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神话 西方女作家的小说奇想 女性幻想,嘉年华,社会批评:论英国作家安吉拉·卡特的《紫姬的爱情》 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40—1992)是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其作品被视为近期英国 小说,特别是女性文学作品的佼佼者,受到英美学界的极度肯定.自一九六六年发表第一部 长篇惊险小说《影子舞》 (Shadow Dance)起,在长达二十六年的写作生涯里,卡特完成了九 部长篇小说和四部短篇小说集,写作的触角亦广及书评、剧本、新闻报道.总体而言她的小 说多含有主题性,论及社会政治事件与权力的表现,对童话、莎剧、文艺复兴的绘画甚至大 众电影中的文化迷思均有独到的视角.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改写自童话的短篇小说集《血 淋淋的阁楼》 (The Bloody Chamber,1979) ,以及塑造现代新女性、模糊理性与想象差异的 《马戏团之夜》 (Nights at the Circus, 1984) . 本文所要探究的是卡特在一九七四年出版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选集《烟火》 (Fire Works)中的 一部关于木偶变成真人的奇幻力作——《紫姬的爱情》 (The Love of Lady Purple) .现今国 内对于卡特的介绍不多,评点也不够深入①,本文选择《紫姬》的原因有二:一是它充分表 现了卡特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致力关心的重写神话/童话与女权主义的思想; 二是卡特语言 形象特殊,这部短篇小说的异域氛围已经呈现其日后精练、先锋的奇论文意. 神话议题与童话故事 每一种文学都有自己的神话,对英国人而言,最熟悉的不外乎是希腊、罗马或古斯堪的纳维 亚神话.神话本身解释了事物创造的缘起,神性与宗教;寻思存在与死亡的意义;说明自然 界的现象;歌咏文化英雄的冒险史绩.按几位人类学家与神话研究者,如弗雷泽爵士(Sir James Frazer,1854—1941) ,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1990) ,约瑟 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1904—1987)的说法,这些神话都有类似的母题、角色与行 为.虽然在新古典时期,神话曾经被视为错误的,但一般而言,大家都将神话看成是以戏剧 或叙事化的方式体现个人对深层真理的概念.事实上,许多现、当代英美作家,如布莱克 (William Blake,1757—1827) ,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 ,哈特·克 瑞思(Hart Crane,1899—1932) ,以及盖瑞·辛德(Gary Synder,1930— )等也常将目光 放在重析神话或创造新神话的文学材料上,以此表露神话赋予各时代的不同意义. ①目前国内可见的两篇中译文与介绍分别是: 《狼伴》与《狼孩爱丽丝》 ,均取自《血淋淋的 阁楼》 (The Bloody Chamber,1979) ,见邹海仑选编《20 世纪外国短篇小说编年英国卷》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第965-975;982-990 页. 张中载, 《狼、 童话、 男人和女人: 评安吉拉·卡特的"与狼做伴"》 , 《当代英国文学论文集》 ,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1998]) ,第244-257 页. 卡特十分醉心于古英语与那些记载并传颂于中世纪故事中的怪兽情节.就读于布里斯多大学 (University of Bristol,1962—1965)时,正值西方妇运与性解放萌芽的年代,她和众多 女作家一样站在女权主义的思潮下,拍打根深蒂固的文学神话传说,企图从中获得两性平等 的反思泉源.因此,她最感兴趣的是文学作品如何描述女性形象,特别是女怪兽.她并不在 意那类作品的文学真实性,以《贝尔武甫》 (Beowulf)为例,关于怪兽到底存不存在,或者 是不是有母亲?这些疑惑并不重要,问题在于:"怪兽的母亲到底有什么感受?"① ①"Angela Carter",in The Long man Anthology of Short Fiction:Stories and Authors in Context,Compiled by Dana Gioia and R.S. Gwynn, (New York:Long man,2001), p. 256. 卡特质疑的是母亲与创造物的关联.产下怪兽的母亲在文化上所引发的是什么象征意义?女 性作为创造者的过程是什么呢?由于这点涉及卡特的创作理念,我们有必要在此简单说明一 下. 《贝尔武甫》是家喻户晓的中世纪传奇史诗,内容集中在主人翁贝尔武甫迈向武士与国王 的宝座前必须对抗的三大猛敌:水怪、水怪母,以及金火龙.如果把贝尔武甫看成是英雄的 原型,那么在这少数遗留的传奇史诗里,女性(水怪母)似乎永远站在与英雄对峙的一面, 而每一次战役搏斗中,怪兽所迸溅出的鲜血也只是英雄表述胜利的标志. 作为女性主义读者,我们不免要想:女性一生得遭受初经、生产的经历,无一不是与"血" 相关,可为什么传奇史诗里出现的鲜血与女子一点也不相关呢?另外,水怪母既然是被视为 具有庞大魔力的野兽,又何以强调她"为子复仇"的母爱与女性温和的特质呢?面对这种种 背离女性生活真实面的史诗神话,难怪卡特要大声疾呼深入"兽母"的心理层面. 着迷于中世纪的女兽角色后,卡特也将注意力转到传统欧洲童话上.她翻译过法国诗人夏 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1628—1703)所著的童话集,发现诗人所处的年代讲求理性, 远离迷信思想,因而他所关心的是如何把传说赋予极高的教化寓意,使儿童可以从中学习. 以《睡美人》为例,佩罗叙述白马王子乃是一名优雅而含蓄的绅士,仅仅站在美人身边,不 敢造次或擅自亲近. 百年后, 这个故事到了格林兄弟 (The Grimms) 所编著的童话集 Household Tales 里,却处处反映出浪漫主义思想,透露出彷徨的诗意.我们看到各国男子试图闯进玫 瑰公主昏睡的庭园, 屡遭树藤绊跌不成, 不畏艰险的白马王子最终得以在公主被解除魔咒后, 进入庭院赢得芳心.尾声营造公主与王子亲吻的神圣时刻,强调爱情至上的精神结合①. 令卡特惊讶的是,在最早的欧洲故事集里,意大利作家斯特拉帕罗拉(Straparola)已将睡 美人写成沉睡期间已"受精怀孕"的风流韵事,足见彼时民风开放.② 同一故事,不同版本,然而,不管这些版本如何从十六世纪的大胆激情,经过十七世纪的道 德泛化,之后又在十八世纪贴近浪漫温存,它们似乎都将美人视为情爱欲望的对象.这个被 巫魔诅咒,躺在床上一百年的公主,醒过来的命运似乎颇为类似:结婚生子,从此幸福美满. 这样"快乐结局"的爱情观造成十九世纪闺阁文学反复相嘱的宿念,却成了当代女作家无法 不面对的梦魇.基于探索的精神,卡特藉由《紫姬的爱情》重审睡美人的爱情神话,以现代 社会的眼光推敲浪漫情节剧中的女主角最有可能遭受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卡特的睡美人 不再只是单纯的美女,更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混杂着怪兽、巫女、僵尸等复杂概念的 "吸血鬼".从内容与范畴而言,着实给人耳目一新的刺激. ①"Brier Rose",in The Complete Fairy Tales of the Brothers Grimm, Transla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Jack Zipes, (New York: Bantam Books, 2003), p. 171-174. ②"Angela Carter",in The Long man Anthology of Short Fiction:Stories and Authors in Context, Compiled by Dana Gioia and R.S. Gwynn,p. 256. 斯特拉帕罗拉的笑话故事选集《快乐的夜晚》 (Le Piacevoli Notti) ,1550- 1553 年间出版. 《紫姬的爱情》一共占了全书,即小说选集的十六页.文章前六页叙述一个亚洲木偶团在各 大"盛名一时"的城市走场演出. 第七页到第十页叙述木偶团上演的故事: 《紫姬声名狼藉的 风尘情爱》 ,此后六页便是木偶团在某次夜晚收工后,女木偶突然复活的经过.以下,我将分 别从作家铺设的背景手法、女性角色等方向来讨论《紫姬的爱情》 ,以便了解卡特的"女怪" 真谛. 魔幻的欲望集市 大体上,童话都搭建在特殊的时空背景下,渲染森林自然的深邃、神秘和简单的人伦模式. 《紫姬的爱情》蓄意追求此文类的传统格局,但在勾勒故事时空时,卡特最突出的一点是孕 育露天集市的复杂氛围和超越寻常的人际关系. 《紫姬的爱情》背景设在一个位于东欧,相传盛产吸血鬼的特兰西瓦尼亚(Transylvania) 城市.此城表面平淡无奇,如同"孩子用蜡笔"勾勒出的尖峰秃山,内部却是充满异教迷信 的罪恶之区."人们将自刎者缠上大蒜,用木桩刺透他们的心脏,把他们埋在十字路口", 而"巫师们仍然在森林中继续举行令人发指的远古仪式".① ①Angela Carter,"The Loves of Lady Purple",in Fire Works: Nine Profane Pieces, (London:Penguin 1974 [Chatto & Windus,1987]), p.24. 在这个原始的城市,怪诞的街边杂耍与木偶团是露天集市的焦点.杂耍者不管来自何地,怪 异是他们的共同特征. "小侏儒", "髯须女", "缠着豹皮腰带的巨人", 变相的动物"双 头狗",最后,连人类也落入"人兽同体"的状态,那些露天摊贩反复发出"类似猪哼狗吠 的非语言声响".① 木偶团的团员尽是老弱病残:年迈的教授兼木偶师,聋少年(木偶师的侄子) ,以及七八岁的 哑女(路上拾获的弃儿) ,三人在平日并无交谈.