能说吗?我苦笑. 我向校长请示这件事情.校长慨然答应给予公差名义外出,必要时还准延长一天. 第二天,我陪著江家二老搭乘早班火车北上.我心里充满惆怅怜悯的情绪,还加上寂寞孤单的感觉;这是一次毕生难忘的「旅行」. 在车上,老先生老太太兴致很好,好像忘了那个宝贝儿子带来的烦恼;两人争著向我诉说儿女们的聪明和可爱处. 「尤其阿雄,从小就是最巧最乖的孩子.」 我装成很认真很爱聽的样子,尽量使唇边挂著微笑. 「就没想到阿雄这次……」老太太先回到现实. 「实在想不到,阿雄以往……唉!」 「健雄脑筋不错,他……」我想还是说「好话」吧. 「嗯,阿雄他他最服你老师了.」老先生说. 「阿雄就坏在那股倔强脾气!」 「阿雄常说你怎麽爱护他,阿雄说你是最好的……」 江健雄真的在背地里说我「好话」吗?嘿嘿! 三小时的火车路程就在不断谈阿雄的话题中过去.我们找到了他家老二任职的纺织厂;老二比老三粗壮高大,但一照面就看得出,是个老实守份的年轻人. 「没在这里.阿雄祇来打个招呼就走了!」 「那……他在哪家工厂?」 「不知道.他来过电话,他不肯说在哪家!」 两老失望极了.我不知怎麽劝慰才好.老二说厂里加班赶工,不能告假外出,我们祇好照他的指点,到认为可能的三家工厂碰碰运气. 两老一脸无告的神色望著我.我们马不停蹄地「拜访」了一家纺织厂,两家塑胶工厂;并不是祇向门禁打聽而已,我都直接找到管人事的地方.结果是一连串的摇头. 我们都默默无语.回到火车站,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钟.肚子咕噜作响,我建议吃午饭,老先生这才想到自己失礼吧,赶忙拉我向面摊儿走去. 看两位老人凄苦哀伤的样子,我知道他们咽不下什麽的;我坚持不吃饭,各买两个面包充饥就成了小时候母亲带我上街,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坐在火车站长椅上,手拿面包彼此推让,劝对方快吃多吃,可是他们祇咬一口就都停在那里.老太太四周皱沟纵横的眼眶里,一直回游著阵阵的泪痕. 「阿缎:我们回去吧!」老先生低头劝老伴儿. 「回去啊?」老太太的语气,很难忖度是什麽意思. 真不忍看他们.我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斜对面大柱子边有人向这边招手是江健雄那家伙!我向老人说一声上厕所就走过去,他却紧紧躲在柱子背后. 他向我做手势,要求我走出车站,到对面冰果店走廊等他.我把握得紧紧的拳头塞进裤袋里,照他的话走过去.我刚走到走廊上,他不知怎地就斜剌里跑过来了. 「你有什麽话说!」我强忍著不让拳头挥过去. 「我……唉!我爸爸妈妈真是的!」 「你应该多看看你父母那伤心样子!」 「知道知道早上,在信宁塑胶厂我就跟著你们了!」 「哦有何感想?」 「他们不该来的!」 「你私自离家出走是应该的?」 「我是出来奋斗!」没有半点愧疚的意思,他说:「我不是鬼混,我會把工资寄回去嘛!」 「好啦!现在就去见你爸爸妈妈!」我懒得噜苏. 「不!怎麽能见他们?我不,我不回去的!」 他跳著、叫著,眼神有点狂乱,像被逼在角落里挨打的狗,既恼怒又惶恐.我定定地凝视他,不觉叹了口气. 我问他究竟打算怎麽样?他还是那句话:他要好好干,不学坏,工资准时寄回去;他绝不回去. 「他们伤心,我很难过,但我没办法!」 我不想再说什麽.大概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是这样自以为是吧?他祇是最典型的例子而已.我打起精神劝两位老人回家.我把早上他们在车上称赞孩子的话,再统统「卖还」他们;他们总得带回点东西填充空虚老怀啊! 我们高二农艺科,真正失去江健雄这一份子了.我安慰自己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他要昇天入地,与我这导师无关.我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他;在他的影子不由地浮现脑际时,我就专找他可恶恼人的事迹来.唉!天地良心,我心深处是十分喜欢这个有性格、聪敏可是心浮气躁的家伙! 高二的功课很重,实习教材多,所以时间显得特别匆促;很快地第二学期接近尾声,暑假就要开始. 有一天,我准七点半到教室督导早自修,很远地就发觉教室里闹哄哄;大半站起来,围在一起不知玩什麽把戏. 「老师:看谁来了!」一个学生冲我喊. 「现在是早自修谁?」 同学们慢慢散开,我眼前多了一个长发蓬鬆,脸颊消瘦的矮家伙:是江健雄!他那太小却明亮逼人的眼睛,令人毕生难忘. 他就那样直愣愣地看著我,嘴唇动了老半天,就没喊出声;我喉头乾乾,也不知怎麽开口好.教室里蓦然静下来. 「唔……江健雄,什麽时候……」 「老师好!」他没让我说完就抢著说. 「……」我拿眼睛问他. 「我回来七八天了,下学期要复学!」 「哦!不去闯了?为什麽?」 他始终不告诉我为什麽不再去闯,但是我知道的. 暑假结束,他复学了.他不再是我们班的学生,所以很少接触的机會;从他的导师口里知道,他还是老样子,还是「六十分主义」. 「到底是扶不起来的烂泥啊!」我想. 慢慢地我不再想起这个学生了.在他们班毕业考试完毕的时候,他却又突然来找我.他邀我星期日到他家一趟,他还请了现任导师和几位专业科的老师. 「怎麽?请客吗?」 「看看我种的一些果树,吃便饭!」他有点羞赧! 「那几棵蕃石榴和龙眼啊?」我去过的,哪有什麽可看? 「不,老师去看了就知道!」 我们去了.眼前那一甲多地,已经不是两年多以前的荒芜旱田了!我惊奇地看健雄,他又现出羞赧的样子,低头笑笑. 这是一片近於方形的旱田,除了两段梯形的高地外,都是一个水平的土地.农舍在田地的东端,座东朝西,屋后左右全是新栽的梨树;前面占最大面积的,健雄介绍是热带苹果;苹果园外围延到左斜角坡地一带是荔枝吧?原先零落几棵巨大的龙眼树的地方,现在是一口大鱼塘了…… 「鱼塘四周是软枝杨桃,树苗太小,看不到.」健雄说. 「什麽时候种的?」 「就这一年嘛!我回来后!」 「谁设计的?」 「我读农艺科啊!」他指著绿竹丛那边说:「八米道过去,还有两分斜坡地,我种了蕃石榴现在价格不错!」 「嘿!你……」 「我在工厂里,晚上睡不好就想的……」 这个午餐,虽然是十足的农家招待客家人素净不加油酱佐料的菜肴,但我吃得既饱又满足;我欣慰健雄这孩子的转变,也深深羡慕这生气蓬勃又不失自然情味的新农家! 「我们常常说哟!要不是你们老师……呵呵!」老先生似乎老些了,但精神很旺. 「老伯!伯母!是您俩有福气啦!」我说. 「我说阿雄啊!可要记住老师恩德喔!」老太太的门牙好像掉光了. 「健雄转想了!」 「呵呵!还是要老师教导呢!」 「下次健雄讨亲,我们一定會来!」 「是啊是啊!一定要来哈!」 我私下也告诉健雄,我會再来;在果树长成时,我一定會来! 他规规矩矩地给我敬个礼,然后说声谢谢.哈哈!就没想到健雄还會有一天对我这个老师这麽礼貌哩! 我一定會来.五年后的今天,健雄把我请到他的农庄,那一甲多地的果园,各种 树果然长成了.我也算得是农家子弟,但这回还是真正开了一次眼界:我没看过这麽多的梨树,我不知道梨树需要这样整枝,我也没看过结这麽多果子的梨树;热带苹果的名字祗在报上见过,今天不但面对著它,并且伸手在它矮小枝桠上摘下苹果来吃! 健雄一直笑嘻嘻地陪在旁边,给我「解答问题」;他的身边站著一位脸上稚气未脱,但看来十分健康的女孩他的未婚妻. 我东张西望远远近近的果树,我尽兴大吃果子,我也频频回头看健雄.他的小眼睛还是那麽亮,但不再是游移不定的了;那眼神、笑容、气度、身材,和五六年前比起来,真可以说是脱胎换骨过的.他服兵役两年,再经过三年实际耕种;他已经踏入真实的人生之门,他成熟了. 「老师:先回屋里休息,吃了饭再看吧!」 「好好!其实有这些水果,不吃饭也可以了!」 「老师:空著肚子吃梨,怕闹肚子嘿!」 「我宁可因此拉肚子,哈哈!」 「老师:太阳太烈了,还是进屋里休息吧!」女孩说. 「老师:等一下摘两笼水果带回去!」 呵呵!我还客气什麽呢!我就爽快地统统接下吧!耳边一片老师的呼唤,看他俩恭敬小心的样子,哈哈!太阳真是太烈啦!刺得人家眼角痒痒地……. 「健雄:想当年你能下这个决心,真是不容易!」我想起一直存在心里的话:「当时是什麽力量使你一下子改变,而且就这样坚定地开辟果园呢?」 「老师……您又来了!」他看我一下,瞟未婚妻一眼,赶快低下头去. 「真的,大家都往都市跑你,不容易啊!」 「老师:不提这些好不好!反正我……就这样嘛!」 「阿:老师要你……」女孩说他. 「人,总要变的,祇是迟早不同而已!」 「阿雄很喜欢农家,我也是……」她替他补充. 「最重要的,这是我的本行;我又看到涌进都市的那群农村青年,那种盲目的乱闯!」 这个孩子是真正成熟了.我好高兴,今天我可要开戒,好好喝几杯!一个半辈子埋在粉笔堆的教师,还有比此景更得意的吗? 我就这样喝醉了.醺醺然地被载到火车站,被送上火车.今夕何夕?我就大醉一次又何妨?嘿嘿! 「哈哈!好啦!健雄!」我打断他的话头. 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说下去. 是的,我明白,我知道他想说的,也知道他那年改变的主要因素;我似乎还能瞭解,几年来他执著、坚忍地默默经营果园的力量,是怎麽凝聚而成的. 附注: 一、刊登《中央副刊》(一九七五年一月三十一日至二月一日) 短篇小说第七集 瑷儿行状 作者:李乔 瑷儿姓羊本名輗瑷,以「瑷儿」行.祖籍广东嘉应州,於二百五十二年前(一七二三年,清雍正元年)落籍台湾凤山县.父羊克裘是税捐处的课长,母姚氏任职县政府.瑷儿依谱排行二十四世. 