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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第十集 http://literature.ihakka.net/hakka/author/li_qiao/onlin_short_story.htm 第十集目录 水鬼.城隍 一个男人与电话 立委自决 第一手资料 死胎与我 主席.三角街 关於存在的一些信息 玉门地狱 窑变 回家的方式 母亲的画像 耶稣的眼泪 水鬼?城隍 作者:李乔 庚辰鬼月初一,任职枫城城隍刚满三月的林淡水「地前菩萨」,竟然向幽冥地藏王菩萨坚辞职位挂冠求去…… 「?……」地藏王菩萨慈眉微扬,悲眼凝睇,似有似无地一叹. 「卑职愿回东河桥下潜修大道……」林淡水悚然不敢仰视. 「汝身在『三贤』之位,掌理枫城两界生灵,为何求去?」 「卑职心性不宜为官占位,此城隍重任实……实……」祂实无辞以对. 「再去东河桥下当水鬼?哈哈!」地藏王笑声十分奇异:「水鬼是要找替身求往生的, 又要去破坏千百年例规吗?」 「卑职……卑职只是……只是潜修大道,只是相机救助生灵……固无论人类或禽畜……」 「……此举乃我冥界未有之事体,咱家待与酆都大帝参详后方能定夺决策……汝暂且在位尽职就是!」 城隍爷林淡水再拜而退,祂明确感受到百十双眼睛紧紧盯住自己的背后;祂遂疾步离开,回到任所大殿…… 林淡水的修行果位是「地前」菩萨,所谓「地前」是:修菩萨大道的佛子,在完成一大阿僧祇劫的修行,到达「初地」之前,是「凡夫的菩萨」.至於「地前」之后,也就是「初地」之后,再修十地而满二大阿僧祇劫的修行,那就臻至佛果的至高境界. 所以林淡水算是菩萨预备班的学员,这个果位正好担任府或县的城隍老爷.目前祂在苦修十住十行十逋回向——三贤位的高段位之上. 可是担任城隍三个月以来,祂已然心浮气躁,道心摇晃大有不胜艰辛之感.在三个月之前,衪专任幽冥地府「查察司」之职三载;在此之前却是一名「水鬼」…… 在小千世界地球之东,南瞻部洲东南一带,以及海东台湾地带,在百年前出现了一位救人的水鬼,那就是林淡水氏. 依冥律的「不成文」法,凡自尽而归阴的魂主,在幽冥三年间,历十殿阎王的深究一生行谊,完成算帐还债或赏或罚之后,不能像其他老死或夭亡的魂主再入轮回经历生界;祂必须回到自尽之处,等待人间再出现同样的死者,也就是找到「替身」之后,才能往生人间.这个曲折行程,幽冥间神秘管道的传递,人间早就知悉…… 百余年前,林淡水在人间是一个年经的牛贩,算起来林家来台,淡水是「二世」.换言之,他是在台湾出生的第一代子孙. 林父兄弟四人,来台之后因为是赤手空拳,却有一身耕稼本事,所以就如其他多数来台人士一样,找一家富农寄身担任长工维生. 淡水排行第三是屘子,在他十八岁那年,林父兄弟四人同时租田佃耕,由永无出息的长工进步到佃农的行业,可以说是刻苦有成了. 因为兄弟四人协力打拼并未分家,所以两年后就积蓄了些许家赀.这时林家长兄提议购入几甲荒地山园开垦,林父却主张在后辈子侄中挑选一、二人试试从商. 林淡水从小聪明过人,嘴甜舌滑,深得叔伯长辈喜爱.在他知悉父亲意向时,极力要求让他一试身手. 在当时所谓「从商」,在欠缺庞大资金的人来说,只是指走方贩布,挑担走卖常用家具,跑单帮买卖山产番产,以及「牛贩」几种而已. 