这份经年累月的沉默,增添了剧团的幽秘色 彩,只要他们一交谈,本身就是一项奇诞精湛的杂耍.卡特这样写道:"每当上午演出之前, 老教授与聋少年坐在剧棚外的阳光下时,他们便用手语进行着冗长的交流,并不时插上一些 听不清的喉咙声以及柔绵的口哨声,如此一来,他们的对话被编排得很安静,就像热带鸟儿 的交配舞."②然而不管是什么杂耍,木偶团都用儿童不宜的噱头来制造效果.木偶剧演的 是一名青楼妓女的传奇,上演前,木偶师在剧院贴上令人耸动的广告词:"闻名的妓女", "东方的奇迹","无耻的东方维纳斯"③, 把一个露天集市变成了声色犬马, 感官极度扭曲 的肉体市场. ①Ibid., p. 24. ②Ibid., p. 25. ③Ibid., p. 28. 嘉年华式的情色想象 受广告吸引的人们争先恐后来看木偶剧,它所陈述的紫姬是这样的:她原是弃儿,被一对善 良的夫妻收养,十二岁时却勾引养父,卷走财产,还用"片鱼刀"刺杀养父母.为了灭迹, 又将整栋房子烧了,最后投靠妓院.紫姬进入妓院后,首要之计就是学习高级妓女的教育课 程,那便是厢房性虐待秘籍.紫姬的青楼生涯十分成功,年纪轻轻便拥有自己的固定生意. 如此不合情感逻辑的肥皂剧情,基本上是故意用性与暴力包装起来的妓女故事,耸动的情节 不外乎是吸引男性观众.我们从女主角所展示的平面式肉欲形象便可看出.她"研究各种精 巧的器具使用方法",在精神上通过羞辱、轻蔑,让情人们感到痛苦.因为,对于情人们来 说,他们要的就是这种非凡的刺激.这些"严酷的手段如同圣餐",而来自紫姬"冷唇间的 吻"就像"痛苦的圣礼"①. 在叙述紫姬卖淫的情节上,叙述者大肆张扬妓院提供的性幻想,细数其间的各类变态色情活 动,有的在"四壁围镜中观赏自己",有的"在休息室鞭打自己".我们仿若看到那些奇怪 的漏斗状物、注射器、拇指夹都在发挥功效."每一个房间的特别供应就是一堆滚热鲜活的 肉体,提供所有想象能得到满足的调料."② ①Ibid., p. 31. ②Ibid., p. 30. 正当我们跟着叙事者的导游, 窥视了这些欲望之屋的繁复内容后, 卡特却转过头来提醒读者, 所有肆无忌惮的交媾和引诱活动,酷似傀儡,不过是机械性地运转着."教授的玩偶就像一 个模拟淫荡战场的玩具士兵那样,进行着战术演习,如此枯燥无味,好似例行公事."①卡 特经常藉由激情性爱的描述讨论女性/女体在视觉媒体中的地位与误区, 她对情色影像的态度 也比较暧昧,并不认为此类东西就该彻底消失,因为从人的欲望而言,这些影像说明了人的 性取向,因而有保留议论的空间.特别是这部作品写于日本,当时卡特接触了日本春宫画中 的各类极端性爱想象,因而对传统女性角色如艺妓有深刻的观察.紫姬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 卡特对于女性与传统教化的思辨. 紫姬作为职业卖淫艺妓,其动作如钟表一样既僵硬又程式化.那些优雅、冰冷,性虐待的举 止,并非出自内心,长期的炼就已进化成恶意的捉弄.紫姬把"情人锁在小房间","把乞 丐带到她那极昂贵的睡床" (我们不由得想起法国颓废派作家于斯曼代表作 《逆流》 的情节) . 她开始变态,玩起谋杀情人的游戏,像"四处扩散的瘟疫那样拜访她的情人,带来骇人听闻 的灾祸,并且传染蔓延".② ①Ibid., p. 30. ②Ibid., p. 32. ③Ibid., p. 31-32. 当木偶剧演到紫姬完全变态, 像一个被人崇拜的杀人魔逼迫情人用"人肉长笛"演奏伴舞时, 叙述者竟表示,"这也正是教授展示技艺的极致"."随着漫布恶意的室内音乐回响,紫姬 踏着步,旋转飞舞,完全变成了难以抗拒的邪恶化身."③卡特的后现代手法表现时空交换, 事物处于真假模糊不清的层面上,究竟谁才是紫姬的本质呢? 瑰丽的附属品 紫姬是"夜晚的皇后",她闪光发亮的发饰使得她"每动一步,都能映出万般光芒."这个 牵动人心的舞台主角,原只是一个不能言语的杰出工艺品:玻璃红宝石的眼睛、珍珠贝的牙 齿、白毛皮做成的雪白的脸、马口铁做的长指甲和沉重的黑假发.然而,"只有当这老木偶 师操纵绳线时",她才会如真人般浮动蛊惑的狐媚.①在此,卡特借用老木偶师对女木偶的 驾驭,以一种幻象寓言的方式暗示男性为创造者,女性为创造品的历史迷思.我们看到老木 偶师对木偶的痴迷与独霸的拥有权."教授不允许任何人碰她,也只有他能看管她的服装首 饰.每当演出结束,他就把这个附属品放在特制的盒子里带回住处……她真是太珍贵了…… 如果她不能躺在他的身边,他也无法安稳入睡."②老木偶师对女木偶的控制与依赖的程度 用卡特的话说是"剑客与剑"般忘我的情境, 他已经与木偶融为一体, 感觉不到二者的距离. 与其说老木偶师对其创造物紫姬投入毕生心血,倒不如说,她一身风姿体态都是他的诠释, 是他一手设计木偶的情感与个性,连她的声音也是出自于老木偶师低吟的土音.仿佛男音强 行进入女口,为其代言.卡特讽刺地写道:"想想皮革浸到蜜里发出的咝咝细声."① ①Ibid., p. 26. ②Ibid., p. 27. 但是观众却被这种厚重、磁性的假声所迷惑,发出颤栗的快意.那些睁圆眼睛争睹奇观的人 们期待的似乎也是如此反常、荒谬的欲望对象.舞台上所呈现的妓女模样是如此压抑:"在 街上,待客的妓女,充满欲望的模特都放在柳条编的笼子里面展示,使那些潜在的顾客于散 步时就能毫不费力地随意看见她们……她们鞋子的软木特别高,使她们几乎只能摇晃走路而 无法正常前行.她们腰间锦缎质地的饰带紧绷绷的,限制了胳膊大范围的活动."②无生命 的木偶已经不是停留在模仿女人的层次上,她模仿的是"集结女人所有精华"的一种幻想. 老师傅十分渴望一朵心醉神迷的日本鲜花,这种花,只有"坠入水中时才绽放",③暗示着 如花的女人——紫姬,必须通过堕落才能成熟.舞台上的紫姬,被塑造成婀娜多姿、万种风 情的艺妓,"加注各种性爱于一身,成为众多兴奋的焦点."④私底下,她又是一朵"小雏 菊","四肢纤弱","温情脉脉的流光从她纤长的指甲上缓缓抚过,使它们看起来有如十 瓣落花",⑤只为老师傅一个人欣赏. ①Ibid., p. 27. ②Ibid., p. 30. ③Ibid., p. 26. ④Ibid., p. 27. ⑤Ibid., p. 35.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她著名的论文《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到,由男性描绘的女主角即使再 丰富多彩,不乏个性,但却都带着严重扭曲的意味,尤其在渲染女性的伟大与爱情方面,似 乎满足的尽是男性的想象."如果女人仅仅存在于男人所写的虚构作品之中,人家就会把她 想象为最最重要的人物.她千姿百态变化无穷,英勇盖世而又卑鄙下贱,光彩照人而又下流 无耻,美艳绝伦而又奇丑无比.她像男人一样伟大,有人甚至认为她比男人还要伟大."① 伍尔夫继续强调, 这样依赖男性文本的结果便是创造出一种与现实十分疏离的女性形象. "一 个非常奇特、复杂的人就这样产生了.在想象之中她至关重要,实际上她却完全无足轻重. 她遍布于诗集从头至尾每一页中,但在历史中她几乎不见踪影.在小说里,她主宰着君王和 统治者的生活,实际上,她却会成为任何一个男孩的奴婢,只要他的父母把结婚戒指硬套在 她手指上.在文学中,最富灵感的话语、最深刻的思想从她唇间吐出,在现实生活中,她几 乎不会阅读拼写,而且是她丈夫的个人财产."② ①Virginia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London: Hogarth, 1928). 《一间自己的房间》 , 《弗吉尼亚·伍尔夫文集:论小说与小说家》 ,瞿世镜译, (上海:译文 出版社,2000) ,第101-102 页. ②同上,第102 页. 老师傅必须通过紫姬这一个外在媒介去展现自己,正如伍尔夫所说的,充满了自相冲突的现 象.紫姬随着木偶师的操纵,变幻不同情色想象的角色,这个瑰丽柔弱的创作品始终见不到 明媚的阳光,总在阴暗的戏院戴着面具.剧本《紫姬声名狼藉的风尘情爱》里,女主角紫姬 成为男性异化的欲望对象,带来的讯息虽是性爱嘉年华会,却充斥着腐烂、衰败的气味.她 穿的衣服都是催眠般的深色调, 那"令人心弦淫荡的紫"正犹如身体上磕碰的淤伤,"是爱情 自灭中的血紫."①戏院的艺术红灯宛如屏障阻断了外界自然的气息,紫姬自己遂成了一栋 闹鬼的屋子. 女木偶的选择 作为"创作品"的女性,长期依附在男性下,依照"指令"工作后的结果是自己也成了受害 者.戏中的紫姬渐渐变成色情狂,在沉沦后,失去人性不能自拔.她开始被咒骂,下场比被 她伤害的男性更加剧烈.卡特以"烟花"的形象来形容紫姬从妓的岁月,"在自己点燃的烈 焰中粉身碎骨,然后像一个干枯的影子在路上飘然而过."②紫姬被遗弃了,留下的是灰烬 与荒漠. 就在这个时候,卡特不忘赐予读者童话般爱意温存的魔术时刻,那位带点女性唯美情调的老 师傅"像一个出色的家庭主妇那样做起了针线活"③,在为紫姬木偶补衣时,情不自禁亲吻 她的裸体——自此,紫姬木偶突然有了生命. ①Angela Carter,"The Loves of Lady Purple",in Fire Works: Nine Profane Pieces, p.26. ②Ibid., p. 32. ③Ibid., p. 35. 这段独居寂寞的木偶师与木偶复活的情节令人想起西方人耳熟能详的童话《木偶奇遇记》 (Pinocchio). 故事讲述仙女怜悯老木偶匠膝下无子, 将老木偶匠所制作的木偶变成一个有生 命的孩子来陪伴他.淘气的木偶,从不辨是非、尚无道德意识的木头,历经各种人情世故, 最终变成听话懂事的小男孩.① 紫姬木偶醒来之后,非但不是百年不变的美丽公主,而是一个急需养分的吸血鬼,她顾不得 一切,复仇般地顺着亲吻的嘴唇从木偶师的"肺里吸吮着他的气息","这样她自己的胸部 就起伏起来."紧接着,她的牙齿陷进老师傅的喉咙"将他吸干".不受摆布后的紫姬木偶 像"即兴演出"或是"一个主题的变奏",她挣脱身上所有的绳索,将四肢舒放开来.② ①Pinocchio 最著名的道德警言是每当木偶说谎,他的鼻子就会变长.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 阅坊间众多的版本,如Carlo Collodi (1826-1890),Illustrated by Iassen Ghiuselev, The Story of a Puppet: the Adventures of Pinocchio, (Vancouver: Simply Read Books, 2002). ②Angela Carter,"The Loves of Lady Purple",in Fire Works: Nine Profane Pieces, p. 36-37. 