瑷儿能够降临人世,勿宁说是一种奇蹟,主的恩宠:克裘结婚时四十二岁,姚氏三十一岁,两人都是专注事业而暂时忘却爱情的人.但是爱情如潺潺清泉,昼夜不舍,淙淙汇集心田,越聚越盈满,在爱情一旦决堤时,两人找到最适当的泄洪道结婚.在结婚后,最切盼的自然是早日获得爱的结晶.不过,两人心中都有一层浓浓的阴影:迟婚,會不會生育呢? 阴影,终於被一道曙光戳破、推开;在婚后第三年,姚氏终於怀孕. 那是一段兴奋惶恐交织的日子.她第一次体會到古人「大旱之望云霓」的滋味,也品嚐到「及时雨」沛然下降的狂喜.她觉得自己走完漫漫长途的天涯路,回到温暖舒适的小屋;那是填满心胸灵台的满足、安慰.生命就是这样;人生如此,已经没有遗憾! 她和克裘都受过高等教育,也已经是人生经验丰富的人,再加上二年多来的努力自修育婴学识之后,惶恐中,她还能够妥善安排处理的. 「胎教是重要的.」她想,也是下了结论.这是很奇妙的体验:一发现有孕,她就立刻同意,或者说是证实了中外育婴书上「胎教」的理论.这是母性的自然良知吧? 在怀孕初期,震动胎儿是最大的忌讳;所谓震动,一指外界物理性的撞击,二指母体情绪起落给予胎儿的压迫.然则,上下班的劳顿和办公室中的种种,现在都得考虑一番了.她向来自认是神经质的妇人,神经质的人,情绪是没法控制的,这不是她的错. 她权衡事情的轻重后,决定告假一个月.她马上请医院「帮忙」,出具证明,并且未及给克裘说明就办了请假手续. 当然克裘同意了.克裘笑笑,没表示什麽.他會暗暗赞许这种明智行动的.她想. 这天下午,她作了另一件重大的决定:为了胎儿能够获得真正宁静的环境,克裘在这十个月内,必须睡在客厅才行.第一,他有夜里抽烟的毛病,岂不是让胎儿在污染空气中发育长大?第二,小小卧房,住两个成人,氧气的耗损已经够多了;多一个胎儿岂不更加严重?第三,这个男人睡相恶劣,在梦中常有踢脚挥拳的怪动作,万一擂在她肚腹上,可就不堪设想.第四,十个月不是三朝两日,男人嘛,她清楚透啦!站起来文质彬彬满像那麽一回事儿,可是躺在床上,有时候,哼!火来了,才不管你理当如何如何……第五,肚子已经有个新生命在蠕动,夜里还和大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让外人「想起来」,也有点不好意思.第六点……. 总之,夫妇非分床不可!她是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这件事不像请假那样单纯,在方式上,必得和克裘先说一声说是商量,也是应该的.她是很懂得情调的女子,她提早下班后,先把房子里外稍为整理一下,晚餐特地由馆子叫来三道菜;她要在丈夫身心十分舒泰之下,提出这个要求. 「我想……你不會反对吧?」最后她这样问. 「莺莺,真的你要这样?」他好像认为她说笑话呢! 「我们要这样,不是我一个人!」她纠正他的话. 「唉!好吧!」 「委屈你了!克裘!」 克裘浅浅地笑笑,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长不大的大傻瓜.他站起来,猛地扑过来,伸手要搂她;她稍许吃了一惊,把他推开. 他还是那样笑笑,然后吁口气,到庭院看盆景去了. 「好克裘……」她喃喃呼唤.眼角奇痒,泪水倏然涌满眼眶.真想尽情哭一场,可是瞬间她抑制住自己我不许这样,这样对胎儿是不公平的. 她缓缓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收拾残肴克裘跑过来抢去洗刷的工作然后拿出育婴手册、笔记簿.她决定把手中最重要的部份摘录下来,另方面,也把自己想到的,以及生产前繁多的各种必须预备的物品写下.她想:这种事,宁快勿慢,而且宁滥勿缺! 「我要当妈妈了!」一缕喜悦和骄傲揉杂的热流自心坎升起、扩散、弥漫著. 「十月怀胎」是个漫长的日子,但也可以说匆匆而短促的,因为起初几个月「怀孕期的呕吐」,把人给整得死去活来,狼狈之至;往后的日子,选购婴儿衣物尿片,增添家庭备品,决定牛奶牌子,接洽女佣以及定期产科检查等等.这些无一不是非自己动手不可的.克裘是体贴、能原谅的好丈夫,不过这段日子也证明了他是个大笨牛!没有一件事情办得令人称心快意的.唉!也是命吧!有了孩子之后,自己得忙成什麽样子,够瞧的啦!她想. 在待产末期,最伤脑筋的还是选择那一家医院的问题: 起初,以省钱一念到公保医院检查胎儿的,后来亲戚们劝她,还是到私家医院检查仔细而且亲切.她聽从了她们的话,结果她还很满意.可是几个女同事却把公家医院说得天花乱坠,什麽设备一流的,医师又是最近留洋返国的;拥有最新接生技术,还有医师、人才多,可以应付任何情况……另一方面,又有人认为拿薪金的医师,不管如何比不上自家开业的,他们等因奉此应付应付罢了,本事再好也没用,更何况人多品杂,混在一起实在不妙.至於私家医院,有的外表堂皇富丽,里头却可能密医郎中在操刀剖腹呢,而且不肯请正牌的护士,让那些国中毕业后「在职训练」三数个星期的小女孩乱来…… 「怎麽办?」她几乎要急疯啦. 「太太!公立私立都好嘛!唉!」 「你这个大头呆,大傻瓜!」她恨得直咬牙. 这个难题,最后却由预定雇用的「欧巴桑」一句闲话给决定了.「欧巴桑」说: 「千万不要到公立的大医院,太可怕啦!」 「哦?可怕!」 「聽说,他们把刚生下来的娃仔都撂在一起!」 「撂在一起?」 「是呀!各挂一个牌子,有人抱错孩子哪!」 「抱错孩子!」天底下有比这更严重的事况吗?她决定到私家医院去生产,而且是小医院;她采取了一椿补助措施:另外请一位特别护士从旁护理. 本来她是决定在家里生产的,到时候请医生助产士上门.当然费用可能十分庞大,但这节骨眼儿上,金钱问题可不宜再予计较.可是有一不能克服的难题:产科医师不肯来;纵使肯来,产房的设备也不可能搬来呀! 「唉!没用的男人!」她只有把怨气喷在男人身上. 那个伟大的、灿烂美妙的日子终於来临了.在怀孕满十个月零三天的辰时下三刻八点四十三分整,生下了三千公克整的男孩一员! 生产过程的确十分艰苦:在婴儿落地时,她晕了过去,醒过来时,第一个朦胧的影像是克裘的脸孔.她发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握著. 「孩子……呢?」 「……莺莺……」克裘的声音十分乾涩. 「孩子呢?」 「是男孩哪!抱到房间了.」 她笑了.眼泪却从眼角缓缓流下;隔一层泪水瞧去,周遭景物是七彩的,这个世界突然显得新奇而陌生起来. 她轻轻啜泣起来.医生给注射一针镇静剂. 这是一场漫长的熟睡,足足二十个小时,醒过来后,第一桩苦恼她的事况是喂奶问题.本来经几个月的反覆研究包括依據学说的推理,以及请教医师和权威人士她决定哺喂母奶,可是现在身子太虚弱了,医师反对她这样做. 「扶我起来喂奶好了,我能支持的.」 「不!你要彻底休息几天!」 「可是,牛奶我不放心呀!」 「隔一两星期改用母奶吧.」克裘说. 「最好不要改变.」医生说. 「那,我,我拒绝让我的孩子服用牛奶!」 她挣扎著爬起来.医师终於屈服,只好提出补救办法:先用葡萄糖水喂两天,然后看情形再作决定. 记得书本上曾提过先用葡萄糖代替奶汁的说法,她同意了.在这期间,她要求每六小时打一补针,医师笑笑答应了.她是一个有决心、富毅力的小妇人;她要把握这四十八小时,让自己绝对完全放鬆下来休息,甚至於进入一种近似禅定状态. 药物与休息是奇妙的结合,或者说母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四十八小时过后,她居然「精力充沛」、「神采奕奕」了. 她,熟练地,令人怀疑是初为人母地,完全按照书本要求的方式,完成平生第一次哺乳工作. 一切都那麽美好、顺利、合乎自己的计划.她现在是归心似箭了,因为那完美的、周祥的、舒适安全的育婴天地,到底不是医院,是等待瑷儿一年的自己的家哪!更重要的,还有一个心理因素:这里是妇产科医院;「医院」两个字令人实在不舒服,而且容易惹起不愉快的联想.还有,这个妇产医院命名「万全」;万全吗?也许是万全吧,然而,它不也暗示人,可能发生万分之一的不安全吗?可笑得很. 总之,所以,产后第五天,她命克裘请了一天假,在上午九时整,阳光刚刚转热的时分,她由特别护士和丈夫扶拥下,抱著婴儿,坐上向朋友调借的豪华私家轿车计程车三教九流都坐过,难免满车菌类,自然不能乘坐十分钟后就回到家门口. 这是一座双拼两楼洋房,是新婚时购下的. 「孩子,你的家,到了.」她凑近婴儿的耳边说. 她又一次觉得周遭的景物是七彩的,而且缓缓晃动. 瑷儿:以上是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前后的种种;妈妈说得欠仔细,大概情形是这个样子. 瑷儿:也许这个充满污染危机的世界,并不适於你是的,从特别护士手上,第一次看到你的脸蛋儿的瞬间,妈就明确肯定,你不會是个凡人;妈和爸爸将因拥有你而骄傲,但也不免被一缕惭疚而不安纠缠著;我们发誓,一定以全部的爱心,爱你,一定给予最大可能的舒适环境.毕竟你已来到这个世上,你就有权利获得我们能力範围内最高的一切.不是吗? 台湾中部的晚秋季节,好像闷热了一点,但是妈还是把楼上楼下全部门窗关紧,妈知道,这不合书本上的要求,但是「尽信书不如无书」,何况,妈这样做是有根據的:第一,附近那家粗纸加工厂燃烧「重油」,挟著恶臭的黑烟吹过来的时候,中人欲呕五腑沸腾,婴儿怎麽受得了呢?这一点是妈和爸爸的罪过,说来惭愧,得请你原谅.第二,现在通用的纱窗网孔太大;妈曾经仔细量过,是一点五厘米,至於纱丝歪斜部份可就二五厘米以上了.台湾的蚊蚋大小齐全,尤其近年细小类的更多,这种纱窗岂奈牠何?第三,我们采取了补救措施:用两把大电扇,一在客厅,一在楼上,日夜不停地吹,使空气流动,消除郁燠.其次是每天中午,先把瑷儿用毯被裹好,然后敞开所有门窗包括纱门窗以便换气;據妈的究,二十四小时内这样换气二十分钟就够了.