其中最令人羡慕的是「牛贩」,因为牛贩可以行走整个台湾岛的北、中、南部,看尽各地繁华光景,而且获利丰厚.不过,「牛贩」不是一种简单行业,它需要绝对高明的识牛眼光,以及涉水跋山的壮旺体力.理由很简单:牛只的健壮病弱、年龄习性的判断是专门技术,而利润厚薄全看南北距离远近来决定的;一趟「赶牛」,短则半月多则五十、六十来日,其间为了「安全」,几乎都是草行露宿的,烈日当空,牛贩要陪著牛只消受,苦雨寒霜,也得跟衣食牛爷同享共嚐. 另外,最让人提心吊胆的还有二桩:一是牛只万一遇上时疫暴毙,那就血本泡汤,假如牛只交给买主三个月中死亡(外伤除外),牛贩得理赔半数,这是本行规矩,二是「赶牛」途中,牛只走失,或不幸遇上牛强盗,那就立即倾家荡产了. 淡水得以实行愿望是他另有渊源:他的三母舅正是台湾中部有名的牛贩,年纪大了,正有歇业的意思.淡水外甥有此「雄心」岂非可喜?如此这般,淡水成了三舅的贩牛徒弟,跟随一年左右,凭他的聪明专注,加上三舅悉力栽培,很快地他就可以独立作业了.又经一年的历练,他竟然成为附近几个村堡最大的牛贩.当然获利之丰,已足足可以仰事父母俯蓄妻子. 二十三岁这年,是他出道满两年的时候,在溽暑时日本地第一季稻子收成,正准备夏耕的时候,各农家的耕牛突然纷纷倒毙.原因不明,事态却十分清楚,第二季作将受重大影响. 这个灾难,却是牛贩发财的绝佳机會. 年轻牛贩林淡水已经订婚,打算入冬结婚.也一看大好机會来临,决定好好捞上一笔.他甚至於私自盘算著:这回赚一大笔之后,或许可以在东河桥头石墙村开一间杂货舖子,拥著新婚妻子「坐著赚钱」岂不爽快? 心意既决,他便决意全力以赴. 平常,选购一、二只耕牛,他是到东势牛墟选购的.「东势牛」身材较小,但四只粗短肌肉结实,售价比较便宜,一般小农家视为好货色. 这回牛瘟流行,「东势牛」很快就缺货了,牛贩们不得不赶到全台最大的牛墟——嘉义去发财啦. 林淡水想:需求量大,后市价格必然高昂,而且可能缺货,或者最后羸牛病牛出槛,那才冤枉. 这样一想,他决定孤注一掷,一批就选购十只耕牛赶回来,预计做三次,赚的钱的就「够」啦. 一次赶十只耕牛,必须要有三个助手帮忙.这一点不成问题:那些堂兄弟平时看他风风光光地来去自如,早就直吞口水;现在要他们同行,而且许以优厚工资,岂不老少皆大欢喜? 至於资金方面,第一批十只勉强凑合当不成问题;因为卖出十只牛不可能只只付清,必有赊帐,第二批就得向叔伯父们调现了.好在这几年赚钱有目共睹,而且打算付给动人的高利,这样一盘算,看样子是顺风扬帆,只待他起桨下水了. 一切果然全在计算之内.两位堂兄弟,外加一位小玩伴阿良,四人组成的赶牛夥伴,在预定期间内赶回十只粗壮健旺的水牛——耕牛,并且在三天之内全数被人牵光. 他们带著收回的部分本利,以及向叔伯亲戚借贷的款子,昼夜不停赶到嘉义牛墟.这回买下十二只——依上次的经验,每人控三只牛的行止,不如放长绳以「群行」的方式集体管赶更为方便;既然这样,四人管赶十二只当不成问题. 又是很顺利的行程,比预料的时日提早一日半赶到本县地界. 这天牛群过了台中,越过丰原后里平原,到了三叉「火焰山」山麓时,天时骤然暗了下来.回头一看,西方海天交接处却流动一片血红的残霞. 「會是风台喔?」阿良大惊小怪. 「嗯……」他心头有一丝不安.因为这异象确实像是暴风雨的徵兆. 「强赶,明早就到达庄里啦!」 「不好.