如果我们回忆紫姬之前受限的装束, 我们就能看出卡特此时所呈现的睡美人是多么自由, "她 的指甲获得了新生,她纤嫩的手终于能够伸展,多少年来,她第一次合上(露齿)的笑容, 还在由于制造者在她先前脸部刻下的笑容而隐约作痛. "她的脚有了血液, 也可以任意顿动, 她卸去沉重的发饰,把头发解开,"使它们自然地从头皮中植根出来……像一堆稻草从草堆 中弹起……".① 如果传统的《美女与野兽》传说将两性分置于天平的两端,谁也没有综合彼此的余地,卡特 的女主人翁得到亲吻与热血后忽而幻化成恐怖的吸血鬼,或像不修边幅的扫帚巫婆,又类似 平常女子,可说是突显作者的立意,扭转童话中刻板的印象. 不仅如此,卡特更进一步地反省由睡美人延续的浪漫爱情/婚姻的传统意义.故事最后,卡特 以极为激烈伤感的气势结束小说.睡美人变成的吸血鬼,不但没有与年青王子结合,也没有 好莱坞式的老翁少女圆满相配的结局.紫姬抽走木偶师的防寒披肩,点火把整个剧院烧了, 然后朝镇上唯一的妓院走去.乍看这个结局,着实令人毛骨悚然,紫姬为什么如此凶狠呢? 更令人不解的是:有了新生命的紫姬又何必走老路,回妓院呢?这是许多读者读后的第一感 受. 我们可以将此处看成卡特的寓意中心. ①Ibid., p. 37. 当代女作家的小说作品中,不乏类似冷漠的犯罪女子,譬如加拿大作家玛格里特·爱特沃 (Margaret Atwood)的《强盗新娘》(The Robber Bride,1993)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爱特沃 宣扬一种男女平等的境界,旨在逃脱界定女性为温柔族群的枷锁,因而将重点放在女性复仇 的动机上,以便了解女性的心理层面.卡特的紫姬为了先前的受制而做出反击,实际上也具 有同样的意义.至于回妓院的情节,那就表现卡特对女性宿命的关怀了.她将紫姬的遭遇指 向非常现实的历史因素:一个重复扮演弃儿、杀人者、纵火犯、卖淫女的木偶,虽然报了仇, 独立了,却仍然无路可走. 女木偶的头脑里,原来滞留的只是一个男性书写的老文本——除了《紫姬声名狼藉的风尘情 爱》之外,她刚刚注入鲜血的生命,也因贫瘠的资料库而无法想象新的生活方式.我们想象 那走进现实生活中的紫姬,虽然在其"木偶"生涯中能歌善舞,但也是出自他人/男性之口, 她大概不会为了自己"阅读写作",而且一直是别人的个人财产.于是,她没有任何其他的 文本足供参照,"缺乏足够的仪器",因而"重生也好","梦醒也好",只能重蹈覆辙, 重操旧业——"这正是出于逻辑的必然".① 《紫姬的爱情》可说是《烟火》中最阴沉的一篇.卡特曾公开表示自己在写这篇小说时,对 女性的命运走向是非常悲观的,她在文中因此问道:"到底牵线木偶多年来一直在模仿真人 的行为,还是如今真实的她,将要模仿她木偶剧中的行为?"② ①Ibid., p. 38. ②Ibid., p. 37-38. 想象女性为作者的文本 女性主义者认为神话组成我们生活的脉络,故事本身就像梦一样,可以解放我们下意识的压 力.所以寻找女勇士的遗迹,创造一个积极意义的女性神话,对政治进化而言至关紧要.换 句话说,想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具,它可以帮助女性建立内心的自信.正如伍尔夫语重心 长的所说,女性需要新的剧本,以便呈现"不扭曲"的女性形象.想象女性为作者的文本是 跨越女性伤感的一大步,这也是判断那些标榜与女性相关的作品是否真正关注女性意识的关 键所在. 卡特的作品总会流露出"不愉悦"的女性气韵, 紫姬在前一秒挣脱束缚, 后一秒又陷入困境, 这也许是因为女性在她的作品中既是勇猛的女主角,又是悲哀的受害者,这二者之间充满了 不可解的矛盾感.需要说明的是,这种矛盾感与其他英国女作家所阐释的"女性伤感"也不 一样.以爱妮塔·布鲁克(Anita Brookner)为例,她也从抒发女性浪漫情怀的角度上,探 究童话故事中的文化遗毒.但是,她的态度显得颇为缓和.试看《生活的开端》 (A Start in Life)的女主人翁鲁丝·威斯(Ruth Weiss) ,也只是怅然若失地回忆自己年轻时太着迷于童 话灰姑娘仙杜拉蒂参加舞会的美好意境, 而四十岁的她, 知道"她的生活被文学糟蹋了"①. ①Anita Brookner, A Start in Life, (London: Jonathan Cape, 1981). 引自 Maroula Joannou, Contemporary Women's Writing: From The Golden Notebook to The Colour Purple, (Manchester and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94. 相反的,卡特则以颠覆文学、性及意识形态的砝码与传统为策略,暴露那些看似所谓真实或 自然的东西实为父权的奇特面具.比如:藉由《紫姬的爱情》 ,她用"戏中戏"的方式,抨击 那些加诸于女性身上的意愿,久而久之成了女性自己的性向,因为她分不清自己的意愿与别 人有什么区别.作为一个如同放在柳条笼子里的鸟儿一样待价而沽的风尘女子,她是否能有 机会做不同的事呢? 总的来说,卡特强调的"不愉悦感"①比起那些叙事方式与内容较为传统的女作家,显得更 有冲击性.她没有直接勾勒伟大理想的女性视野,但此处的紫姬却像一只"信鸽",给读者 带来震撼的讯息,让我们惊见一个被迫成为苍白无思的痴呆木偶,以及背后最根本的社会两 性教育问题,进而体会卡特寻求或创立女性文本的出路.因此,我们不妨说她是亦步亦趋, 抱以"拆解乌托邦"的方式来重建女性文学的蓝图.② ①Robert Clark,"Angela Carter's Desire Machine",Women's Studies,14,1987, p. 147-61. ②这一观点受益于与英国爱塞克斯大学伊莲·乔登(Elaine Jordan)的讨论,特此致谢.有 关她对卡特的分析可参见 Elaine Jordan,"The Dangers of Angela Carter"in Isobel Armstrong (ed), New Feminist Discourses: Critical Essays on Theories and Texts, (London: Routledge, 1992). p. 119-133. 在《紫姬的爱情》一文里,卡特采撷民间传说与神话戏剧的特色,以夸张的角色外形(比如 真人尺寸的木偶、拟人化的吸血鬼、灵化等)为读者注入原始的记忆,使他们能从一些混淆、 非逻辑的巧合结构中见到酷似现实的痕迹.小说采用了西方圣经与神话人物,如"拉撒路" (Lazarus) 、"瑟西女王"(Circe) ,或是传说中冶荡的"东方维纳斯"(Oriental Venus) ①,使之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华丽又阴暗的跨文化感官效应.那结合中日风姿的紫姬扮 相,伴随樱花与"玫瑰色牡丹"的象征,女主人翁所处的与世隔离的环境,造成心理上某种 奇异、恐怖与梦幻的气氛,使小说形成了一个悬疑密布的格局. 爱情之屋的女主人 在这部作品中,卡特已把女性的闺房弄得"血淋淋",只要看看那些被紫姬折磨得"肢"离 破碎的男子影像就不禁想起战争残败的废墟.然而,不似《贝尔武甫》 ,此处流血身亡的不是 女怪兽,鲜血也不再是英勇的标志.这样颠覆的意图在她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集《血淋淋的阁 楼》中表现得更加集中出色.例如延续弃女、吸血鬼的主题的《爱情之屋的女主人》②,便 将鲜血与女子联系在一块. ①依照著名的艺术史学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的研究,"东方维纳斯"的形象 并不是虚构的."在公元前四世纪时,裸体的维纳斯也是令人尴尬地与东方崇拜宗教联系在 一起的."Kenneth Clark,The Nude: A Study In Ideal Form,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2);《裸体艺术》 ,吴玫、宁延明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第81-82 页. ②Angela Carter,"The Lady of the House of Love"in The Bloody Chamber, (London: Penguin Books, 1979). 这个短篇叙述了魔女孤单地住在阴森的城堡, 除了一个仆人外, 陪伴她的是母亲生前播下种, 却开不出花来的庭园.女儿披着母亲的白色婚纱,挣扎于渴求食物,垂涎鲜血肉的生理欲望. 这位女鬼并不喜欢自己身处的暗室只有黑缎、烛台,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因此"她 必须要有男人".①那"带着血迹的蕾丝"正象征着她主动追捕猎物的特色.尽管如此,女 主角并不情愿日以继夜重复吃人的生活."如果能有梦","希望自己得以变成人".②当 她心仪男主角,意识到爱情时,却不小心被镜片所刺流血.那血"像女人的经血",成了女 主角生命舒放的时刻.她告别了吸血鬼的生涯,真正死去.不过,死后的魔女不再萎靡幽暗, 她的激情变成一朵生长力旺盛的"巨齿"刺玫瑰,插在男主角的花瓶中,满室生香.③ 此文也调侃男主角的英雄本色.男主角与生俱来的强者姿态,以及身为军人的胆识使他不害 怕误入鬼屋(正像《睡美人》中那位英勇的白马王子) ,与女主角邂逅后,就急于发挥其"救美"的气概,势必解除魔女种种"不正常"的毛病,诸如过度纤细、敏感、弱视与不规则齿 形.他暗自盘算着要送她去苏黎世精神分析诊所,瞧瞧她是否患有"歇斯底里症";再让她 配副眼镜消灭她的"畏光症",最后还要让她去矫正牙齿,整整容颜.④ ①Ibid., p. 96. ②Ibid., p. 95. ③Ibid., p. 106; 107. ④Ibid., p. 107. 男主人翁的企图心使我们回想起弗洛伊德学说对女性情欲所采取的机制作法,卡特风趣地暗 示,魔女那些看似反常的举止,其实只是沉醉在爱情中、亢奋莫名的普通人性.可气又可笑 的是男主角有一套世俗审美标准,女主角才难逃患病的嫌疑.如果重生的女吸血鬼被迫面对 冷冰冰的科学检测,和那一套偏重男性幻想的性欲学说,那么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卡特 坚决让女主角惨淡死去."死了的她,看起来更苍老,也不那么漂亮,正因为如此,她第一 次看起来像一个完整的人."