(让妈先向你透露一个秘密:妈在存一份私房钱,在你周岁之期,也就是明年初夏,妈就为你装一部冷气机啦!你将享受到「北欧」的夏日!) 总之,妈妈宁愿做一万种多虑,可不许出现万分之一的疏忽.亲爱的瑷儿:可知道你之於妈妈和爸爸的意义吗?你植根於我们生命深处,你是我们生命的一部份.唉!知道吗?妈为了添补家用,尸位於一个小职务;你爸爸年逾不惑,还是一个小小课长.我们的理想,甚至生命的重心都放在你身上;爸妈愿为你奉献一切说到这里,妈忍不住又要流泪了……. 瑷儿:你第一次微恙,是在满月过后第十五天,被无知愚蠢的那个「特别护士」给害了的. 本来妈妈准备雇用她一个月,可是看她实在不像一个内行人,妈在第八天就辞退了她.可笑的是她竟十分眷恋你;每次路上相遇,她都要求让她一睹你的丰采.当然我都予以婉拒. 这天中午,我们「换气」完毕,刚把门窗关闭,她,这蠢材居然无耻地猛按门铃,差一点把你吓著;挪开一线门缝瞧去,她正冲著妈尽笑哩.有什麽办法?只好让进来满足她的期望. 「咦?产假过了吧?没上班?」好大的破锣嗓子. 「续假二十天.」 「为什麽?你好好的嘛来,让我抱抱宝宝!」 「看看吧,别抱他请不到适当的保姆嘛!」 「喔,好漂亮你不是早请好了吗?」 「她等一下……」妈赶快把她拉开,要她洗了手才准欣赏你.「她呀!还配?脏死了!」想起那个臭保姆,火气就直往上冒. 「咦?什麽味道?」她大惊小怪地皱著鼻子,像嗅到鱼腥的大母猫. 她慌张四顾一阵,突然「啊」一声:她著魔似地楼上楼下地跑动著,接著传来打开门窗的匡匡声. 「你!你这干什麽?」妈又惊又气. 「哎呀!空气不流通!不行呀!怎麽得了哇!」 「胡说你!快给我关上,你快给我滚!」 妈气炸啦!妈上楼重新关好门窗,下来时,她正推开纱门准备跨出去! 妈痛快淋漓地把她骂一顿,但是对她来说,很可惜的是大概只聽到前面几句,因为这个蠢货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啦! 「哇!哇哇!」糟!你被吵醒了. 但是妈不能马上去抱你;楼下的门窗关好了,然后去把手冲洗乾净. 这是妈细心的地方,也是一种发明:妈在坐月子前就请来水电师傅,把引进厨房的自来水,改装三道.两管接通原先的洗碗糟、软水器和浴室、热水器等旧有的系统;新装的一管上,再装一具新的特级软水器;再把新购进的「和成牌」热水器接在软水器后面.妈称它为「过滤的热水消毒系统」.就这样,无论谁接近你之前,就得先来用过滤了的热水,再加上肥皂洗手、消毒.补充规定是:身、手离开瑷儿之后,勿论时间短长,再接触时,都得经此程序. 「哇呀!哇呀!」 经这一折腾,你动了真火,小脸儿哭得发紫;在月子里就是这样,只要哭声升起,半分钟之内不去抱,你就气成这个样子;聽说大人物从小性子就是刚烈的,真是这样吗? 瑷儿:妈洗净了手,抱起你,用酒精擦拭手指后,再以酒精消毒奶头;一切准备妥当了,可是你竟继续哭号,不肯吃奶. 妈暗叫一声不妙,一团乌云浮上心头,妈直觉地感到事态非比寻常;摸你的额头,果然有些微热,用温度计一量三十七度八! 「三十七度五六,还可能是正常的!」可是现在是三十七度八! 这是紧急情况,妈很快地把本镇各家医院作一比较公立医院当然不予考虑於是决定送到「德生医院」治疗.这所医院被称为「大刀手」,收费贵得可以吓死人,但是涂院长是留德的;检验精细,诊断正确,用药如神,所以收费昂贵,乃是自然的结果.不算是缺德. 然而,这回涂院长犯了严重的错误:他断定瑷儿你一切正常,只是妈妈我得了「紧张病」. 妈很不服气地雇车载你回家.你一直继续的微热并未下降,午后三时,温度表的红线居然超过三十八度线了! 妈作了最紧急的措施:电招克裘即刻告假,到电信局前等候.妈决定带你到中市「胡小儿科综合医院」求诊.胡医院是中台湾小儿科权威,它的地址、电话号码,妈都早就摘录下来了. 在和你爸會合前,妈先用电话挂了号.这回你爸也紧张起来啦!坐在包车上,看他一脸慌急,惶恐无措的样子,妈心里总算好过了些.真的,他这个当爸爸的,是太马虎眼儿了,太不尽职了;例如妈不放心女佣洗尿片,要求他亲手用热水洗,他老是一千个不愿意的样子;命他继续睡在客厅,他也是一脸悻悻然.唉!真是的! 哈哈!瑷儿:这回真是万幸,也可以说好在妈当机立断,你的发高烧,只是雷大雨小伤风而已.经名家诊断,一针打下,温度就全退了. 瑷儿:这是你第一次上医院. 然而,不幸的是,从此你就常常上医院了.妈当然不敢再相信本镇那些庸医,一有风吹草动,妈就以专车送你到中市「胡小儿科综合医院」诊治.妈绝对自信这种做法是正确的,唯一困扰是你爸妈储蓄有限,月入不多;你生后六个月,重病小恙,总在十四、五次以上吧,也就是说上了十四、五次中市大医院.说来惭愧极了,爸爸不得不举了一小笔债来应付.当然啦,这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 日子,就在紧张、兴奋、恐惧、忙乱交织中向前推移,妈和爸都瘦多了,也有人说我们苍老许多这当然是玩笑,纵使是真的,又有什麽不对呢?只要你长得快,活得快活,妈和爸怎麽样都是愉快满足的. 瑷儿:虽然病痛不少,可是并不影响你的快速发育、成长,你六、七个月之后,就能聽能笑,手舞之足蹈之,灵活异常啦,尤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你语言天份:你六个月刚满就能绝对正确地喊「爸爸」了!你爸爸简直乐昏啦,看他样子,真像想把脑袋摘下供你玩耍哩! 妈白天要上班,不得已以双倍的价格请一位经验老到的保姆看你;晚上就由妈自己来.妈和爸爸拒绝一切所谓的应酬,也不开电视不聽电音:我们以你为生活的中心;你的笑声就够我们解颐消遣啦. 说到这里,妈不得不要小声数落你几句了:你的脾气,实在是「非常地不太好」!而且越长大越厉害! 例如说:你一哭脸就发紫、发黑;后来甚至在一场号啕之后,扁桃腺就肿起来.这一肿胀,又非上医院不可,我们只好想尽一切方法不让你哭;可是越怕惹你哭,你却越爱哭! 你爱看晃动的东西,尤其入睡之前,你最爱看爸爸为你一摇一晃的「红企鹅」;你总是精神特别旺盛,你的睡前「恍惚时间」平均都在九十分钟左右,这样一来可苦了爸爸啦!他得为你摇晃玩具一个半钟头,他是手麻臂酸,精疲力竭了.如果摇晃的速度因打盹而缓下来时,你會哇一声哭喊起来.这时候事态就更难收拾啦. 有时候,你要我们抱著在房里走动,或到院子里打圈儿,这个运动也起码要继续六十分钟以上;有时候是半夜三更开始的.瑷儿,真的,妈和爸爸受不了哪!我们白天都得上班! 记得是你满八个月的一天,发生一桩很不愉快的事:是晚上九点钟左右,你不知怎地灵机一动,喜欢上撕报纸的游戏;也许是那半酥带脆的一道撕声很悦耳吧? 妈当时认为,你不宜多接触报纸文字的印油,所以要求爸爸代替你撕报纸,你好好欣赏就成了. 於是嘶嘶声不绝於耳,你笑得很开心;你的小床边的碎报纸就越堆越高了. 一个钟头之后,你厌倦了;看你神色妈就知道,你想人抱著走动走动.为了让你早些入睡,我建议来一次双管齐下;由妈抱著走动,爸爸为你摇「红企鹅」. 瑷儿,试想想看:这个场面,多奇妙啊!可是你还是不睡著. 妈猜想你是想到院子走走吧?妈和爸爸把任务调换过来,开始在外头做同一种「运动」.是初冬时分了,夜已渐深,寒意渐浓,妈替你裹了好几层毯子被子. 「哈啊啾!你打了一个大喷嚏.」 「进去!」妈和爸同时说,同时往门内冲. 「不……不……哇!」你哭了,你不愿意.这真是一场大困局.你坚持不进屋里,而你继续打喷嚏! 「怎麽办?」妈问你爸爸,他也拿眼神向妈求救. 「感冒,不得了!」 「哭肿了扁桃腺呢?」 「真是!小,小混蛋!」 爸爸抱著你,旋起一阵风,不顾你的大哭大嚷,把你抱进屋里,撂在床上,他瞪著两只大牛眼直喘气! 「克裘!你疯啦!」妈慌得全身颤抖. 「哇哇!哇吱哇吱!」你的嘶叫声变了样儿. 「他,他會哭坏,哭坏了!」 「哭死掉算了!」 他准是真正疯了,他竟伸手打你的小嘴巴! 妈冲过去,推开他,并咒骂著没命地擂他的胸脯! 「你要死了?你……」我哭了. 「死吧!死吧!我们都死掉算了!」他也哭了! 「哇哇!吱吱吱,哇吱!」你哭得最尖最高. 瑷儿:这一次,妈和爸爸都受伤了是说心坎受了创伤.第二天,我们都羞窘后悔得很,彼此不敢和对方目光相遇.至於你,严重的扁桃腺和感冒……别提啦! 妈知道:你不是平凡的人,你的脾性、灵性自然与众不同,为你父母的当然要承受、忍耐.只是我们毕竟是常人,我总是要犯常會犯的错误. 瑷儿:不管如何,我要全心全意疼爱你、保护你;如果可能的话,妈真愿意永远把你怀在肚腹里,那样你不必受任何人世的痛苦折磨.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妈为了你的健康和安全,也不避讳人家讥笑古板迷信什麽的.例如「胎神」啦!未满周岁前不过桥啦,不见棺木啦,夜里不肯睡就熏香念咒啦.这些妈都遵照办理至少是无害的这是母爱,迷信些又有什麽不好? 最后,妈要提的是「那件事」;妈只有勇气称它为「那件事」,实在不忍用有说明性质的字眼儿称「它」!可恨啊可恨!彼苍者天,为什麽要这样残酷? 瑷儿:妈的一切,你爸爸的一切,都完了:我们这个「家」,已不成为家.而今而后,我们何以生,可以在茫茫人海,孤寂世道上走下去?瑷儿,妈亲爱的儿子,妈不知道.啊! 那是春阳暖和的星期天早上,妈把你的小床推到大门外,让阳光晒在你身上.你欢悦地咧嘴而笑. 突然,我们家那只小土狗「来安」,由马路对门转角猛奔过来,接著后面跟来四、五只凶恶的大野狗. 牠们争夺什麽?我的念头还未转完,可怕的情况发生了:「来安」不知怎地躲到你的小床后边,想凭它抗拒敌方吧?这些凶恶大野狗,像四、五只飞镖,倏地扑到你面前,嘴里伸出红红的长舌头,人立而起,就像要扑杀你似的. 