万一深更半夜风大雨急,牛群一惊走散,仰般去寻?」 商量结果,拿定主意就在「火焰山」麓找一朝南的凹窝宿一夜避避风雨.淡水有些心慌,不过想想四个大汉守护著,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才是. 入夜之后,暴风狂雨来袭,在午夜之前人畜被卷入昏天黑地之中…… 他们把十二只牛的绳索结连在一起,又拿一条巨绳套牢每只牛的脖子,然后串连互牵,让牛只不致单独脱隊,或哪只蛮牛发性,戳伤同伴. 「不會有人趁风雨来偷牛吧?」堂弟十分害怕. 「乌天暗地,伸手不见五指,风會抬走人,谁敢出来送死?」淡水老神在在地. 「就怕山水太大,突然涌下来,人畜都去见海龙王罗.」阿良的嗓音抖得很凶. 「屙你个痢肚!有屎唔會屙!」淡水大怒而斥. 实际上淡水的心境何尝轻鬆?万一……万一……血本无存还要背上大笔债,把家当连同姐妹卖了也不够赔哪,那时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无人再开口.风雨掩盖了一切. 好漫长的漆黑之夜,呼啸的风雨似乎把日头给吞噬了,所谓「人间」也消失在幽忽缈冥之中.很奇怪?怎麽该天亮的时候了还是一片漆黑呢?是的,每个成年的庄稼心头都有一只奇妙的「钟」,无论晴雨风霜.它准时會促人睡醒的;是十足日出辰时了吧?就是天地依然一片昏黑…… 全身早就湿漉漉而水柱直流横流了,脚掌上的水浆似乎不断往脚小肚漫浸…… 「这里,山麓坡地哩,怎麽會是积水上升?」好奇怪. ——呜!哞!哞!牛群骚动起来,不安地哀吼起来. 牛是笨拙的生物,可是牠有属於牠所专有的超灵的感应能力;难道牠们感应到什麽最大的危机吗? 「哇?啊……」几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因为脚底下怪怪的;脚底下好像踩著什麽滑溜溜的东西;不,是脚底下的「地面」在挪动! ——口荷……呼……嘶…… 同时奇异的低沉声响从四面八方升起,「压迫」过来.是的,那是带著万钧重压的声音猛然压迫过来,那是绝对无法抗拒的压力,那是从未承受的异样感觉……而脚下的大地移动的速度加快了. 「阿母哀哟!」几个人又同时尖声惊叫. 「阿母哀」是客家话中断魂前的共同语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麽巨变,但大家都了解这是要命的时刻. 风雨仍然很大,一团朦胧的亮光却已然在斜斜上空升起. 他们惊魂已定,四周景物大致可以看清楚了;淡水第一个清醒的意识是:那时哞哞哀叫怎麽被轰轰浪涛声淹没了?那—— 「牛!牛呢!牛只呢?」 「啊!牛……」 是的,眼前已然不见一只牛的影踪. 已经很完全可以看清周遭景物了,虽然昨夜在入晚时刻并未看清楚置身的山麓情况,但现在站著的地方离开山麓至少有百丈之上. 「啊!『行山』!是行山哪!」阿良开口说. 实际每个人心里都了解;这回是遇上传说的「行山」了.由於大量雨水的渗透,欠缺根群坚强植物的丘陆坡地;如果底层又是具有斜度的岩块,在「地层水」汇集过多的情况下,终於整块丘陵坡地滑动了,滑移到比较平坦的地方.这就是「行山」的地变真相. 这里是「火焰山」山麓的荒凉坡地,「行山」来得很平常,不幸的是这群借款购进的十二只水牛走失了. 笨牛,被人类穿鼻挂上绳索,可是大难来临时,本能驱使牠挣扎逃命,迅速的脱 而去. 