①卡特自称《烟火》是亵渎的故事②,但这也只是浮在表面上 的假影.不少学者认为卡特是一位熟读现代文学理论的解构主义者,对既定的意义、两性的 角色,以及西方思想催生下的伟大故事均秉持怀疑的态度.艾登·黛(Aidan Day)便中肯地 指出:卡特的女性主义是建立在理性的价值上的,只不过,这份理性伪装在狂野的寓言与辛 辣的风格之中.③正如卡特另一本散文集的标题"没有什么是神圣的"(Nothing Sacred) ④所示,一切侵犯道德宗教的情节,只是她大胆捕捉性迷思的动作. ①Ibid., p. 107. ②《烟火》的附题是"九篇亵渎的故事". ③Adian Day, Angela Carter: The Rational Glass,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12. ④Angela Carter, Nothing Sacred, (London: Virago), 1982. 女作家们凭借着写作的丰富底蕴对后来者影响甚大,卡特的作品似乎也成为当代年轻作家重 写神话的根源. "吸血鬼"主题的始作俑者应该是布兰姆·史达克 (Bram Stoker) 的小说 《吸 血鬼》 (Dracula,1897) .作者在十九世纪末创造了一个半人半鬼的人物,处在善、恶的灰色 地带,遇到阳光则痛苦变形,靠着吸食人血苟延残存.小说搬上荧幕后,主人翁豪华的寓所 与出众的仪表成为传统的吸血鬼经典形象.自史达克以来,最具影响力的美国小说家安·莱斯(Ann Rice)也把吸血鬼的血统与欧洲贵族挂钩,呈现人们内心对尊荣地位的向往.吸血 鬼的电影一直要到凯瑟琳·毕格罗(Kathryn Bigelow)拍摄《接近黑暗》 (Near Dark,1987) 后,才有了反英雄式的美国本土吸血鬼角色.然而,这个角色不管是欧洲人还是美国人,无 论是出现在电影里或是小说中,"他"从来就和幽默感绝缘.卡特似乎是第一位把这样"生 活化"和"人性化"的特质注入惊悚文学的女作家. 美国女作家斯蒂芬妮·梅尔(Stephenie Meyer,1973— )的《暮光》(Twilight)①仿佛就 在这基础上继续演绎.我们看到,跨界生存的鬼儿们有家庭也有同类族群,他们不再只吃人 血,也可以吃素.他们在交友恋爱的过程中也表现了强烈的自制力,在面对无穷的物质世界 时,他们也有着平衡欲望的挣扎.读者得从细节中感受青少年的心理困惑与社会问题,也意 识到人们害怕死亡,对新兴科技存有的恐惧,对某种事物"上瘾失控"的层层忧虑.② ①Stephenie Mayer, Twilight (New York: Little, Brown Company,2005). ②Mark Kingwell, "Vampire Theories You Can Sink Your Teeth into: Why Are Bloodsuckers So Popular! ",The Globe and Mail, Nov., 23, 2009. 阅读卡特的作品,有点像是看凡高的画作,往往先经过"逆眼",而后"顺眼",乃至"抢眼"到"夺神"的境界. 她的长篇小说或许较能阐释其种种"超现实"、 "后现代", 或"魔 幻写实"技巧,然其短篇作品有股老祖母讲古,百般嘲弄的劲儿, 故事交叉多重神话,不时 像"放了超量鸡蛋的布丁"①,充塞无数的形象奇观.难怪作为卡特好友的塞尔曼·拉什迪 (Salman Rushdie)要恭维她为"仁慈而慷慨的巫婆皇后"了!② ①Salman Rushdie, "Introduction", in Burning Your Boats, (London:Viking Press, 1997). p. xiv. ②Salman Rushdie, Obituary "Angela Carter, 1940-92: A Very Good Wizard, a Very Dear Friend", New York Times, March 8, 1992. 传记、性别、异文化:论伍尔夫的《奥兰多:一部传记》 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四日,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 1883—1946)写 信给母亲:"这个周末我们非常沮丧,我们亲爱的朋友弗吉尼亚·伍尔夫过世了.她不堪旧 病复发投河自尽.上次见她时挺正常的,一点都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星期六我们打电话约她 一起喝茶却听到这个消息.距离上次她在本斯维克广场(Brunswick Square)企图服毒自杀 至今已经三十年了,当时杰弗瑞急奔去巴茨拿胃泵让她苏醒过来.我以为她在李奥纳全心的 照顾下已顺利复原.他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①信中提到"上次"见面的时间就是年前的 圣诞节.圣诞节聚会是两家的传统,伍尔夫在日记里述说凯恩斯喜欢辩论,性格严肃,看不 惯许多事,只有在她亲吻他时才稍微融化些.②英国文学史上大概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位文采 出众,身边又围绕诸多精英的女作家,她的小说深奥难懂,常常吓跑"普通读者",但是, 喜欢她的人通常在阅读她的小说后就无法忍受纸片玩偶般的通俗作品. ①Robert Skidelsky, John Maynard Keynes: Fighting for Freedom 1937—1946, Volume Three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00), p. 86. 凯恩斯之弟杰弗瑞(Sir Geoffrey Keynes, 1887—1982) 是位著名的外科医生, 和凯恩斯一样多才多艺, 也是诗人布鲁克 (Rupert Brooke, 1887—1915)的同窗好友. ②Ibid., p. 86. 中国读者对伍尔夫这个作家并不陌生,只是常把她的小说归在"意识流"的框架下,仿佛给 她的作品全绑上一个颜色的丝缎带,她的长篇小说《杰克博的房间》 (Jacob's Room,1922) ①与同年问世的两部作品:乔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的《尤里西斯》②、T.S. 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的《荒原》③共同标志着西方文学创作史上 的重大突破,也难怪读者往往望之却步.其实,伍尔夫的每一本小说在内容、笔法上不尽相 同,彼此间存在相当大的差异,唯有了解她的生平背景及所处的社会状况,再加上自己的人 生阅历才能明白其执意追求的艺术效果. 虽然这位小说家的生平已广为人知,还是有必要勾勒一下她的家庭背景.弗吉尼亚·伍尔夫 (Virginia Woolf) ,一八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出生在一个中、上层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 赖思理·史蒂芬爵士(Sir Leslie Stephen, 1832—1904)成长于一个宗教改革派家庭,受 英国传统高等教育,就读于伊顿公学与剑桥大学,是维多利亚时代一位博学多闻的文人,曾 经担任剑桥大学教授(属教会的神职人员) ,所著的《全国人物传记辞典》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ies)记录英国重要人物,为权威性史料.伍尔夫的父亲认为女儿也和儿 子一样,需要具备深厚的知识,他经常给孩子们推荐各式各样的传记、回忆录、哲学、历史 与诗集.伍尔夫的母亲茱莉亚·史蒂芬(Julia Prinsep Jackson,1846—1895)年轻时容貌 姣好,曾是前拉斐尔派画家的模特儿,个性温婉慈爱,是伍尔夫眼中创造家庭生活氛围,培 养儿女观察能力的女神.母亲对女儿的教养想法与父亲不同,认为只有通过"服务他人"才 会让女人的最高天性得到满足.如何融合父母亲相异的概念是伍尔夫一生的难题.在父亲的 严格督促下,伍尔夫取得知识的钥匙,可是父亲权威强势的作风也常常阻碍伍尔夫思想的发 展,倒是整个家庭跟着父亲参与文坛社交活动,丰富了伍尔夫的文学视野,也自然地引导她 走向写作. ①Virginia Woolf, Jacob's Room, edited by Suzanne Raitt, A Norton Critical Edition (New York: W.W.Norton, 2007[1922]). ②James Joyce, Ulysses, The 1922 text,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eri Johns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③T. S. Eliot, The Waste Land (W. W. Norton & Company, 2000). 事实上,伍尔夫父母结婚前各有过一次婚姻.父亲第一任妻子迷妮·泰可瑞(Minnie Thackeray)于一八七五年去世,留给他一个女儿罗拉(Laura) .母亲的第一任丈夫赫伯·达 克沃斯(Herbert Duckworth)与她结婚四年后过世,留下三个孩子.父母再婚后生了四个儿 女:薇妮莎(Vanessa Stephen,即艺术家 Vanessa Bell,1879—1961) 、索比(Julian Thoby Stephen,1880—1906) 、弗吉尼亚(Adeline Virginia Stephen,1882—1941)和阿德里亚 (Adrian Leslie Stephen,1883—1948) .一八九五年母亲去世时伍尔夫才十三岁,一九 四年父亲逝世后, 同父异母的兄长企图将伍尔夫姊妹变成上流淑女, 可惜她们对此毫无兴趣, 她和姐弟们从上流传统的堪斯顿区搬到当时被认为具有浓厚波希米亚色彩的布鲁姆斯伯里区 (Bloomsbury) ,算是告别维多利亚时期,开始享受自由的风尚.①姐妹俩除了分别投身至写 作与绘画的世界里,还与索比、阿德里亚以及他们在剑桥的同学、朋友于一九五年开始了 "周四夜"的文艺沙龙, 凝聚了当时许多才华横溢的文艺青年, 包括著名的经济学者凯恩斯、 传记学家利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 1880—1932)与小说家福斯特(E. M. Forster, 1879—1970)等. 