妈大概是完全僵冻在那里了. 「哇呀!」你大叫一声,你从小床摔倒在地上. 妈醒过来了,不顾一切挥手冲过去.狗群狺狺狂吠著撤退了,你并未受到任何皮肉上的伤害. 可是你晕了过去,你久久不醒人事…… 把你送到医院急救…… 你一直发高烧,查不出机体病原的发高烧,接著是感冒,顽强的感冒,然后是支气管炎,一周后转为肺炎,另外又什麽细茵感染鼻炎……这些都是后来那家狗屁小儿科综合医院说的.总之是什麽病都来啦. 就这样,就这样…… 为什麽就这样呢? 我,这近一年来为人母亲的时日中,一定有什麽地方错了.我要深思、反省.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深思也好,反省也罢,妈还能为你做什麽呢?唉!无可奈何的人生,无可奈何的生命,无可奈何的妈妈我……. ……… 瑷儿生於民国六十三年中元后二日,逝於六十四年灵均自沈同时.俗云「七坐八爬」,瑷儿满八月尚未能爬;再阅月乃稍能坐正.至於语言能力则已近岁半孩童矣.是亦足证灵秀天毓.不同凡俗也. 妈妈拭泪谨述行状於瑷儿百日之期. 附注: 一、刊登於《中华副刊》(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二十六日) 二、收进《心酸记》(东大图书公司,一九八年十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抉择 作者:李乔 施笙笙一夜几乎都没睡著. 起初是整个心思意念,都随著死结飞快地旋转著,纠缠著;越转越快,越缠越紧,最后只剩下一团浑沌的闷热,一团比茫然还要空洞的什麽,在一胀一缩,一闪一亮. 「春梦一去……」脑海突然回响这麽一毫不相干、完全意识之外的句子.她想自己是咧嘴一笑了吧. 「笙笙!你还是……」 另一个声音冒出来.这是很熟悉的声音.聽起来却是空荡荡的. 这是永远没法决定的.她在心底懒懒回答:真的,谁都没法决定,因为都是一样,但是临到自己身上时却不會认为是一样了.这就是人.她又笑了笑:人是很好玩的,很好玩,所以很苦……. 不知什麽时候起,眼前就浮现一片鬆鬆的灰白.是窗外天光吧?也许不是;这是三年前就有过的经验:白天也好,漆黑午夜也好,眼前不,应该说是眼珠的底部,或者说是脑际的某一个角落會没来由地闪过一片灰白.灰白中有点点乌黄色星星;星星像烟火那样飘浮上来,然后拖一绿尾,缓缓下沈,消失. 最近,这种现象来得更勤. 就是那家伙.她软弱地,完全放弃抗拒地肯定它. 那片灰白,色彩逐渐冲淡,转明,后来又披上几缕艳艳的亮光. 她转一个身,从床上爬了起来.头有点晕胀.这是惯有的现象.也许今天比昨天程度重些,但是她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神经过敏,所以今晨的晕胀现象到底是否加重,她没法判断. 该有七点了吧?她懒得看挂在台灯架上的手表,因为今天请了假,不用签到、上课那一套.至於那个结一通决定性的电话,还早哪,到十一点钟摇通就成……. 初春的清晨,空气凉凉湿湿的,伸进书橱的春阳,也好像是软软湿湿的. 她紧一紧睡衣,再加一个披肩,然后在小梳妆台前坐下.她的身子略略斜侧,让包括左眼的三分之一个脸蛋儿跌落镜子外面. 这是半张年轻柔美的脸:稍为清瘦的面颊,微挺丰腴的鼻子,古典的圆嘴,有些痴痴的大眼睛……. 她看著看著,微微一楞之后,把郁积胸肺的气息猛地压迫出来唉! 她决定打扮一下自己.为了找多日没用的粉扑,身子自然往右边挪动了一下.找到粉扑了,一抬头,镜子映现了她整个脸儿.她身子迅速再往左边一斜,同时把粉饼盒连同粉扑扔进抽屉里.唉. 她又木然地痴痴地望著镜子. 「笙笙……怎麽不多睡一會儿.」熟悉的声音,是妈妈在门口站著;大概在门口徘徊很久了吧. 「不早了呢.」她尽量说得轻快些. 「笙笙:你……想好了吗?」妈妈的嗓音透著迟疑与畏缩. 「嗯.」可怜的妈妈!她在心底说. 「妈和爸爸还是希望你,你接受……」 「嗯.知道了.」她低下头,悄声说:「让我……」她感到不忍:「會的.妈,我會的……」 那就好.妈好像这样说.那尾音微弱而无奈.这时她似乎真决定了:决定十一点钟前摇电话……. 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不管怎麽说,再不能躲避了.必须作最后的抉择. 因为二舅的好友谢大夫要自己决定:是开刀,还是让「它」自由发展. 「我在天都旅社等你的电话到十一点整!」谢大夫在长途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决定开,我就留下,不然我就飞东京转返美国了!」 当然,要开刀并不是非谢大夫不可,但谢是专家中的专家;开刀不开刀的主意始终在五十比五十的情况下,如果放弃了由他开刀的机會,那就等於决定不开了. 现在,正是决定的最后关头;正因为临到这个岔口上,更没了主张.这是最艰难最漫长的瞬间,而这个瞬间之后,好像属自己的世界将會全然不同的. 她怕和爸妈面对面用早餐,又担心爸爸为了等她而误了上班时间;她只好吸一口气,走出卧房. 爸妈果然早坐在那里默默相对;大哥大弟们上班上学了吧?只有么弟低头猛吃. 「我只想喝点牛奶.」她背向两老,站在小茶几边调牛奶:「爸爸,您去上班吧,我會的……」她咽一下口水. 「决定接受!好!笙笙,一定要这样!」爸爸的话像弦上箭矢,轻轻一拨就飞射而来. 她先做好一个带笑的模样,然后一旋头,让两老看到她的脸蛋儿,之后端起牛奶回卧房去. 「好吧,摇电话给谢大夫.」她不顶热心地劝自己. 「那麽,喝了牛奶就去……」回答也是敷衍的. 「谢大夫:我……我决定开刀!」 「好!那,我就留下来.」谢一定會这样说. 「谢谢您!」 「不谢.我……我这就叫人退飞机票.」 「啊!您已经买好票啦!」真不好意思. 「那有什麽关系你这样决定,我很高兴生命是可贵的,不是吗?」 是的生命是可贵的.然而,生命却是多麽不能把握呢!她向镜中的自己瞟「一眼」. 「真的决定了吗?」她不相信自己. 「当然……」 「决定啦?为了可怜的那麽一点点……?」 「决定了决定出去走走.」她给自己留下余地:「到外头散步去,散步中我會更坚定的!」 突然,她觉得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她要离开这个令人心烦意乱的空间,到外面,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想想. 她动作很快:穿上那套心爱的草绿春装,挂上淡色太阳镜,拿起乳黄色小提包;在卧房门口滑两个小跳步这是使自己轻快起来的动作然后给妈妈摇摇手. 「到哪里去?」 「当然去去摇电话呀!」她边走边补充一句:「等一會儿就摇……」 「到哪里去?」这回轮到自己问了. 「当然……去,去老地方……」 提到老地方,使她恼了几秒钟.之后她坦然了.她决定到街尾公园,爬上小山岗,在那棵古榕树下坐坐,俯瞰本市最后一眼…… 是的,「最后一眼」………… 风,还是凉凉的.该八点多了吧?忘了带腕表.这样也好,现在得学习不看腕表的习惯. 咦?她霍地浑身一震:她恍然而笑:真有趣,三年前,嗯,是的,正是三年前的春天;气温比现在热了点儿,是晚春吧?施笙笙我,那个清早,以同情的心情,同样的动作,同样地走出家,同样地走到公园,然后慢慢爬上「福星岗」…… 是同样吗?那一回,失去了一只右眼? 不!她轻轻地摇头:不一样了! 但是,她还是「福星岗」.这回,纯粹为了使情景不一样,她招来计程车,直驶目的地. 施笙笙来到「福星岗」上,安详地坐在弯曲盘错的古榕树下.朝阳在眼前跳跃,清风拂面,披肩长发一飘一荡的. 「这个世界多麽美好!」 这份美好,有一天,會不會属於我的.她想. 为什麽一定要属於我呢?它,依然存在著就好了. 可是…….她不喜欢思想进行到某一个境地老要出现一个「可是」;在可是之前,她很欣慰,很敬重自己那些意念.可是接下去又来个「可是」多麽渺小啊!我这个自己! 现在想起来,倒觉得满好笑的.不是吗?人生就是由好多好多个「可是」连串起来的: 我出生了, 可是许多灾难等待著我, 不过我勇敢地克服了灾难, 可是又一个巨浪扑向我, 不过我依然战胜了巨浪, 可是…… 不过…… 可是,我终於會燃尽生命之火,归回大地…… 这样一想,似乎什麽都能够承受了. 四年前.那时刚踏出大学之门,在母校任教一学期;是在寒假中发觉的: 某一天起床,突然感到头晕脑胀…… 也就在这段日子,白天黑夜,总是没来由地「看见」一闪灰白的亮光;那不是亮光映入眼睛,而是眼睛内部,或脑海部位闪现的亮光.怪怪的,那是怪怪的感觉. 然后是眼眶胀胀的,偶而會掠过一丝丝、一点点酸酸涩涩的微浪. 在第二学期开学两周的一个中午第四节快结束时刻,突然一丝剧痛从左眼底部钻窜而出.那是尖锐的闪烁的,短促而不可捉摸,难以形的剧痛. 之后,一切归回原状,没有一点异样感. 过了一周,在升旗典礼时,她的视线突然陷入一片模糊中,朦胧里泪水滚滚而下.又一闪剧痛,然后她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她躺在省立医院的急诊室.这时一切又都好好,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眼科主任建议她到台北做彻底的检查.爸妈、兄弟、同事都鼓励她这样做. 那一撮隐秘的,不愿意触及的,人人都讳避的想像,这时候膨胀到最顶峰.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她终於勇敢地接受检查. 「施小姐,马上接受手术吧!」医生说. 「马上?什麽毛病,请照实告诉我!」 「你这是……嘿!二三岁孩子比较多的……」 「怎麽了?」她一直努力保持冷静. 