不幸的是,这块「坡地」竟然「行山」到临近巨浪滔滔的河畔(大安溪)五丈之内的地方.如果再往前「行」三、五丈,四个庄稼汉全會成为水鬼;而现在十二只水牛失了踪迹.事态至为显然,十二只水牛被洪水吞噬了. 经过几个小时的冒死寻找,他们在数十丈外的下游找到一只走失的牛,可是却是一只溺死的牛——这只牛未能挣断绳索,而绳索缠在一根漂流木的一端;这一端插入涨起的河畔石缝里.他们找到时,这只可怜的牛头部插没水草中,庞大的身驱浮荡在小小湾凹上. 年轻的林淡水损失全部牛只,年来所赚的银子;另外担负了叔伯给予的借款,连年底结婚的计画一起幻灭. 心理上,他承受不了这种沉重打击,而事实上,他负担不了这麽多债款.然而他无所选择,他无处可逃. 「好不甘心!」 「我好恨!」 「天公太狠了!什麽天公?什麽神佛?什麽……」 最后他把所有怒火怨恨全指向「命运」的不公上,而命运是神佛所玩的把戏.至此,他的恨又全凝结在主宰命运的神佛身上.他想: 我什麽都没有了,又能对我怎麽样?我就不敬畏祂,不拜祭祂,祂能怎麽样? 他蓦然发觉,失去了一切,就是最自在自由的时候,因为这时什麽都不怕,都不必理會,不必牵挂,不必负责…… 可是,一旦冷静下来面对生活现实,他又顿然心肺俱裂无法承受. 在模糊的意念中,「一了百了」的声响开始若隐若现,可是心中另一个意念也一直抗拒著它. 首先他想出最简单的方法是逃.逃债,逃出这个伤心的地方,可是父母呢?林家一族人如何抬起头来呢?何况父亲的为人他最明白,他會毁家荡产还清这笔债的. 「那就落草当强盗!」 可是他不能.他怕看到流血,更不會去杀伤人;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气魄」. 这样想下去,那股怨恨与惧怕就更坚韧更强大,而也更集中在神佛主宰上啦. 我要怎麽办?我要怎麽向神佛讨回公道——我们林家代代清白,我林淡水二十几年生命清清白白,为何让我承受这个罪?说前生?呸!前生?前生和我这个林淡水何关?他心里大声叫喊,他希望神佛能够聽到他的愤怒怨恨. 可是苍穹漠漠,神佛默默.他欲哭无泪. 「我怎麽样才能找神佛讨公道去?」他想. 喔,是的,他知道.唔,唯有那样才是一了百了.才能面对神佛,向祂们算帐…… 他的念头终於归集到起初的原点上——死! 死的决定,乾净而简明.难的是决定的过程.现在过程已了,他很快就实行了. 他在这天傍晚仔细地沐浴净身一番.晚餐推说肚子不适,不吃不喝就上床假寐. 他想到订了婚的那个女人,可是他立刻摆脱这一线思绪,可是摆脱不了.他趁家人不注意,去找阿良.他要求阿良告诉伊;他心里早没伊了,要伊死心.至於手续上,他早已留下文字证物,将来双方家长公开一声就是了. 「淡水哥,你要去哪里?」阿良大概有些感觉吧. 「远走他乡!很远很远……」 「逃……逃债?」阿良傻笑. 「嗯.不要跟人说喔!我走了.」 「喂!到底逃到那里?同我讲啊!」 「唔……这样好了;明早,日头出时,你到东河桥上等我,我同你讲详细行程——总要有一个朋友知晓,对不对?」 「现在讲不好吗?」 「不好,怕你……我还未走出庄子你就到处……」 他回到家里,全家大小已入睡.到了近午夜时分,他悄悄起来给「阿公婆」——祖宗神牌插上三炷香,跪拜之后蹑足轻步,推开篱笆门,朝东河桥走去. 已是秋残冬初的季节,中台湾的夜空深蓝洁净,点点星光,分外明亮. 