隔年伍尔夫同家人游览希腊时,索比感染伤寒,返国后不治身亡.姐姐和艺评家克里夫·贝尔(Clive Bell, 1881—1964)结婚后,布鲁姆斯伯里的聚会仍然继续,伍尔夫也在写作之 余协助女性参政运动. 一九一二年她和犹太人李奥纳·伍尔夫 (Leonard Woolf, 1880—1969) 结婚.李奥纳原是斯特雷奇的同学,从剑桥毕业后出任英国殖民部在印度的官员,是一名社 会主义者,也是一位出色的作家.斯特雷奇与伍尔夫曾经订婚,取消婚约后,却介绍李奥纳 给伍尔夫,婚后的伍尔夫与李奥纳共创出版社,出版前卫文学,引介庞德、弗洛伊德等外国 作家的作品. ①Laura Marcus, Virginia Woolf (London: Northcote house, 1997), p.3. 伍尔夫二十一岁开始写书评,将近四十岁才创作长篇小说,共出版了九部长篇小说,若干短 篇小说,一部剧本和一部传记,以及备受赞赏的五百多篇文艺评论及读书随笔.五十九岁时, 因不堪病痛的骚扰与大战遗留下的伤害,选择了结束生命.喜欢古典历史的伍尔夫在画家亲 友的耳濡目染下,极力发掘后印象派那种即兴、快速的影像特质,其作品富有强烈的视觉意 象和音乐感,三十多年来被视为美学者.社会风气的逐步开放与妇运的进步也使得女性主义 学者在研究伍尔夫的创作思想上不断深入,一九七年代,英国传记学者出版了有关布鲁姆 斯伯里作家的个人生活,描述了斯特雷奇的启蒙时期,以及凯恩斯的同性恋事实,促使人们 重新认识这个文艺社团的思想与性别取向,一九九四年的电影《朵拉·凯瑞顿》 (Dora Carrington)以此为蓝本讲述了有关斯特雷奇和凯瑞顿之间的复杂恋情.① ①Sir Michael Holroyd, Lytton Strachey: A Critical Biography, Volume 1: The Unkown Years 1880-1910,(London: Heinemann, 1967) ;Volume 2: The Years of Achievement 1910—1932 ( London: Heinemann, 1968 ) . 参见Paul Levy,"Revelations from a biographer",The Wall Street Journal,November 5-7, 2010. ②Virginia Woolf, Mrs. Dalloway, Annota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Bonnie Kime Scott, ed. Mark Hussey, (New York:A Harvest Book, Harcourt, Inc. 2005). 作为政治性女性主义的宣扬者,伍尔夫的早期小说正视后工业现代主义的问题,文字细腻感 人,由于家人的相继死亡和大战的威胁,其重要作品如《达洛维夫人》 (Mrs Dalloway, 1925) ②、 《到灯塔去》 (To the Lighthouse, 1927)①、 《海浪》 (The Waves,1931)②等,总在 哀思的边缘打转,读者不容易看到她欢快的一面. 《奥兰多》 (Orlando,1928)③是伍尔夫少 有的"喜剧"作品,也是她颠覆文学类型与性别差异的杰作,有别于她大多数的长篇小说. 一九九三年《奥兰多》被拍成电影,女性导演莎莉·波特精美的影像和脱俗的叙事方式,引 发更多年轻观众对这位女作家的重读.④伍尔夫声称《奥兰多》是一部"传记",主要以女 诗人薇塔·萨克维尔·瓦斯特(Vita Sackville-West, 1892—1962)⑤的家世及其家族史为 原型, 但是伍尔夫并没有继承父亲书写传记的路线, 反而以特殊的幻想性语言和意识流风格, 夹叙夹议,讽刺父权主义下伟人传记中的叙事语言.本文尝试分析作者如何解构史诗里的浪 漫英雄,展现女性传记/小说的间断性与诗性,设想性别自由的女性书写. ①Virginia Woolf, To the Lighthouse, Annota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ark Hussey (New York: A Harvest book, Harcourt, Inc. 2005). ②Virginia Woolf, The Waves, Annota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olly Hite, ed. Mark Hussey (New York: A Harvest book, Harcourt, Inc. 2005). ③Virginia Woolf, Orlando: Biography (New York: A Harvest Book, Harcourt, Inc. 1956). ④Orlando, 1993 film, director: Sally Potter. 本片获奥斯卡奖项提名. ⑤Vita Sackville-West, The Land and Collected Poem, won Hawthornden Prize, respectively in 1927 and 1933. 重写史诗的《奥兰多》 《奥兰多》是伍尔夫为了舒缓书写前部较为严肃题材的小说《到灯塔去》的放松之作,在表 达自己对父母长久以来的感恩与思念后,伍尔夫带着轻松的心情转而探索和自己一样同为作 家的女友的生命. 故事叙事者为一传记家, 主要描述一名英俊男子从十六世纪活到二十世纪, 由一名男性变为女性的经过,情节看似天马行空,但优美的散文风格与瑰丽的意象显现出作 家深远凝重的精神面貌.小说出版后,放在传记类别中销售,成绩不错,销售量超过之前出 版的《到灯塔去》两倍. 二十世纪初心理分析学界分别以奥地利的弗洛伊德和法国的克蕾为代表,沸沸扬扬地讨论着 有关父系、母系统治社会文明的问题,伍尔夫和这两派的思想都有密切的接触,她的出版社 翻译了弗洛伊德的书籍,本人也曾招待来访的克蕾,伍尔夫胞弟阿德里亚亦是英国第一位心 理分析医师. 《到灯塔去》以伍尔夫的父母为原型展现男性与女性的差别,着墨更多的是女性 身上所流露出的母性之美. 《奥兰多》宛如《到灯塔去》里那位具有异国风情的女画家丽莉, 选择绘画而非婚姻,朝着与莱姆斯夫人(Mrs. Ramsay)完全不同的道路走去,开始了单身的 冒险. 小说开头提到少年奥兰多对着非洲摩尔人头骨挥剑,令人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广为人知的浪 漫英雄故事《狂人奥兰多》 .①不同于历史上典型勇猛的英雄,奥兰多似乎是一位敏感多情的 诗人,他知道如何在每一个新世纪开始时改变自己,以求生存.顺应时代的结果便是束缚自 己不要越界,十六世纪他穿着精致的衣服作为伊丽莎白女王的宠臣;十七世纪时,他研习土 耳其文,融入异国文化,做好大使的职责;十八世纪时,他/她以繁复不堪的衣饰装点自己, 跻身于伦敦的社交界,知道如何敷衍、讨好其他的王公贵族;到了十九世纪,他/她和社会大 众的女性一样,以暗色衣服包裹自己的身体. ①亚里奥斯特的史诗《疯狂的奥兰多》 (Orlando Furioso, 1516)所描述的男主人翁是一位 典型的,充满了探险热情的浪漫骑士.英国伊丽莎白女王亦为之着迷,差人翻译此书,英文 版The Frenzy of Orlando 于一五九一年完成. 小说以两位女王统治的英国时期对照彼此迥异的文化价值观,叙事者表示,如果一只手就能 演绎出一个身体的话,伊丽莎白戴着戒指的手象征着智慧和王权,到了维多利亚女王时期, 戒环不再是权贵的象征,而是致命的道德约束.所有人都被教导需要走进婚姻,女人手戴结 婚戒指直至死亡,人们不知如何追寻内在心灵,而只能被动地接收"时代精神",致使启蒙 时期所推动的独立意识反而受阻.作为男子的奥兰多在伊丽莎白时期散发的光彩比千百支蜡 烛还要亮;而作为女性的奥兰多在维多利亚时期所感受到的时代精神竟是脸红.奥兰多"自 然地倾向伊丽莎白一世的时代精神、倾向复辟时代的精神、倾向十八世纪精神,一个接一个, 几乎没有察觉到时代在改变."反之,"十九世纪的精神对她来说却极难相容,因此她被征 服、被击溃,她知道自己已遭受不曾经历过的挫败."① 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终身未婚,笃信父亲亨利八世所坚持的观点:婚姻需要爱情.因此,伍尔 夫批判空泛的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精神",把爱情、生育和死亡的概念局限于各式华丽辞 藻中,使得两性的距离愈拉愈远,双方甚至忍受不了坦诚的交谈,只能小心翼翼相互回避. 此时期大英帝国应运而生,国势强大,句子膨胀,抒情诗变成史诗,百科全书诞生,可是普 通女人的生活就是连续不断地生育,男人对于自己妻子历经十五次的分娩痛苦也无能为力. 无疑地,这是一个女性开始受到制约的年代, 《奥兰多》的叙事者幽默讽刺,英国多雨多水助 长生殖力,阴霾的天气正是沮丧和衰弱的来源,诗人格林的妻子生了十位孩子,夫妻两人为 生计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爱情可言. ①《奥兰多》 ,第191-192 页. ②Julia Brigg,"The Novels of the 1930s and the Impact of History",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irginia Woolf, ed. Sue Roe and Susan Seller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73. 伍尔夫的母亲去世时年仅四十九岁,伍尔夫总认为母亲的死是为了照顾家中八个孩子过度操 劳所导致的结果, 如果女性能在婚姻或生育之路有所选择, 或许母亲不至于过上这样的日子. 在伍尔夫的笔下,十九世纪漫天乌云,黑暗、疑惑、混乱替代了十八世纪井然有序的景象. "奇风异俗从水晶般升华的宫殿到可笑的蛋糕状宽腿裤"②,社会讲求优雅,但形式虚伪, 夸张的习俗令人错愕.面对社会传统与压力,奥兰多企图找寻自己的生命意义和价值,呐喊 着"生命!情人!"①而不是婚姻. 伍尔夫并非唯一嘲讽十九世纪文化的作家.大战后,英国知识分子为了找寻新的身份感,急 于分辨所处时代与前朝之关系,遂将目光转向挖掘、探讨维多利亚人物的特质与文化.