「我是说,大人很少患这个的……」 「是……恶性……病?」她真不愿这样问. 「嗯,必须马上开刀!」 她凝肃地问是什麽恶症.医生深深盯她一眼才说说了一个她聽不懂的外国名,然后悄声告诉她:「恶性瘤,叫做『网膜胶质癌』!」 「……」她一动没动,努力控制呼吸. 「施小姐:要勇敢面对它!」 「开刀?有希望吗?」 「……我判断……左眼珠拿掉之后……」 「拿掉,啊!」她终於崩溃了. 「我相信右眼可以保住,」医师恢复职业性的冷漠:「这没什麽选择余地的,要快!」 「那……拿掉之后……」 「装上一个假眼珠,没什麽的.」 「不,我是说,那样就……?」 「哦!那,百分之七十可以除绝癌细胞,换言之,你有百分之七十可以获得『健全的』…」 「百分之三十呢?」 「那也可以维持三年以上,可以再活三年以上!」 正如医师所说,她没什麽选择余地.因为自己是平平凡凡的人;平凡的人难免要接受许多「没有选择余地」的命运. 就这样,她勇敢地走进开刀房以后每想到「勇敢」两个字,她都要在心里揶揄一番自己然后她剩下一个眼睛. 她装上假眼珠,带上浅色太阳眼镜;她销假上班,再踏上讲台,拿起粉笔. 她坦然接受手术,还有一桩凑巧机缘:二舅的好友,眼科手术权威谢大夫正返台探亲;谢大夫答应参与开刀小组,并亲自为她作清除附近组织中癌细胞的精微手术. 「这是一次很成功的手术!」谢大夫宣布说. 「复发率如何?」二舅问.二舅是内科医生. 「百分之十吧?最多……百分之十五吧?」这是原先估计的一半. 我活在百分之八十五中.她几乎天天记挂著这一点. 在实际生活上,或者说在实际生命里,百分之八十五实在是不可解的. 然而,那百分之十五却是清楚而具体的. 她的生活内容改变了许多.精神放弃了一些,接受了一些;最最显著的是,她主动而有计划地疏远了德明. 德明是善解人意的男孩子,他很自然而得体地与她合作彼此渐渐冷却、分开.虽然她与德明之间,几乎已经要谈到婚嫁的. 有时候,她會感到淡淡的后悔:为什麽不让德明来表现一下呢?试试他的真情,或者说是看看他的真实嘴脸,欣赏他苦於摆脱独眼女友的烦恼. 她真的有时候要怀疑:自己对於疏远德明的精心设计,是否完全不必要?想到人家根本就在自己走进手术台时挥手道别啦,自己真是又傻又可怜这是很难很难承受的. 不过,这些毕竟承受下来了,也可以说没什麽计较的意义啦! 前些时候,也就是左眼手术三年又两个月之后,也许是长期心理作祟的结果;就是三年前医师所谓百分之十五之说,维持三年的估计;现在已经过了三年,那麽…….这是强而有力的暗示. 就在这时候,谢大夫又回国了;这次是参加在台北举行的国际医学會议的.谢大夫回国的第三天就和二舅联络好,主动给她做周密的同位素检查. 「那百分之十五!」谢大夫绝望地宣布. 「是,是那个?」 「嗯,唉!百分之十五……」 「噢!」她,整个胸膛、脑际全冰冻了. 「还是马上开刀吧!我想……」 「……」 「这是唯一的方法……」 「这回,这回是百分之几!」她冷冷说. 谢大夫告诉她:由三年前切除手术结果看来,这回完全切除率的机會不會超过百分之十,但开刀后保证可以多活三年以上;不开刀,只能活六个月左右. 「这要你自己考虑后慎重决定.」谢大夫最后说:「谁都不能替你作主,全由自己决定.」 就这样,谢大夫留下最后的期限走了.前后是一周,这一周内她得把自己的决定通知谢大夫. 今天正是最后一天:现在,该是九点过后,快十点时分吧?还有一个钟头左右就是决定时刻了;从这里走到电话局要三十分钟,那麽……. 这一周来,她曾经冷静地、理智地比较过,结果开刀与不开刀的势力,始终在五十与五十之间.有时候也會认为是五十一二与四十八九之比例,但是这百分之一二的差别,除了增加更多苦恼之外,并不能改变任何态势. 她曾经把开刀与不开刀的理由,分别写在两张白纸上;总共各列十几条,然后两相比较,利弊相抵,结果还是不分上下. 她甚至以拈阄的方式来决定是否开刀;那是虔诚而严肃的举动.她拈到「六个月」的阄. 「活著多美好,可是为什麽一定要属於我呢?」她又想起刚才偶然升起的一个意念. 「不过,人只能活一次……」 「我已经活了一次二十七年了.」 「再活三年,这三年是不一样的,何况还有百分之二十可能完全切除……」 那麽,就想想活三年的情景吧.她提醒自己. 三年内,我要…… 我还要…… 我甚至於要…… 不,不要增加痛苦…… 我只要…… 然后,然后那个日子来临…… 那时我静静躺下,我安详而满足.她继续想:我带著微笑离去,我的身体…… 「啊!那时我的脸上是两个窟窿!」她喊了起来. 那就,就想想活六个月的这一条路吧! 六个月是很短的.但是也很庄严的! 其实现在就「开始」死了…… 我要在心理上,先抛弃一切…… 本来我就了无牵挂的…… 很快地,那可怕的剧痛就會来临…… 其实,三年后也一样會痛…… 其实,这些用药物可以解除的…… 那麽我就没什麽好怕了…… 死,其实也没什麽.不管怎麽样,还是还原归回到这个大地上…… 虽然我们习惯上,认为死亡是不大愉快的行程,然而,死亡仍然在有机世界里,「我」,依然存在於无数其他形式的生命里,「我」又何尝真正「无」了?我又何必一定要固执於「我」的存在形式呢? 「可是……」又一个可是!她站了起来. 选择,是很困难的.她摇摇头,对自己笑笑.这不是是非题一句就成了的. 她想时间差不多了.她决定一面走下「福星岗」,一面再想想:她很有信心在这一段路途上,自己一定可以作出确切而明智的决定. 也许现在,心底深处已经决定了.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要在走到电话局,甚至拿起聽筒时才能决定吧?也许和一周来的每个时刻一样,它永远维持五十对五十的对峙局面吧? 而她,不得不慢慢地走回市区;她就这样走著,也许走向家的方向,也许走向电信局.她没法知道自己到底去哪里,她只让身体跟著脚步前进. 她走到十字路口了. 前面的标示灯刚打出红灯.她停了下来. 「施,施老师……」 微弱的喊声传进耳里.她左右顾盼一阵,这才发现计程车里有人向她打招呼. 「你?……你是张春菊?」她认出来了. 张春菊原是她当导师班级的学生,去年升高二时因为家里事业失败,妈妈又病故,所以含泪退学了.现在,这个孩子有气无力地躺在车厢里,两边陪的是穿同样制服工人模样的一男一女. 「怎麽了,你?」她吃了一惊. 「肚子剧痛,还吐一口血!」男的说. 「啊!」 「送医院小姐,你,认得她吧?女的说.」 她说是.车门开了,她没加考虑就钻进车里.绿灯亮了,车子向前冲去. 「送劳保医院吧?」她说. 「是啊!不过,」男人脸有难色:「我们工厂还未……」 原来这男人是厂里的副厂长,女的是领班. 「老师,好久……」张春菊有气没力的. 「别说话.」她向男的说:「就送省立医院吧.」 八分钟后,张春菊被抬进急诊室. 她,施笙笙恍然想起三年前自己的一幕. 她一直陪著这个退了学的学生,可是当住院医师找病人负责人时,那个副厂长和领班失了踪迹. 「病人是您的谁?」医生问. 「她……我的学生.」 「她住院,要保证人.我是说,要缴保证金.」 「唔,这个……」 「老师,你……请通知我爸爸……」张春菊挣扎著说. 「好好!」她下了决心:「这样吧:我来保.」 「可是,现在就要缴保证金!」 她没带多少钱.她带著身份证,她说把身份证押在医院里,她马上回去凑钱. 「老师,你不要……」张哭了. 「不要这样,你要安静.」 「大概是胃穿孔,唔,要安静.」医师说. 医院里,有两个她的学生在病历室工作.她们过来给医师交涉一番.於是她以签名作保,这才正式办好住院手续. 「大夫!」她说:「要开刀,或血浆,尽管用,费用我會负责.」 「是,施老师……」 抬头看钟:吓!十一点十五分了. 「十一点过去了!」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提醒她. 嗯,十一点过了.十一点十五分.她忖著:赶回去拿邮局存款簿,去邮局领款,还赶得及;十二点以前可以把钱送到医院. 「不过得搭计程车.」 「唔,大钱都花了,算了.」她宽慰自己. 十一点十六分了.超过了十六分钟.她想.她走出医院大门.她向一辆计程车招手. 「春梦一去……」又是那毫不相干的句子.怪怪的. 她跳上计程车.她现在全心全意担心一件事:张春菊如果要用血浆,这半乡下的医院,如果没有血浆怎麽办? 附注: 一、刊登於《中华副刊》(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四日) 二、收进《心酸记》(东大图书公司,一九八年十月) 短篇小说第七集 昨日水蛭 作者:李乔 和平公墓,就在斜坡上面.施道怜教授在小亭子里,等待好一段时间了,「贷借小组」的学生还是没来. 九月的午夜,森森的凉意直透皮肤进入骨窍.青黄青黄的下弦月,勾挂在林投树剑形叶尖上,看来是孤孤单单而冷漠无情. 他有些后悔:在往常,他们师生是在解剖室门口會合后才一起来的;今天晚上,他想在这深夜,一个人走走,冷静想想面临的困扰. 可是,这几个锺头内,并未能理出什麽头绪;越理越乱,而且纷乱里,他觉查到一丝丝惧怖向自己紧紧缠纠过来. 这种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惧怕形体,把他完全震慑住;他能感觉到,心脏和血管在收缩,全身肌肉僵硬而麻木. 这些年来,和学生到公墓「办事」,他心里一直感到惧怕又兴奋;或者说,这个程度的惧怕引起他某一种愉悦. 然而,今天早上,那个人的来访,带给他的,跟以那种和兴奋相参的惧怕,可完全不一样. 学生,还是没来.他放下臂上挂著的灰色帆布袋,从怀里掏出酒瓶,喝上两口. 还是不见学生的影子.他抽第四枝香烟. 「會不會自己记错时间?」 他马上告诉自己:不會错,就是今天晚上. 他开始气恼.不是吗?现在的学生,真是不知好歹!这是为他们好哩!居然要老师苦等. 「伟大的施老师!」