半个小时后来到东河桥上,桥下的流水,在寂静午夜,那「 」浑厚声响分外动人. 在桥的那一边就是迅速成长中的市镇了.原先是打算婚后就在……哼!想这干什麽.他提醒自己. 心中那股浓烈坚硬的愤恨呢?奇怪?竟然感觉中是那样遥远而淡轻了. 可是,他并未再萌生一丝活下去的意志. 他似乎未作任何迟疑的停滯——站在桥中心略一抬头瞥一眼秋夜的星空,就轻轻一跃跳入预计最深的河水之中…… 「波波……波……」 一阵轻响,几个大大的波纹,然后几个小小的涟漪,之后河水依然悠悠流去…… 林淡水一缕年轻的魂魄,悠悠忽忽脱离肉身,然后杳然奔向黄尘滚滚的西行大道.但见路人个个低首疾走,或闷哼或呻吟或幽泣,真是一段凄惨行程. 路面是黑的,空中尽是黄沙,不见日头月光,但有一团黄灰光晕自路的那一段辐射而来. 「这,是黄泉路了……」他想.他灵台一片清明不爽. 我是投身东河桥下而亡了. 我是多麽怨恨;我不甘心,我不该受到这种横祸,因为我二十一载生命是多麽简单乾净…… 这是他心中唯一的意念,就凭这缕明确坚韧之念,使他毫不迟疑毫不惶惑地奔向幽冥地府. 就像人间传说那样,他在离开阳世的第七日,来到专司人间寿夭生死册籍的「一殿秦广王」前. 他是怀著不平之怨恨「自动」来幽冥地府的,他的目的是质问「有权」的神佛;何以如此不平待他?他的怨恨之气难消,他要讨回公道. 意料之外的是,他经由「孽镜台」的清查之后,立刻送解到大海之底正南方沃燋石下的二殿——楚江王管轄的「活大地狱」…… ——原来林淡水祂对於生命界的种种,存在界的律法起始存著一个重大误解. 实际上,生命起始的动因乃在自然的缘生,既非意志的结果,也非神佛所算计;生命现象在无始的因缘中「自然」呈现,那是神佛也无能为力的. 因而,每一个生命的主体「我」就要负起生命之初因与终果的全部责任;凡世人间因果报应的机械化说法,那只是方便法门,用以力劝世人去恶行善罢了. 生命,不幸的事实是这样,所以不幸的生命是如此地无奈.不幸而无奈的生命,其「责任」既然全在主体「我」自己,不幸与无奈的解脱也唯主体「我」自己所能了;生命不幸与无奈的解脱,那就是呈现生命庄严的时刻…… 这是林淡水的冤魂怒魄经历三载「活大地狱」熬炼后的悟解,至於刚到「燋渴小地狱」、「灰河小地狱」时,他却是恨上加恨怨上加怨. 因为「吉凶鬼半官」给祂的判词是:轻生求死是大罪一桩.生命非来自生身男女(父母),亦非神佛「给予」,更非生命形成后的主体我的意念,那麽生命由自然而「来」就应自然而「去」;轻生寻死既违自然大道(神佛都在大道之内),那就显然是大大有罪了! 「是这样的吗?」他陷入绝对的绝望之中. 是不是这样?唯有在痛苦中得到解答,吉凶鬼判官这样提醒后,於是衪在燋渴地狱中,每日戌亥两个时辰(即午后七时至十一时),祂會一瞬之间时空逆转——回到故乡东河桥上,然后接受投水前内心煎熬之苦,惊觉中一跃而下冷凉逼体抑闷窒息挣扎之苦,一直到生机乍绝,肉体抛弃魂魄出窍的生命至痛…… 「记住:天地生人,父母养身,社會容受,万物供奉;汝一无回报,竟敢轻生赴死,那有如此便宜事体!」这是每日戌亥二时痛绝苦绝之后必须再领受的训斥. 这个训斥,经久之后却成为心灵深处的另一种至痛至苦. 祂,终於知道后悔了.出自生命深处的悔忏,使祂的生命本身逐渐萌生一些化变. 