斯特 雷奇(Lytton Strachey)所著《伟大的维多利亚人物》 (Eminent Victorians, 1918)和《维 多利亚女王》 (Queen Victoria, 1921)首度用批判性的笔法撰写伟大人物个人作风及其情感 事件,揭露当时诸多陋习,受到传记文坛的关注.自小生长在文人家庭的伍尔夫得以近距离 地观察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名人以及他们虚伪的生活,对此早有微词.当时画家沃茨(G. F. Watts, 1817—1904)正在为他年轻的新娘作肖像画,而新娘却在打算与情人私奔,伍尔夫对 这样的婚姻爱情观十分嘲弄,根据这样的情节写了一个剧本《淡水》 (Freshwater,1923) , 在亲友间上演自娱.众所周知,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擅长歌颂恋爱的心悸与等待情人 到达时的欢喜,伍尔夫对于现代人已不再如此写诗的情况感到可惜,但也认为摒弃这些老旧 的内容有如释重负之感.她赞赏女诗人的悲情触动人心,但是对她仅用单一的角度对待信仰 的问题并不苟同.②从这点我们可以看出,伍尔夫积极要摆脱维多利亚时期女性的生活与思 考模式. ①《奥兰多》 ,第149 页. ②Virginia Woolf,"I am Christina Rossetti",in 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 volume 5, 1929—1932, ed. Stuart N. Clarke (New York: Houghton Miffin Harcourt, 2010), P. 559. ①《奥兰多》 ,第84 页. 天才与自由 布鲁姆斯伯里群体在思想上受柏拉图、康德影响甚大,加上剑桥哲学家莫尔(G. E. Moore) 的启发,特别倾向于道德哲学与美感的层次,崇尚爱(amorality) ,追求独立的艺术形式, 认为颓弃与进步是一体两面的东西. 《奥兰多》 和 《达洛维夫人》 都描述了对死亡的想象. "死亡"在伍尔夫的意识上属于唯美式的, 这样的崇拜死亡的部分原因也是受浪漫主义后期诗人、 艺术家英才早逝所激发的幻想,认为死亡与天才有关.奥兰多在书中几次表达了自己对死亡 的渴望乃是衬托出他/她与世隔绝的孤寂感, 而这种孤独的状态也正是个人最为自由自在的时 刻."他离群索居、专事写作和阅读的时间已经很久……"①《奥兰多》呈现的既有女性生 活圈中的乡野别墅、自然情趣,也有男性生活里的浪漫传奇、政治外交、男女偷情.伍尔夫 似乎联结了两性的交叉点,使得主人翁的生活更加丰富圆满.乔装男、女双性的情节,似乎 总是超越了日常现实,呈现匪夷所思的场景.叙事者表示,奥兰多可能"上午都穿着看不出 性别的中国式长袍躲在书堆中……然后到庭园修剪树木——这种时候男式及膝短裤方便些, 然后换上有花朵图案的纱质女装,因为这最适合坐车去瑞奇蒙兜风,或接受某个贵族爵士求 婚. 之后, 回到城里, 她会套上像律师穿的黑褐色袍子上法庭, 去听她的案子进行得如何…… 到了晚上,她会从头到脚打扮得像贵族男子上街冒险去."①穿着男装的奥兰多遇见了街头 女郎妮儿,妮儿以为碰上了贵族公子,朝他搔首弄姿,故作姿态,一旦知道奥兰多是女子后 便松懈下来做回自己,引来一帮女伴,和奥兰多说说笑笑,体现了如莎翁剧《仲夏夜之梦》 里情色幻想的夜晚气氛,曼妙而流畅,也令人联想起莎剧《如你所愿》 (As you like)里同 名的奥兰多与女扮男装的情人罗莎琳之间类似的风流韵事.这些插曲表现出奥兰多的生活在 某些时候是:黑暗、神秘、没有记录的,就像所有的人一样,总有难言的隐私与秘密. ①《奥兰多》 ,第175 页. 《奥兰多》和《到灯塔去》这两部小说/传记同样对时间、记忆、历史破裂、性别意识有所指 涉,在结构上都属模仿传记和小说形式的再现. 《到灯塔去》里的叙事者对莱姆斯夫人的印象 进行重构、解构,使用了暗喻与肖像画的媒介,表现了伍尔夫对当时新兴的媒介:新闻报道、 摄影、绘画非常感兴趣.在当时,相片可像小说那样一张张组合起来,作为一个主题来展出, 相片捕捉了人们的回忆,让人们走进一个特殊的时间与空间. 《奥兰多》一书仿效传记附录了 几张相片,表现奥兰多处于不同历史阶段、不同性别时的职业扮相.由于相片上的人物都是 伍尔夫的朋友和亲戚,让知情者莞尔一笑.可以说《奥兰多》并没有把身份紧扣在传记式和 历史性的现实生活中,反而是将照片戏剧化,间接地增强了作品的虚构性. 权威里的内部移民 现代主义作家惯以抽象手法间接地传达情感,但是受维多利亚晚期美学主义影响的伍尔夫则 喜欢直接写出对无名人士死亡的想象.现代作家艾略特从古埃及、拜占庭里寻找资源,自寻 一个神话世界;而伍尔夫则在小说中加入各种巧合的神奇时刻,比如蜘蛛织网、水中泛起的 涟漪、花丝等细节,丰富了小说与现实若即若离的氛围.①伍尔夫还懂得用诗的意境来变化 小说的叙事节奏, 《奥兰多》的第二章用了"时光飞逝"一词,叙事者玩笑似的表示,奥兰多 虚度了许多时光,什么也没发生.②读者知道,这是前部书《到灯塔去》的一个重要章节, 刻画了许多跌宕起伏的人生感悟,正是在无事的时刻里,奥兰多沉浸在文字世界中,勤奋读 书,修改文章不下千遍,感受到时光飞逝的萧瑟.小说经常提及"时钟"一词,表现了传记 家擅长用数字说话,用数字记录时间、用数字写下账目的惯性.然而,时钟、数字都是记录 外在事物的表象, 还有诸多内在的时间和思想是无法明确表白的, 《奥兰多》 的叙事者感慨道: "时间虽然能极其准确地让动植物成长繁殖与衰老凋零,但对人类心灵却没有同样单纯的效 果.而且,人类心灵甚至是以同样奇怪的方式在影响时间.一个小时一旦在人类奇异的心灵 驻足,当事者可能会觉得它比真正时钟的时间长五十倍,甚至一百倍;但反过来说,当事者 也可能感觉它只能准确代表心灵时钟的一秒钟.实际时钟与心灵时钟之间有惊人的差异,但 是了解这种情况的人实在太少. "叙事者表示, 三十岁的奥兰多吩咐属下和处理庞大产业时, 时间就是那么一刹那,可是当他独自在山丘橡树下面,"每一秒钟似乎都开始运转充实,永 远不会过去","对他来说,过去似乎是非常漫长与错综复杂,但都挤在这正要过去的一秒 钟内,使它的长度延伸十二倍,并添加彩虹的全部色调,还把宇宙的点点滴滴都填塞到里 面."① ①Michael Whitworth,"Virginia Woolf and modernism",in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irginia Woolf, ed. Sue Roe and Susan Sell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160. ②《奥兰多》 ,第84 页. ①《奥兰多》 ,第85 页. 伍尔夫认为世界是破碎的, 需要个人对之顿悟, 并将这样的觉悟编辑、 联结成为一体. 泰瑞·伊 果顿指出,这是"有闲阶层"的人才能享有的东西,一般大众是不可能漫无目的,什么都好 的.的确,伍尔夫的作品经常散发着闲适的特性,但它所触及的社会层面并不狭窄,伊果顿 指出,伍尔夫十分关心普通人的生活,小说《海浪》中呈现的六个人的声音,并非全是精英 之音,他们的共同性都是对普通人生活的怀想.同样的,小说中的奥兰多与伊丽莎白女王交 往密切,历经詹姆斯国王、查理国王、乔治国王、维多利亚女王到爱德华年代,始终与皇室 关系深厚,并非无名小卒,但是"传记"里没有注明他任何繁复的宗族姓氏.他既可贴身于 女王, 也能混迹于吉普赛人群, 显示奥兰多的个性多元动人. 伊果顿认为伍尔夫比较像是"权 贵世家里有着异议倾向的子女",①既能嘲讽统治者的政策、现象,也可以居于其间游刃有 余. 和珍·奥斯汀一样,伍尔夫对社会不同阶级的思想作风有着深度的观察,在《三枚金币》中 她也曾指出历史忽略帮佣女性的存在,鲜有资料记载这群人的生活.英国社会里,伍尔夫的 例子并非是独有的,男同性恋作家福斯特(E. M. Foster)亦有相近之处.他们享有精英阶 层的尊贵,又在内部形成一种"非传统的断片",一般统治阶级关心的是"官阶、爵位、规 矩习惯、稳定感、继承权、公共精神、实用知识";这些内部移民重视的反倒是"隐私、越矩、永恒的激情、性爱的实验、个人关系、主观的心志以及抽象沉思".②这些就是所谓自 由的精神,伍尔夫明白,要想长期拥有这样的生活状态,就必须在经济上获得独立,做个独 立的作家. ①Terry Eagleton, The English Novel: An Introduction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 309 ②Ibid., P. 309. 伍尔夫或许没有"反殖民"主义思想,但对不同文化的习俗兴趣浓厚,这在她书写众多的苏 俄文学评论中可以看出,小说中的奥兰多涉猎了苏俄、土耳其文化,对异国文化有夸大想象, 也有真实感受,比如,他就是跳不来别的国家的舞步,只喜欢英国典型的土风舞.小说里的 乡间别墅是历代祖先留下的史迹,共有三百六十五间房,五十二个楼梯(暗示现实的年、月、 日时间)提供奥兰多一个正常的历史规律,让他在通往不同的时代时仍有固定的依据,也提 醒了读者,不管是何性别,奥兰多都是英国人,生活在英国的社会文化中,她即便能在异国 享有自由,终究要见江东父老,等候他们的接纳.伍尔夫的作品重视人际关系的联结性,没 有划地自限自己不可学习欧洲作家,虽然她对一些作家的评论不一定公正,但以下的评语颇 能反映出她的写作观."就以舍伍德·安德森先生为例吧,我们很容易看出,要是他忘记自 己是个美国人,那他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更完美的艺术家.要是他不带偏见地写作,要是他对 新语汇和旧语汇、英国语汇和美国语汇和俚俗的语汇都一视同仁的话,那么他很可能会写出 更出色的散文."①纯粹地面对写作是女作家的终极理想,她认为英国的女作家和美国作家 的处境颇为类似,都想刻意回避英国传统,但是过度注意,反而不容易成功. ①伍尔夫, 《美国当代小说漫谈》 , 《伍尔夫读书随笔》 ,刘文荣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06 年) ,第188 页. 战绩与诗文 无法抛弃祖先传统的奥兰多怀想先人们的功绩都是以杀戮为主,他要另辟蹊径,不是留下战 绩"指头",而是千古不朽的诗作.正如男、女性别并非天生就有贵贱之分一样,伍尔夫的 叙事者也把奥兰多的贵族气息解构化,认为出身并不重要,关键是灵魂精神的高度.他把莎 士比亚当做楷模,并不在意身边的财富,认为只有诗文才是内在追求的目标."