学生当面这样恭维他. 「一个大怪物.」他聽过同事们这样说. 「施教授身上总是浓浓屍体味!」学生私下的谈话,他也耳闻过. 实际上,他还知道,学生在他的背后喊他的绰号是「施授」的谐音「屍兽」. 因为,三十年来,他在这所医学院,一直担任解剖学和组织学的教授.由他手执解剖刀,完成解剖的生物体单就人体言,也已经千具以上. 在他,随身带些生物体的「零件」,已经成为习惯,而且近乎是一种嗜好. 挂在他左臂上的灰色帆布袋,宽约三十公分,长有五十公分;在课堂上,在办公室,在公车里,这只灰色帆布袋,和尖尖的大秃头,正是他的两大标记. 每次上课,师生打完招呼,他先宣布这天的教材: 「今天,我们讲四肢的肌肉结构……」 他一边说,一边从帆布袋里掏出「教材」:一只灰黄色手臂. 「哇呀!」女同学忍不住叫了起来. 「还有……」他再拿出一只手掌来. 学生目瞪口呆,或吓得变了脸色,他會不自觉地笑起来.这时,心里舒畅极了. 又一天,他从袋里拿出来的,居然是一个剥掉皮肉的人头前一天晚上到和平公墓「借」来的. 「妈呀!」 「哎哟!」 这一回,连部分不知来由的男生也叫喊了.他往那三个「借贷小组」的学生瞧去:嘿!他们好像也变了脸色. 「生物体嘛,刚从冰库拿出来的,有什麽好怕?」 「那是屍首呀!」 「人,呼息一停,脑波消失之后,就是这个样子!」他轻敲手上人头的顶骨,那神情,好像在欣赏艺术品. 「老师!您怕不怕?」学生突然大声问. 「我?才不怕哪!哈哈!」 「什麽都不怕吗?」学生的语气,充满挑衅意味. 「……不怕!」他还是笑著,不过,有点不自然. 「老师怕水蛭!」 「你胡说!你……」 「哈哈!老师怕水蛭,怕那吸血的小蛭虫……」 说话的,正是「借贷小组」中的一员;这家伙,一定向同学加油加醋说了很多,不然怎麽會哄堂大笑呢? 不错,我是撒谎.他在心里说:我当然怕些东西.不过,我不怕这些屍体. 「可是,你们学生不该拿水蛭的事,取笑老师!」心里这麽想,却不觉说了出来. 「哈哈!老师怕水蛭!」学生不知天高地厚. 「你们!给我闭嘴!」 「屍兽发火啦!」不知谁尖著嗓子这样说. 他,气得全身微微抖索.这些学生,既没有脑筋,又欠缺慧心.想想看:解剖实习材料不够,学校不管,你学生又花不起钱自己买,而且纵然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人体! 在这种情形下,冒著吃官司的风险,领你们去公墓「借」些零件;学校不领情倒也罢了,你们也不心存感激,还开起老师的玩笑来? 他这样想著,委曲得真想放声一哭.唉,真是,没良心……. 「什麽没良心!」他被自己心底这个回响吓了一跳,赶紧驱走这令人不快的声音. 「老师,您为什麽會怕水蛭呢?」 「老师,您的Zoophobia动物恐惧,怎麽发生的?」 「老师,你的Phobia怎麽形成的,请说明……」 又来啦!这些家伙,就是不饶人,就是不管你的感受如何;这就是现代的学生. 「现在,我们来研究!」他勉强压下怒火,拉高嗓门宣布:「颅骨与颜面骨的缝合先看:『人字缝』和『矢状缝』……」 他不理會那些叫嚣,嬉笑;他一边扳书,一边挥动解剖刀撬开骨缝,一边滔滔不绝地说明…… 这些教材,太熟悉了,他可以毫不思考就条理清楚教下去;心里,却没法摆脱「老师害怕水蛭」这句恼人的话. 学生这样取笑,是有缘由的: 去年,春夏交际,一个多雨的午夜;不知道是第几回啦,他领著三个学生「惜贷小组」,到和平公墓「借」一条脊椎骨. 这是「巨额贷借」,「手续」十分繁杂费时,所以他们工作了近两个小时,才把包括颈椎,胸椎、腰椎、 椎、尾椎,总共二十六块骨骼连同脊髓,「借」了下来. 在工作中,不知什麽时候起,下了毛毛雨;当工作完成时,四个人全身都湿湿的. 皮靴里,灌上不少水,裤管湿湿地贴在腿上,而且痒痒的…… 「痒痒的……」他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形像……「喂,你们裤管腿上,會不會痒痒的?」 「没有哇!」 「嗯,很痒……」另一学生说. 「哎呀!快!快看看,是什麽?」他出奇地惊慌. 学生对他的惊慌,有点惊訝吧;在手电筒照亮下,仔细检查一下小腿和脚掌. 「没有啊,只是几条水蛭喔,这条好大!」学生慢条斯理地,把腿上的水蛭拈下来,顺便往外一丢. 「哇!水蛭?水蛭啊!」 他大叫一声,把手上捧著的脊椎猛地抛开;他,踉跄后退几步,被什麽一绊,身子便一冲倒坐在地上. 「啊!」他,像弹簧蹦地跳起来. 他惶然四顾,好像要逃脱什麽;双眼圆睜,嘴唇微张,脸颊抽动扭曲著. 可是,他的双脚,僵直地钉在地上,好像再也挪动不得. 「老师,什麽事?」三个学生同时伸手扶他. 「我我我……」他的双手直挺挺的,尽往地下指. 「是不是心脏……」 「不不!我,我我脚,脚……」 「脚怎麽啦!是不是蛇咬!」 蛇咬?事态严重.三个人把他扶著,扛到附近一座新砌的墓园水泥地上,让他躺下来.可是他不肯躺下.他斜坐在那里. 「脚脚!我的脚……」 他的脚上,找不到什麽伤口,只是七八条水蛭紧紧贴在上面;每一条都吸满了血,鼓鼓胀胀的,有些怕人. 「没什麽嘛!」大家吁一口气. 「水蛭,蛭蛭蛭……快快拿,拿掉!」 「咦?水蛭怎麽啦?」 学生替他把水蛭揪下来,还好玩地在手上抛抛,然后往外漫天洒去. 很不巧,其中一条竟不偏不倚,落在他的秃头上. 「哎……」他惨叫一下,叫声只到一半就断了他好像晕了过去. 「老师!老师!老师您……」 耳边,呼唤声不断;心头脑海,不少一闪一闪的东西在汹涌,晃动;还有,不知道是身旁的哪个角落,或是身体里边的什麽缝隙里,有好多凉凉软软的东西,在伸缩,在蠕动……」 「凉凉的,软软的东西……那不是水蛭吗?」 水蛭?水蛭!他的意识迅速聚集,统一起来他两眼一睜,人,醒了. 「老师,老师……」 这些「医四」的学生,真没用;看他们慌成那个样子.唉! 「老师,您,没事吧?」 「唔,没有啊!我……」他一挺腰站了起来:「用塑胶布包好『东西』,回去吧.」 他一脚高一脚低地,领先走下斜坡.他一言不发;他希望这样可以堵住学生问些无聊的问题. 「老师,刚才您,怎麽一回事?」学生还是问啦. 「没有啊!只是有点头晕……」 「不,您聽说水蛭才这样的!」 「老师,这算不算病态恐惧Phobia?」 唉!面对这些家伙,你就是躲也躲不掉,有什麽办法呢? 「嗯……我是怕水蛭,是一种Phobia吧!」他只好俯首承认. 「原因呢?请告诉我们心理因素!」 「这个……说来话长……」他脑筋急转,赶紧编造可以出口的「心理因素」. 他说:那是当实习医生的时候,有一天夜里,被强拉到城市山村看病……. 「你在说谎!」他一面编造故事,一面又得抵抗心底的指责. 是的,这当然是谎话.可是,能把真象全盘托出吗? 「当实习医生的时候……」 哼?既然是编故事,为什麽要扯到「当实习医生的时候」呢?他对自己的愚蠢,既气恼又伤心. 「当实习医生的时候」,那是生命上的污痕,心坎永不癒合的伤口,此生此世,永远不能提,不许想的恨事: 那时,他已经修满六年医学学业,在当地最有名的大医院当实习医师. 在学校的时候,他的外科技术,是同年中的佼佼者;经过一年的医院实习,已经被医师们认为是个奇才,一位未来的外科圣手. 一年实习快要结束,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意外: 那天,几个在外县市实习的同窗回城;其中杨某提议:下午到西山公园玩玩,并在那里野餐. 他应邀去了.意外的是,除了杨等五个男生外,还有六位女孩子;都是陌生脸孔,一定不是同学院高年级的?他想. 「各位小姐:这位就是未来的外科泰斗,施道怜!」杨这样介绍他. 「别聽他胡诌!」他,脸颊微微发烫. 「这位是方莉美小姐,化三高材生道怜,你负责侍候!」 「这?……」万没想到,杨给他来这一招. 「一个是圣人嘛!一个是仙女,双方加油!」不知谁这样揶揄他们. 有人笑他是木头人,也有人戏称他是「圣人」.不错,医学院都磨出来了,他和异性除了点头招呼外,几乎没有任何接触,更未曾有谈情说爱的经验. 「就要当正牌医生啦,别再那样自苦好不?」杨说. 「喂!姓施的,你到底有没有七情六慾?」 「我看是:天阉,哈哈!」 「你说他sex有问题impotent?」 「八九不然怎麽一派槁木死灰呢?」 「你说的?」他愤然抗议. 「看!看他不好意思成那个样子!」 「哈哈!哈哈哈!」 「喂喂!要不要试试?」又恼又羞之下,他口不择言了,可是马上又想起这麽多女孩在一起,他更是窘得无地自容. 「老施可能在搞homosexuality!」 「对!老施一定是同性恋者!」 他真想拂袖而去,但是那样岂不是全认了?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他只好打个哈哈,勉强反击. 「密斯脱施,别理他们不就成了?」方莉美提醒他. 「是……我上当了.」他感激地瞥对一眼. 今天,还带来了几瓶酒;酒精在身体里燃烧,於是情绪更加热烈. 他没有喝酒的经验,可是今天他不得不充男子汉,跟大家灌上几杯. 「没想到施圣人还能喝哩!」 「嘿嘿!怎麽样?」他傻笑著,他醉了. 欢乐中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当女孩子们提议回家时,远山只剩下一片乌黑的轮廓. 「道怜,你送密斯方回家吧!」杨分配工作. 「喂,密斯方,小心我们的圣人喔!」 「嘻嘻!圣人,有什麽好怕的!」 「对,不用怕,impotent绝对安全啦!」 「不,不,那,才最危险哪!」 胡说,真是胡说.他既愤恨,又不甘心.这样激动之下,酒精的作用更加强烈;他,有些恍惚的感觉. 但他须强忍下去,他得支持下去,圆满达成任务把密斯方送回家去……. 回到城里,大家分开之后,他领著方莉美大步向前走去. 「施,施道怜,你到哪里去呀!」 「送,送你回去呀!」 