既然深知忏悔,三十五日燋渴地狱,三十五日灰河地狱——受满七十日炼狱之苦后,依律例可以回到投水轻生的东河桥畔,等待下一个寻死替身,然后送到十殿转轮王轄下的「转劫所」,跳入轮回槽发往四大部洲转生…… 可是,不幸的是,祂那订婚女子杨氏竟在痛苦羞愧不能自拔之下投缳吊颈而亡.接著生母在祂受满七十日炼狱的时候,又因哀痛逾恒而死…… 凡此这些,点点滴滴都要祂负起一份果报罪责.於是祂再受三年各炼狱的煎熬,这才准予寻找替身之行. 然而,这时祂却坚决要求永留地狱,不愿转生人间.祂的理由是;人间生命太苦,如果可能,他不愿再试.其次:自感罪孽重大,祂要永留地府,为亡母及杨家女恒诵忏经,增伊福缘.可是司命判官不许.祂说: 「生命的往来,岂是由得汝的?就是我幽冥地府也不得不依天地律法行事者!」 「……」祂清泪直流,哀哉心酸. 「本司已知汝心障早解,一片祥和,往生自是幸福所在,还迟疑作啥?」 「罪魂只是……只是……」 「汝好好体會我言:要知道,生命少不得贪恋,而生命必在贪恋中提升;人间固然是苦海,苦海毕竟有岸,生命必须在苦海中完成!」 「喔……」祂深深品味司命判官的训诲:生命在贪恋中提升,生命在苦海中完成……. 「另者:汝母虽因痛心汝而归阴,倒也在大限之内;汝未婚妻杨氏纯洁心魂坚贞情爱,此番夭亡,却也不受贫困之苦,得以往生福德富贵之家,汝不用再自责可也.」 「罪魂愿,愿意终久劝诵宝卷真经,替有情世人祈福求恩…….」 「那也去当水鬼再说啦!」司命判官有些厌烦,可是不得不还是提醒祂:「当水鬼找替身,然后转劫往生.这也是律法.汝不能魅惑凡人投水替身,但也不宜阻止想死者遂愿……一切都在自然之中,汝可要谨记在心!」 「……遵命……」祂再拜叩首而退. 於是祂,林淡水在人间的某月某日迳赴前生东河桥下当起水鬼来. 这是在幽冥三年之后,在阳间人世却是几个世代的日月.生父叔伯都已寿终,那此兄弟也大都老死或老态龙锺行动困难;只有少年玩伴阿良还健壮如牛,看来还可享有好几年阳寿呢! 奇妙的是,当年那位杨氏的妹子,现在是阿良的老妻,两个老夫妇虽然经常拌嘴吵架,却是「床头吵,床尾和」恩爱得很. 「那位……那位不知往生何地,如何一种生活呢?」 这是心底唯一偶尔浮现的「尘念」了. 啊!人世变幻真是沧海桑田,荒凉山村,不过是几十年光阴吧?已然红瓦换竹屋,四轮有轨怪车(台车)代牛车载人送货了! 然而,大地依然是大地,田园依然美丽,麻竹桥改成水泥柱木板面的「东河桥」,比以前更宽敞了.桥下绿水清净,天光人影清晰可见;三、两只白鹅戏水,还有少妇少女在午间匆匆赶来洗衣浣物. 「为什麽赶在午间洗衣物呢?」这是很奇怪. 原委很快就揭晓了.祂进入阿良的梦中,两人把酒话旧,然后由阿良口中知道,这里什麽都好,只是东河桥下很「不乾净」. 「明明十分乾净嘛!」祂想不透. 「不乾净就是……就是有水鬼啦!」 「喔!唔……阿良,以后,以后不會有水鬼诱人投河了!」祂严肃地说. 「哪里,近年来,每三年一定有一个……记得那淡水哥那年寻死以后……」阿良双眼猛地一瞪,好像这才猛然醒悟:「咦?你?你不是淡水哥吗?你?你……」 「我,我回来……」祂的话还未说完…… 「哇!救……命……哇!」阿良老家伙像三岁小孩被自己的影子吓坏那样狂叫著,接著就醒过来了.人醒过来了,祂跟他的连系不得不中断啦. 以后,每当祂想进入阿良的梦中,阿良都大叫而醒.这样一来使衪很懊恼,却也无法可施. 祂试著设法进入那几位老哥哥梦中,结果大都也是把人家吓醒过来.原来阿良这个家伙把祂入梦的事一五一十传遍给邻里朋友了. 