一个珍贵的 精妙词句就算你拥有所有秘鲁黄金都买不到的,因此他呕心沥血、面壁苦思,搞得极其萎靡 憔悴.他们看到他时他是什么模样已经无关紧要,他已走进死亡之门,知道地狱火的滋味 了."①少年诗人奥兰多认为:诗是要与人对话.然而,那一时期的诗人谈论的内容不过是 攀爬社会阶级的琐事、金钱的问题,与文学无关.奥兰多对文学的痴心,受到格林的嘲弄. 恼怒之余,他仍然维持贵族高尚的风范,决定资助格林.反讽的是,贫穷的格林在享受过奥 兰多富裕的庄园生活,有了写作灵感,加上定期的资助,写下了著名的讽刺史诗. ①《奥兰多》 ,第68 页. 小说表现了一项产权纠纷,以作为女性受到不公平待遇的表征.我们看到回到伦敦后的奥兰 多卷入财产继承的官司中,由于曾和舞女结婚,生下三个男孩,身为父亲的女奥兰多并不存 在.按照维多利亚时期的法律规定,女子不能继承家产,小说描述庄园的归属权正在诉讼的 过程中,奥兰多写了四百年的《橡树诗集》竟然获奖.奥兰多从年轻开始写诗,历经数个世 纪,到了中年算是迈入成熟阶段,奥兰多终于明白了:诗是写给自己看的才真实.他爬上橡 树自言自语,表示诗文的灵感来自橡树,写成后应该埋入树下.此处读来颇有《红楼梦》中 黛玉葬花的感悟,随着时代的变动、时代精神的影响,奥兰多的文章几经更动,从幼稚的文 句,历经华丽的文藻,迄今才以简单真挚的情感出类拔萃. 有意思的是,评论者将《橡树诗集》媲美弥尔顿的史诗《失乐园》 .弥尔顿笔下的伊甸园来自 圣经,认为女性是男性的一根肋骨所变,人类一切罪恶始于亚当、夏娃受了蛇的诱惑堕落. 这些想法对于曾在东方生活过的奥兰多已经产生变化,她表示"认为宇宙间只有一个神,世 间只有一种宗教是最傲慢、武断的想法".叙事者说道, 《失乐园》里的蛇(serpent)第一 个字母"s"代表邪恶的欲望,可是"不管她怎么修改, 《橡树诗集》的第一个诗节仍有太多 这种有罪的蛇". 不仅如此, 奥兰多的恋人莎霞和丈夫薛尔的名字恰恰都是以"s"字母开头. 奥兰多检讨自己的罪与心灵的瑕疵后, "似乎有她自己的信仰", 认为"对穷人和坏人来说, 莎士比亚打油诗的功效要比所有传教士和慈善家来得多".① 从以上的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出伍尔夫似乎把文字的功能放大,坚信文学陶冶比当时独断的 教义更能启迪人心,人们可以从莎翁的《李尔王》 、 《奥赛罗》等作品中体验到跨越阶级、国籍、种族的故事背景,欣赏到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的自然环境;还可以步入一个非关男女性 别,且有精灵出没的宽广世界. ①《奥兰多》 ,第141 页. 性别转变 当泰晤士河结冻时,奥兰多形容苏俄女子莎霞的美貌为一切与生长活力有关的东西:喷泉、 绿草、流水,仿佛幻想一个包藏在冰霜下的现实.他口中美丽的修辞与外界所见的冰冻物象 有所反差,不过,这种大自然的神秘烘托了奥兰多从男变女的奇特转变.在小说中,奥兰多 由男性变成女性的过程是睡了一觉,醒过来的变化,并无任何阻碍,他身上的男女特质就像 是冰冻的水能自然地解冻、融合与流动.小说的后半部写到原来在奥兰多当大使前遇见的罗 马尼亚公主是哈里公爵所扮.由女变男的哈里公爵,仿佛要和由男变女的奥兰多配成一对, 体现了哈里公爵乔装变性是蒙骗奥兰多的恶行,而奥兰多的变性乃是自然的转换,两者意义 不同. 一般说来,"历史小说"总脱离不了物质性的细节,华丽的服饰、多种材质的布帘,其存在 的意义常常只为了展现时代的背景,然而,在《奥兰多》中,服装成了性别身份的指标:"巴 托洛斯船长看到奥兰多穿裙子,就立刻为她张凉篷……如果她不是穿摇曳生姿的裙子,而是 双腿紧绷的流行男式短裤,那就休想能得到这些礼遇了……"①相反的,巴托洛斯若不是穿 利落短裤,而是穿裙子,奥兰多也不会这么对他屈膝行礼,温柔顺从.叙事者讽刺说:"那 就是衣服在穿人,而不是人在穿衣服",衣服"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也改变世界对我们 的观感",可见,性别差异并非天生而是文化造成的心理变化:"男人的手是自由的,可以 随时拔剑;女人的手却必须用来防止绸缎滑下肩头.男人正眼瞧天下,有如世界就是给他们 使用,照他心意塑造的;女人却斜着眼看世界,神情极为微妙,甚至露出怀疑的心态.因此, 两性若穿同样的衣服,前途大概也会一样."② ①《奥兰多》 ,第151 页. ②同上,第151 页. 书中最浪漫的部分大概是奥兰多和薛尔相遇的场景.薛尔以为马踏到奥兰多,下马扑向草地 时,恰恰与趴在那里的奥兰多撞个正着,仿佛上天注定的爱情准要发生在这危险的荒野上. 有趣的是,奥兰多正愁着找不到结婚对象,看到薛尔,甫似一见钟情,多半是出于急迫需要, 立刻向他求婚.伍尔夫在此援用《呼啸山庄》的情景,把荒野浪漫化为女主人公找到真命天 子的做法,一方面肯定过去的女作家谱写女性内在幻想的历史;一方面又要避免重复老套呈 现权威男性角色.因此,我们看到的薛尔不是典型的、冷静的男主人翁角色,而是具备了女 性浪漫、神秘、被动的特质.有着女性外表的奥兰多和对方相处时也不必隐藏自己内在勇敢、 忠贞、主动的"男性特质",两人拥有两性的综合特质,感到精神和谐,当薛尔出门远航时, 奥兰多非常思念他. 小说在安排薛尔与莎霞的角色上颇耐人寻味,两人虽然性别不同,却有惊人的共同之处,比 如爱好运动(莎霞溜冰;薛尔骑马) ,拥有冒险犯难的个性,喜欢游览异国,有着跨文化的经 验,不受性别限制的自由等等.婚后奥兰多与丈夫各自追求自己的兴趣,经常分居两地,表 现了婚姻可以同时拥有爱情与独立生活的可能性. 总的说来,伍尔夫的作品每每刻画个人在不同期间、生命状态呈现的不定性,不管是何种转 变,转变过程总是游移不定,宛如在一个流动性或重复性的状态下重新塑造自己.奥兰多在 变身的经历中知道了双性的秘密与弱点,通过这种雌雄同体的安排也能看出伍尔夫的历史诠 释.在她笔下,每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并不意味仅有一种风尚,生活在伊丽莎白时期的奥兰 多有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忧伤、绝望,也有开朗、兴奋的调调.伍尔夫个人也是倾向于此时期 的自由气氛,她表示,自己的自我里有着集体的意识,这个集体除了女性的群体意识外,也 有男性的.在书写《奥兰多》时,伍尔夫曾想要把身边几位布鲁姆斯伯里群体的成员写进去, 虽然最后专写薇塔,到了《海浪》才注入朋友们的影子,但这些成员无疑构成了伍尔夫的自 我. 伍尔夫和同为现代小说家的福斯特执意把政治与艺术分开,他们认为讨论个人的性爱与性别 就像如何管理政治,如何面对个人生活一样复杂,一样值得探索.政治是多党,性别也是, 所以"一部传记如果捕捉到传主的六七个侧面就算是大功告成,然而,一个人很可能有着上 千百面".①《到灯塔去》里描述成年的詹姆斯,当他渐渐接近灯塔时,感觉到这一切一点 也不像自己所期待的那样,没有一件东西是单纯的.就算丽丽确定了记忆中夫人的形象浑厚 宛如中世纪教堂的圆屋顶,她也不打算以此构图.读者不知最后的肖像呈现何种模样,如同 伍尔夫所感念的自身有着不同的自我般,难以归为一个东西.②不同于《到灯塔去》里每个 人都在探索自我的游离状态, 《奥兰多》最终表现了主人翁一个完整的自我,小说详述主人翁 沉醉在爱情中的亢奋感以及想象力的丰硕,叙事者为第三人称,跟随主人翁的变性过程后, 以女性视角为出发点.奥兰多回想莎霞,意识到自己年轻时对莎霞的追求过于自我,完全没 有顾及她的想法,就像是哈里公爵死命追求她时不在乎她的感觉一样.他回想在土耳其当大 使的自己,那些相处过的吉普赛人,还有他所爱过的女人,都是他自我的一部分. ①Hermione Lee, Virginia Woolf's Nose: Essays on Biograph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61. ②Ibid., p. 62. 《奥兰多》出版时,另一本涉及女性同性恋故事的书遭到禁令,伍尔夫的作品因有着男子向 公主求爱的情节而免于争议.薛尔的形象来自薇塔的先生,薇塔的次子把伍尔夫与母亲的一 段感情写成动人的传记,视《奥兰多》为伍尔夫写给薇塔"最长的,最迷人的一封情书", ①事实上,这本书也是伍尔夫献给薇塔的作品.或许真是因为薇塔的关系,伍尔夫放任自己 写出恋爱的滋味;也或许因为能够书写不同的自我,她得以释放压抑的情感.②小说中奥兰 多获奖的《橡树诗集》乃是以薇塔得奖的诗集《土地》 (The Land)为原型.这样的安排潜藏 着重大的社会意义,在现实社会里,身为贵族后裔的女性薇塔以诗歌(而非战争扩张)赢得 荣誉,她的获奖表现出诗歌与上流社会的融合,象征女作家以语言文字对抗物质外在的过程 得到了认可. ①Quentin Bell, Virginia Woolf: A Biography (London: Hogarth, 1982); Nigel Nicolson, Portrait of a Marriage,(London: Phoenix, 1995). ②Virginia Woolf, Monent of Being: Unpublished Autobiographical Writing, ed. with Introduction by Jeanne Schulkind (London: Triad/Granada, 1982), P. 94. 伍尔夫的姑母朱莉亚·玛格丽特·卡蒙容(Julia Margaret Cameron)四十岁时有了一部相 机,成为维多利亚时期第一位女性摄影家,其作品《圣母与孩子》 (Madonna with children) 借用古典宗教绘画中的圣母与子的构图与形象,重新诠释母性世界.略微疲倦的面庞侧转着 忧伤、性感,正在关注着她的孩子,平凡的妇女面容把圣母变成一股真实的力量,似乎提醒 观者:圣母与普通母亲无异,同为女性.伍尔夫或许受姑母的影响,期望自己的艺术渗透出 平凡的人性.她笔下的奥兰多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表现的都是自然界一个种类的共同性: 喜欢追求情感,也喜欢独处默想、爱好植物和动物,酷爱乡村和四季,性别不同只是外形上 的改变. 《奥兰多》出版后一年,伍尔夫出版了至今为人称道的女性历史论述《自己的房间》 ,这是根 据她以"妇女和小说"为题在剑桥大学的女子学院所作的报告发展而成的.伍尔夫假设莎士 比亚有位和他一样有才华的妹妹,(如同大作家华兹华斯之妹多梦西·华兹华斯(1771—1857) ) ,却没有和兄长一样写作的机会.①文章表现"历代妇女在社会、经济和教 育等诸方面受到的歧视、排斥与压抑,回顾并高度评价了女性文学的传统".