「嘻!我家在那边吗?」他们正走向一所小学. 「我怎麽知道!那,怎麽走?」 「随便!」她捉弄他:「就这麽走吧!」 结果他们走进小学的后门,来到操场边. 「到了?就在这里?」方又气又好笑. 「好,那,我走啦!」他真的要离开. 「不,不行!你不能走!」方急了:「你陪我坐一下,好吗?」 他瞧她一眼:灯光下,方莉美真迷人. 不知怎地,他的脑海突然浮现一副丰满美好的胴体.那是「福尔谋林」液池里捞起来的,少女的屍体…… 「不……不是!」他猛摇头.这个不快的联想,使他一愕,他赶紧再抬头凝视她.她,是很美. 为什麽半天来,自己一直没发觉呢?方真漂亮.嗯,美好的脸蛋儿,挺挺的腰肢,修长的腿,丰腴的小腿肚……唔,依解剖学经验看;嗯,就骨骼结构原理推论:她.方的大腿一定够看,胸脯一定是…… 蓦地,他明晰地看到眼前又呈现一个赤裸裸的,丰满动人心弦的胴体……. 「唔,没有福尔谋林气味……」 「你说什麽?你怎麽啦?」方的嗓音紧紧的. 「没有啊!唔,方,嗯,你很美……」 「真的吗?那,你怎麽不看我啊?」 「看,看啊!正在看嘛!」他继续凝看方. 「嗯!道怜,他们,他们说你同性恋,真的吗?」 「胡说!聽他们乱扯!」 「不是真的罗?」 「当然不是,嘿嘿……」他的脑海又浮现幻象. 「那你,谈过恋爱没有?」 「……没有,没有时间!」他心里一恼. 「真的因为没有时间?」 「嗯……我太忙了,我……」他反而不知怎麽说好. 「不會是……」方妞怩了一下,悄声说:「他们说你……會不會impotent……?」说著说著,头就低下去啦. 「好哇!这个妞儿!」他在心里叫起来. 一个淑女,居然冲著大男生问你是不是impotent! 是吗?我是个无能者吗?哈哈!方莉美啊!抬起头来看我啊!为什麽低垂著头不敢看我? 方莉美你这个漂亮忸儿你怎麽也聽他们胡说呢,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同性恋者更非无能. 我是个强者知道吗?我可能是遗传因子双Y的超男性呢?可是我就非表现得像个急色鬼不可吗? 真的事实可以证明证明胡说者狗屁对呀事实拿事实证明给大家看看看我是不是个强者…… 「密斯方……」 「嗯,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方缓缓抬头. 方的脸是这样美丽她的胴体一定十分丰满迷人这一点我有把握而且马上可以证明…… 「我可以证明……」他说. 「什麽?……」 他优雅地,镇静地偎近方,把方拥在怀里,然后吻方,然后再进一步;方不答应,他还是依心里的预定程序进行.方一直反抗.他想起自己胸袋里带有解剖刀. 「不可以!施道怜你疯了!……哎哟!」 他有解剖刀.照解剖作业的顺序,当然他先剥下方的衣裤.方尖声叫救命.他的行动并未因而停顿……. 后来,周围突然一片耀眼的灯光包围著.后来出现很多脸孔;叫喊,唾骂,哭泣. 他从方身上爬起来,转身就跑,一直跑,一直逃.追缉者一直不肯放弃.最后他跳进一个污水池塘里. 池塘边突然灯光照耀如昼,人声沸腾.他只好蹲下来,卧下来,全身倒在恶臭四溢的污水泥淖中. 经过好一阵子,灯光人声消失了,他爬了起来.他感到手脚,腋下,脖子上,除了恶臭之外,还辣辣地,痒痒地. 「哇呀!」他不觉凄声尖叫. 然而这一声喊叫,却引起人家的注意;十分钟之后,三个武装警察终於找到他带著好多水蛭,臭气四溢的他…… 他在拘留所里过了一夜. 这一夜,漆黑里,他一直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全身爬满了水蛭;捉也捉不尽,搯又搯不死……. 第二天,文化城的日报社會版上,刊登著他的消息:「准医师执刀施暴,女学生校园惊魂」……. 第三、四、五、六、七、八……天,朋友亲戚开始为他的事奔走,女方答应和解,但是他坚决拒绝将错就错地结婚. 学校召开各种會议,讨论如何惩处这个败坏门墙的恶徒. 他得到的处罚是:退学.在毕业典礼前夕,他退学了.他远离人群,躲了起来. 但是,他没法躲避自己;他,成了职业与心理双重的流浪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大动乱开始了.大动乱使很多人死亡,很多记忆也因而被埋葬;而这些,反而给他带来方便. 随著大动乱,他来到这个海岛.那个医学院的档案全部毁於战火;他却身上带著一本毕业纪念册上面有他的照片. 其他的同窗,很多人也丢失了毕业证书;他们就互相证明:「兹证明某某为某年同届毕业生」.然后连同毕业纪念册一起送审. 他,因而获得教书的工作. 二十年后,他成为最受欢迎的教授,一位抛弃一切,献身工作的「怪人」. 总算……总算什麽呢?他找不到适当的意思连接下去. 「可是……」可是后面就多啦! 他再点燃一枝香.这是今晚的第七枝. 「可是,你把老骨头送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高兴收下呢……」他叹一口气. 可是,这些「借贷小组」的家伙,还是不来. 走吧.他把半截香烟一丢,决定回去. 真的就这样回去吗? 明天上午第四节就有组织学的课;结缔组织心脏肌的生理性与物理性. 「那麽,难道我一个人去『借』吗?」想起来是又气又灰心. 而且,自己也未曾有过单独「作业」的经验;说不定半途冒出个冤鬼来呢? 「咦?我怎會想到鬼呢?」他又失笑了.几十年来,可没有过怕鬼魂的念头,今晚又为什麽呢? 世界上,不可能有鬼魂存在的.他坚信这一点.但,他承认,他的心田深处有一种「暗鬼」;那是只和他对应而有的「私人的鬼」. 他确确实实怕这种鬼,而今天晚上,唔,不,是今天早上和那个人见了面之后,心中暗鬼就更可怕,更具体而实质化啦. 事实上,今天早上,他和那个「鬼」碰了面;喔,不,这样称呼是不公平的;和他见面的,应该说是那个「鬼」的主人,或者说是,那个「鬼」的创造者. 「我怕那个鬼!真正怕!」他承认,也肯定这个事实. 这麽想著,他又掏出酒瓶,大口地喝下去.向来,他喜欢怀里藏著扁扁的小酒瓶,可是今晚带的是一斤装的威士忌. 嘿嘿!我居然带大瓶子的来?他边端详酒瓶,边摇头苦笑.他一再向自己辩白:自己,实在不是有意弄一大瓶酒来喝的. 「不过,这样也好.」他原谅自己,他畅怀地喝下去. 有酒就好.酒能御寒,能去湿,能壮胆;还能阻止蚊蚋蛇虫的侵袭. 「还有水蛭!」唔!可恶的水蛭,再喝一口…… 今天早上,我如果喝了酒就好了.他埋怨自己.最好是喝到醺然的境界,然后面对那个「鬼」的主人 「施道怜教授吗?」对方一进门就问,声音脆脆的,给人玉器碰击的感觉. 「是的,我姓施请坐.」 他有点局促.房子乱糟糟的,让一个贵妇人见到,真不好意思. 「太太呢?怎麽……?」 「……没有……我……」他耸耸肩,摇头. 对方显然有些訝异.但一瞬间又恢复那优雅高贵的仪态. 「我是……姜正权的妈妈!」 「喔……姜,姜太太……」 「上学期,我给您写过一封信……」 「……是,是,这个……」 上学年快结束时,他突然接到一封无头怪信: 贵校医四B班姜正权,在阁下所授解剖学、组织学都有重修危险.阁下与区区乃多年故识,请念旧谊,放姜生一马.往日种种,今日种种,在此不提,只请相助亦是自助……知名不具. 这封信好像乞求,实际是威胁.第一个念头是把姜正权找来,问清缘由,但信里的暗示使他不敢冒然找人. 他经过几天几夜痛苦的自我挣扎后,决定昧著良心,让姜生过关.可是姜生还是因其他课程太差而重修了. 这件事,使他一直耿耿於怀,而且也因而勾起他那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 「你没想到,是我写的吧?」 「您?……」他深深一愕,这才认真端详眼前的中年妇人.妇人有一股成熟的美,一身紫红旗袍,亮亮的. 「认不得我?」妇人笑了,这一笑,人,好像突然年轻了十几二十岁. 「您是……」他有些异感,他站了起来. 「真认不出来?」妇人笑得很谲. 「……不……」他急速坐了下去. 轰轰!脑际一阵震荡,眼前景象霍然浮动起来,晃动起来,猛然收缩又膨胀他,是认出来了,但他拼命否定. 「我是方莉美……」 「方……莉……美……」他,全身要融解了似的. 「嗯,三十年不见了,你还是……」 还是什麽呢?还是怎麽样? 还是没死!还是有饭吃,还是很硬朗,还是……还是……破碎的,杂乱的意念,闪著,闪著;以不能驾御的气势,在心头脑际自由出现! 「还是一个人?」方这麽一说,忽然低下头去. 「贵公子姜……正权,我放水了,可是……」 「?……」方大概没想到他突然谈起「正经」事来. 「我只能这样不过,我看今年还是不行.」 「我就为这个来的……」 「您……我看转别的……才好,人,不一定非读……」 「不,正权一定要学医!」方打断他的话. 「可是他,怕很难……」 「所以来找您施教授,」方收歛起笑意:「要请您帮忙您是老资格的名教授!」 「我,我只能出卖我自己!」 「不,您可以凭您的名望,情分,关照其他教授,请大家高抬贵手;至於事成之后……我们會有所表示的.」 「不可能!方……姜太太!」 「不可能吗?」 「不可能,我没这个力量!」他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也绝不會这麽做我只能出卖自己,我自己不足惜,我是……卑贱污秽的家伙!」 「不要这样说,施大教授!」 「是,是这样.但我不能把自己的污秽也溅到别人身上!」 「唔……很好,施教授!」 「不行!绝对不行,逼死我也不行!」他双手扪压左右太阳穴,低著头,以叫喊的声音说出这些. 「不,我们不會逼死你……」 「我……实在不能这样做……」 「施教授,你冷静点,我,只是找你商量商量而已……」方忽然柔声细气起来. 「姜夫人,您就……放我一马吧!」他说.他被自己哀求的声音刺得心口剧痛著. 「当然可以,只要您帮忙我家正权,我们感激您都来不及呢!」 「不行,不行,不能,不能啊!」 「不行?不成?」方终於翻脸:「别忘了,我可以砸掉你的饭碗!」 「……」他凛然盯住方. 「你大概不會愿意让你三十年前的丑史,重新见报!」 「方……」 「我还有剪报呢!要不要看?」 「唔……」他,眼前一片模糊. 「还有,我们能证明你伪造文书你没有在医学院毕业姜铭杰,记得吗?你们同班的,他是正权的爸爸!」 「铭杰他,你丈夫?」 「不错,没想到吧?改行啦,他,现在搞进出口贸易,混得还不错.」 「嗐……」他,呻吟不已. 方莉美好像还说了很多.最后还重申她的警告:保证她的儿子升级过关,不然她要让他丢掉饭碗,而且没脸见人. 「怎麽办?我怎麽办?我……」 可怕的幻影消失了.他想.不过他知道不是幻影,是方莉美;那个自己对不起她,而又因为她 ,自己毁了一生的女人. 在来到海岛几年之后,工作有了著落,朋友们替他介绍女朋友. 於是三十二岁那年,他结婚了.对方是位美丽大方的好女孩. 然而,可怕的情况终於发生:在新婚之夜起,只要和妻子亲密,他的脑海就會浮现方莉美丰满而僵冷的胴体…… 之后,又显现无数水蛭…… 之后新婚一个月左右,他就完全「不能」了. 他曾经找过医师,包括心理医师治疗,可是没有效果. 不过,当他到绿灯户去求证时,身体机能居然正常;面对敬爱的美妻,他却不能. 我是卑贱的家伙! 我是下流污秽的家伙! 我是可笑的淫棍,一生一世就要受惩罚! 他这样想.他强迫妻子离开他;他明白自己是背负满身罪恶的生命,不配拥有这样美好的妻子. 「我只有努力工作,奉献自己,减少罪恶的万分之一了!」 他暗暗作了最坚固的决定,而且立刻实践;他就要这样做到生命结束为止.他认为纵使这样,还是补偿不了的,他想,如果有来生,他在来生,还要继续补偿. 然而,不幸得很,今后,这补偿的机會要消失了. 这是复仇之神,还是复仇之鬼呢? 他想不通.不过,神也好,鬼也罢,结果都是一样. 他不能接受复仇者的要胁,但又不能不接受;接受了,等於替自己造就更多罪恶,而且也不一定能达成复仇者的愿望;如果不接受呢? 人证俱全,老色鬼现形;证书安在,假教授害人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是这样的话,纵使我一死逃避,三十年来,多少学生还是因我而蒙羞……他想.他,久已乾涸的眼眶潮湿了,接著酸泪潸潸而下. 「也许……那个姜正权已经向……」 「也许学生早就在笑我这个…………」 喔,也许正因为他们知道了真象,所以晚上不肯来…….这麽一想,他立刻陷入无助而孤寂的绝望里. 是的,学生永远不會理我了,永远离我而去了.这是对的,应该的,他想. 「那麽,喝酒吧!哈哈!」 他不再想太多.他紧紧抱住酒瓶;抚摸著,疼爱著.疼爱到了极点,他就张嘴对准酒瓶口,咕噜咕噜喝下去,灌进去. 后来酒瓶子显得很轻.大概瓶子空啦,因为倒不出酒来.他还想喝些,可是没有.既然没有,那麽,这样也很够啦.他想. 他想走出亭子,散步散步;他又想先小睡一會儿. 不过,小睡和散步是可以同时进行的.他想.於是他一面睡一面散步. 他睡著了,不,是在散步著;不,也许不是散步,只是想像散步而已,或者也只是好像睡著而已. 「我很清醒,我知道,」他说.他要证明给自己看.不知什麽时候起,天上的下弦月亮光渐渐强烈了.强烈得好像雨后的黄昏那样;四周的景物都是半透明的,都是带些梦境的朦胧,但又纤毫清楚,明明白白. 他走了一段路,月色这麽好,正是散步的好时刻.在这寂静的深夜,静静寂寂的公墓.嗯,「和平公墓」.真有意思.来到这里就真正「和平」啦.嘻嘻.他笑了. 「这里不再害怕什麽啦!没什麽好惧怖的啦!」他向自己道贺. 可是,可是!……咦?脚踝上怎麽这样痒呢? 「哎哟!大水蛭!」他尖叫著蹦跳著. 他既害怕又愤恨.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竟然伸手把那条水蛭揪了下来. 真正巨大的水蛭:有十公分长,三公分大;软软的,柔柔的,凉凉的,腻腻的…… 「可恶的水蛭,可恨的水蛭!」 他手舞足蹈.他的动作有些疯.他把大水蛭垫在石板上,然后拿起一块石头猛砸下去. 唧!唧!水蛭被砸碎了,捣碎了. 「哈哈!水蛭啊!认命吧!」他高声大笑. 然而,石板上的水蛭还在蠕动.他定神仔细瞧去: 水蛭的碎片,在不断扩大,伸长.前后两个吸盘一张一合;一个个轮层蠕动著,挪移著;在蠕动挪移之间,这些碎片很快地分别自成一个个完整的水蛭转眼间,石板上威风凛凛地盘踞著二十多条水蛭. 「啊!啊呀!」 他浑身冷颤不已.由心底脊髓一带,冒出辐射状的寒意;脸颊连同整个头皮都越缩越紧. 这是强烈的惧怖.他知道,惧怖是一团雪球,越滚越大;是巨蟹的钳螯,越扯钳得越紧;是一条吃人蔓藤,越勒越死…… 「可恶的水蛭!可恨的水蛭!」 他再举起石头,重重地,密密地砸下去,急急地捣,重重地揉、搓、磨、挤、碾…… 二十多条水蛭,终於又被完全消灭.他全身汗水淋漓,喘喘呼吸. 他正准备把石头甩掉.他往水蛭碎屍瞥一眼他,又看到令人心寒胆颤的景象:水蛭的碎屍,已经又复活!又再孳生!扁扁的,乌黑带绿,背有四五条黄色直纹;那口腔内的三枚颚板,边缘上带著锐利的锯齿,那是抽吸人畜血液用的…… 这些水蛭,比刚才的更大更壮;柔柔的,软软的,腻腻的,十分厚重的…… 牠们,一起抬头,绞动颚板,对准他迅速爬过来……. 「啊啊!我怎麽办?救命啊!」他凄厉地尖叫. 可是他知道,没有救兵.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逃掉. 「救命啊!」他还是喊叫,绝望的呼喊. 没有用的,他心里说.不,是水蛭们说.是的,是水蛭们说.充满揶揄地说. 他再双手捡起两块石头,他鼓起最后的气力,重手反击. 「不!这里水份多,是他们的地盘.」他想. 他决心要消灭这些水蛭.心里这样一横,勇气反而增强了;或者说,在极限的境况下,最后的本能反应,使他勇敢起来. 他把两块石头扔掉,他蹲下来,迎向水蛭;他伸手一捞,把五六十条软软凉凉柔柔腻腻的水蛭捧在手掌上,然后走进小亭子. 他把水蛭摔落水泥地上.有五六条水蛭已经紧紧吸住他的手指.他把他们揪下来. 他以颤抖得很难控制的双手,拿起两块石头,沉著地,心无二念地向水蛭展开攻击. 「我要消灭你!我要把你们磨成细粉!」 他一面攻击,一面高声喊叫;他觉得这样喊叫,可以增加力量,而且减低全身的颤抖.於是,不知道经过多久,他终於消灭了那堆仇敌;仇敌已经变成一堆湿湿的粉末,带点黏液的泥土. 「再来!再生吧!」他高举石头,发出胜利的宣告. 是的,水蛭们不再作怪了,静静地,死死的.他放下石头,吁一口气,然后扎著疲惫的脚步,离开小亭子,走向归途. 月亮,还是那麽亮,像雨后的黄昏那样. 「我胜利了.」他扬声说. 「不一定!施道怜!」一个陌生的口音回答他. 「你……是谁?」他看到一个全身紫衣闪著亮光的人. 「我是水蛭的主人.」 「水蛭的主人?」他凝神望过去. 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可是陌生中,又好像十分熟悉似的;那个脸孔,神色,最熟悉不过了,不过他怎麽也没法真正认出是谁. 「我是来给水蛭报仇的!」 熟悉的陌生人左手上挂著一团黑黑长长,柔柔软软的东西蠕动著! 「啊!大水蛭!」 「不错,复仇的大水蛭!」 「你要怎麽样?」 「要你对残杀九十多条水蛭的暴行付出代价.」 「好吧.」他说.他不再退缩,凝然站著. 「你有罪!滔天大罪!」 「是的.」他冷静地回答. 「你逃不掉的,哪怕上天入地.」 「我知道.」 「你认罪吗?」 「我认.」他说,他全身反而不再抖索. 「我们要你的狗命.」 「好的.」 「要让牠吸乾你的血!」陌生人举起大水蛭那是一公尺长,饭碗那样粗大的怪物. 「很好!」他没有再犹豫,心里也不存躲避意念. 「你还有什麽话说?遗言呢?」 「没有.没有.」 「咦?你不怕?」 「我很怕.」 「那怎麽不求饶,或者逃跑!」 「不,不了.」 「认命啦?」 「不是认命,而是我决定接受!」 「哼!你屈服啦!你放弃反抗啦!」 陌生人好像要努力激起他的愤怒,或惧怖,或其他任何反应.可是他就是凝然不动. 「我不會屈服!」他想.他缓缓抬头,淡然望一眼雨后黄昏的太阳似的月亮,然后闭上双眼. 「你真的就这样?」 「是的,来吧!我接受……」 「你?施道怜你?」陌生人好像惊骇得很. 「是的,来吧!」他,缓步迎了上去. 「你,你……」陌生人反而一步步后退. 「……」他继续往前迎去. 「你真的不怕大水蛭吸乾你的心血?」 他不再吭气,以一定的速度、步伐向前走去. 陌生人嘴里发生咯咯怪响,人却不断退后,不断远去,缩小…… 他,施道怜还是沉著地,不徐不急地,朝和平公墓相反的方向,走去,迎上去…… 月亮,还在头顶上.他能明确地感觉到月光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面,双手,以及臂膀,胸膛……. 「喔喔喔喔!」 是公鸡啼晨.他聽到了.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十分清醒,或者说,恶梦,已经消逝无踪. 他决定那样继续走,一直走,一直走.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附注: 一、刊登於《台湾文艺》五十六期(一九七七年八月三十一日) 二、收进《告密者》(台湾文艺版,一九八五年七月;自立晚报版,一九八六月十二日) 三、收进《李乔集》(前卫生报社,一九九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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