②在此,伍尔 夫向往一个美好的黄金时代,预想"将来,妇女们有了时间、书籍,并在家里占据了一小块 属于自己的空间,文学之于妇女就将像对于男人一样,成为一种被研习的艺术.女人的天赋 将得到训练和加强,小说将不再是倾倒个人情感的场地,它的位置将超过今天……由此只需 前进一小步就达到了至今妇女很少涉及的精深艺术的领域——即散文、批评历史以及传记的 写作……我们或许可以预言说,将来妇女写的小说会少一些,但质量更好,她们会不但写小 说,也写诗歌、批评和历史."①读者可从奥兰多的"变装"来看出伍尔夫对性别差异的质 疑,她为女性争取文学地位,描绘雌雄同体的完美境界. ①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之妹,她的《日记》陈述了兄妹生活,表达观察自然、 人生的看法.参见:黄梅编选, 《伍尔夫精选集》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 ,第428 页. ②同上,第6页. ①同上,第555 页. 历史对应生活 伍尔夫在父亲的调教下,熟读传统的男性传记,对她而言,那些书的内容主要强调传主的事 业、战争与荣誉事迹. 《奥兰多》的写传人玩笑地归结出作传的前提是:哪儿有流血,哪儿便 有生活.接着他便自嘲:那么,类似杀死黄蜂这种"见到血"的居家生活是否应该列为合适 的书写内容呢?为了客观起见,男性的伟人传记都是从出生谈到死亡,没有插曲,秘密.如果《奥兰多》可以被看成是一部妇女传记,它要抵制的东西便是作传人条例性的纪实和惯常 的死亡叙事.当我们书写的对象是女性时,所有的东西都离题.在小说中,文件被烧或遭破 损,现时的观点又使得过去变得十分抽象,致使写传人满头雾水,而整本作品的动力又是去 追求一个重大历史的扫描与透视,作传者讽刺正经八百的传记手法:历史被断代化、类化、 简化为——"伊丽莎白时期"、"启蒙时期"、"现代时期"表现了历史不可能完全被梳理 的现实. 《奥兰多》无疑是伍尔夫在传记文学类型上第一个实验性作品,破除了历史性的刻板想象, 整部书有许多文学隐喻和人物,人们对特一时代的想象出自于文学作品,而非真正所谓的历 史,如此也复杂化了历史与小说的界限.她的早期短篇小说也经常引用和变化传记的格式内 容, 《安·马亭女士的日记》既探索了一个女性传记作家与女作家间的关系,也讨论了私人与 公共历史的关系; 《杰克博的房间》更是采用传记形式,嘲讽传统传记存在的问题,尤其是那 些由性别差异、两性不平等的盲点所导致的生命经验.此文里的写传人是位女性,由于没有 和男人一样有受教育的机会,没有阅读过经典著作,不能进入男人的房间,也因此无法翔实 记录杰克博的生平.① ①Laura Marcus, Virginia Woolf, p. 118. 《奥兰多》也表现出立传者在研究、收集、书写传主事例的滑稽面,主人翁在不同的世纪中 进出,在局内人与局外人间转换身份.比如说,十八世纪时奥兰多从男性变为女性后再也听 不到几世纪来人们传颂的文学历史——伟大男人的声音,叙事者以调侃的口吻描述奥兰多: "她有时会刻意经过一个咖啡屋的窗户,因为在那儿她可以看得到那些才子,他们又看不见 她,她可以从他们的手势猜想他们可能在说什么睿智、俏皮或怨恨的话,却又无法真正听 到."①性别不平等的现象促使伍尔夫在安排情节上蓄意凸显女性生活的棘手之处:"才子 虽然送她诗篇,赞美她有见地,恳请她批评指教,喝她倒的茶,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会尊重她 的意见."② 奥兰多的立传者经常在文中加入暂停,做某些说明的段落,意思是据实作传并不易.当女王 看见奥兰多亲吻年轻女子时大怒,传记家为他辩解:"我们能怪他吗?那是伊丽莎白一世时 代,他们的道德标准跟我们不一样".③如今现代作家可以书写前人所不能写的事情,包括 传主的性取向、癖好、气味等.随着时代的变迁,不同的时代产生不同的意见,然而,最终 "一个传记家的职责就是得嗅察出那些已过时的传统."④小说《弗拉希》 (Flush)反映现 实生活的问题与想法,展现女性生活与作品均未受到世人重视的命运.⑤《奥兰多》让读者 认识到生活和书本所存在的悖论:传记产生的陷阱与诱惑似乎在于只要编排人物的一系列活 动,就算完成传记书写——奥兰多甚至玩笑地说要依照传记书本罗列的事迹来生活.叙事者 一方面表示书写奥兰多这样优秀的贵族是件令人庆幸的事,因为他的长相、背景一流,注定 会受皇室重用,自然会有许多丰功伟业,传记作家只管信手拈来,就有许多题材可以发挥, 无须借助小说家或诗人杜撰的东西;另一方面,叙事者却使用小说般的语言来形容奥兰多的 面貌(眼睛如紫罗兰,心如黄金等) ,认为不能只用事实来书写一部官方性的正式传记.伍尔 夫指出,事实与想象两者之间的关联十分诡异:如果我们把真理看成如天然花岗岩般巩固, 而个性错综复杂有如彩虹的话,那样,我们就必须承认,传记家意图将这两种东西无间隙地 缝补起来将是个困难的问题,毋庸置疑地,这个问题是大部分传记作家无法解决的事.① ①《奥兰多》 ,第175 页. ②同上,第170 页. ③同上,第33 页. ④Lee, Virginia Woolf's Nose: Essays on Biography, p. 3. ⑤布朗宁夫人(1806—1861)是一位著名的英国女诗人,Laura Marcus, Virginia Woolf, p. 159. 伍尔夫和现代主义作家一样不信任文字.当其他作家以造字,或用晦暗不清、低下的字眼来 表现异化的现代世界时,伍尔夫的作品乍看之下,文字优雅,故事背景平实无华,但是她的 文字不会给人带来熟悉感,反而是恐惧,那些文字化了的动作、想法反倒令人有种陌生的距 离感. 《达洛维夫人》里的一幕:飞机在天空写字,字散得比写的速度还要快,似乎暗示着人 类的经验都像天空上用烟写成的字, 终究会消失. 正当奥兰多在呼喊刚刚归来的舰长薛尔时, 突见野雁飞了过去,②说明了文字的速度比不上思想及事物变化的快速,人们经常被生活的 事物所扰,很难完全窥见事物的本质.布鲁姆斯伯里群体受到当时欧洲大陆(特别是以意大 利为主)正在进行的未来主义影响,特别关注"速度",举凡机动车、火车、飞机的意象都 能在他们的作品中找到,但他们的骨子里有股浪漫情怀主导着,并不希望与英国的乡村、传 统告别. ①《奥兰多》 ,第70 页. ②同上,第257 页. 伍尔夫擅用沉默来呈现人物最紧张,或最能说明情绪的时刻."沉默的时刻往往令人最感兴 奋,而机智也可能让人烦到无法形容".①《到灯塔去》中夫妻间的情感存在于自己的脑海 里,叙事者从探视一个女性空间到女主人翁望出窗外,体会到真情的一刹那,表现人的心结 之复杂、多重.多数现代主义作家的抽象写作是直接写出东西本身,而伍尔夫写的是"现实 下所隐藏的东西".②伍尔夫认为,现实不是只存在于描述建筑物大小或房舍土地的归属权 上,反映人性的复杂度与其不可捉摸处才叫真正捕捉到了现实.她假设一群著名的爱德华时 代作家与一位平凡的老太太同坐一车厢时,作家们只会往窗外看,"很使劲、很透辟、很带 同情谅解"地"看工厂、看乌托邦,甚至看车厢里的装饰和陈设,但偏不看她,不看生活、 不看人性".③ ①《奥兰多》 ,第157 页. ②David Bradshaw ,"The Socio-Political Vision of the Noels"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irginia Woolf, ed. Sue Roe and Susan Seller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190. ③黄梅编选, 《伍尔夫精选集》 ,第581 页. 男性传记都会将故事进行到传主的巅峰的状态和对他的总结;而伍尔夫的女性传记恰恰打散 高潮和尾声的效应, 把一切都打乱, 却让人感到逼真. 《奥兰多》 的叙事者暗示传统传记已死, 遂以各种细节来革新,复活传记的格式与本质.一开始便以快笔形容奥兰多的祖先在异域荒 漠,"从各种肤色的人肩上砍下许多头,然后带回家吊在横梁上"①,嘲讽贵族们凭借着无 数不明的暴力活动取得现今的地位,颠覆贵族的形象.故事最后一段只以"一九二八年十月 十一日星期四,午夜十二点"仿照日记式的数字作为结束,丝毫没有对奥兰多的生平罗列出 宏观定论,留给世人一个开放的想象空间,就像莎士比亚的生平,至今仍是谜团. 对伍尔夫而言, 生活是用思想构建的, 而非活动的堆砌. 伍尔夫质疑父亲的著作: "不管'国 家人物传记辞典'怎么说,一个人寿命的真正长度总是争议话题,真的,要搞清时间真是困 难,最容易把它搅乱的就是和艺术搭上关系."②《奥兰多》叙事者不渲染奥兰多政治生涯 高峰中的应酬派对,彰显的却是主人翁细密的思绪,这些思绪有的是对现实情况的反映,有 的则是艺术性的"胡思乱想",跳跃式地充塞整本传记.斯特雷奇认为伍尔夫引用了十八世 纪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的小说《崔斯川·山迪》 (Tristram Shandy) 之叙事手法,以停顿、沉默、离题(扯到一些枝节上) 、插话的方式疾速中断叙事,以便根本 地瓦解、分裂叙事.③当代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斯特恩的 同代作家,像是菲尔丁(Fielding)等人,他们特别懂得去品味行动与冒险的非凡魅力.但 是斯特恩小说里暗示的答案是不一样的;诗意,照他的说法,不在行动里,而在行动的中断 里."① ①《奥兰多》 ,第21 页. ②同上,第240 页. ③Laura Marcus, Virginia Woolf, p. 119. 《奥兰多》将自传、传记与小说的界限交错、延伸,以风趣的手法透露严肃的两性观,它的 精华不在列举奥兰多的行动,而是在"中断"时内省思想的荟萃,体验情感的波动,以及留 住心灵时间的永恒性.诚如昆德拉所言:"小说并非诞生于理论的精神,而是诞生于幽默的 精神."②伍尔夫以诙谐的手法向读者们开个玩笑:如果说一代人感受不到个人推动历史洪 流的脉搏,那么活了四百年的奥兰多从伊丽莎白时期的建设国家,历经维多利亚时期的武力 扩张,到重视文化教养与性灵培育的爱德华时代,不仅见证了英国的历史,也亲身体验了男 性世界的豪迈粗犷和女性本质的细致包容. ①Milan Kundera, The Art of the Novel (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1989), p. 161. ②Ibid., p. 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