「好家伙……」祂真是又恼又好笑,且也感到奇异的寂寞. 人,为什麽一隔幽明就视若蛇蠍呢? 阴间,虽然是受苦的世界,可是却多麽单纯真实啊!祂喟叹著.祂有些恼火了,祂找到适切的时机——日头被乌云遮蔽的时刻,或明亮的月夜,祂會故意在阿良或老哥哥眼前「现身」.那当然是他们落单一人的时候. 祂尽量做得自然,「清淡」.务求不致吓著他们.可是祂完全失败,每一次,他们都吓得屎尿直流,甚至於口吐白沫,倒地昏倒. 不但这样,村子里开始流传难聽的「鬼话」:林淡水阴魂不散,回来作祟了! 「唉!真是从何说起?」 这是水鬼林淡水的苦恼. 祂是被隔绝的,祂没有辩白的机會,人,总是不给对方机會的. 祂不再出现在故人梦中,不跟任何「生人」打交道,除了晨昏礼佛劝诵宝经之外,祂负起本地「护法」的任务来,吓得阳间的宵小恶棍匿迹,驱走附近或过境的野鬼魍魉;另外也帮著人们看守牛羊鸡鸭,招来鱼虾蟹鳖.这样一来,东河桥附近的居民便更加吉祥和谐安居纳福了. 祂自然也很愉快,不过却难免有些怅惘,因为村民的说法是: 「淡水当水鬼期满,一定转世投生去了,所以东河桥下『清净』下来……」 「我们的河头伯公有灵有显哩!年节,大家牲仪可要丰厚一点!」 唉!这又从何说起?每一个适於投水的河道附近,都有等待替身的水鬼在等候猎物哪!我林淡水转世投生了,不是另有水鬼来接替吗?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吗? 至於本地的「河头伯公」,实际上是本庄的轄区福德神的「临检站」而已,并非常设专责的名衔.更可笑的是,本庄福德神已出缺多时,原因是这位伯公接受信众的「许愿」:如果保佑他的宝贝儿子做生意赚大钱,到时候报以「猪头一副」的供奉.生意是赚了,却是非法手段得来;伯公伯婆消受了一副「猪头」,案子发了,祂这位正神居然「不小心」犯了「期约贿赂」的不名誉罪名…… 「我这水鬼兼差,管了福德的事务……」祂不觉苦笑摇头. 这种出入阴阳两界的时间,确是匆匆若矢,不知不觉间,三年期满.由「东岳大帝」传来的旨令:要祂速即找到替身,然后转劫投胎去,可是祂始终做不到. 第一次机會,是一个失足跌落桥下的学生,看他惊慌绝望的挣扎.想想他长远的阳寿前程,祂不但不在紧要关头给灌入几口水,还揪住他的领口往岸边一推——硬把他救上岸来…… 第二回是决意自杀的少妇,伊满脸眼泪鼻涕,神智已然十分狂乱.令祂胆颤神摇的是,伊把二、三岁一对子女用背带绑在桥端榕树下,伊是心神槁了,可是一直念著子女的名字,在临跳的一瞬,还拿模糊泪眼盯著孩子……祂呼一声跳上桥面,就在伊腾身而起同时,往伊脸颊连挥两记耳光.伊不但未能跳下,且跌倒在桥面上晕了过去,这时两个孩子尖叫号哭,很快就惊动了路人. 妇人获救了,三天后夫家备牲仪来拜谢「河头伯公」,祂查清自杀妇人冤屈后,一时「童心」萌起,居然「进入」这个男人内里——把他当作「生乩童」(临时)狂跳起来,在众人跪倒叩拜之际,让生乩童开口痛责「自己」,然后挥掌把「自己」痛打一番…… 「哈哈……哈……」祂,大为高兴,不觉哈哈大笑. 这件事轰动附近乡庄,「河头伯公」更是香火鼎盛啦,不过祂也受了冥府一次不重不轻的警告. 第三次是一群流氓把一个勒索的对象推下桥去,祂义愤填膺,忍不住出手救了此人. 第四次是一个特权人物,利用特殊关系,居然把人家的土地权状掉包,被害人的土地在路边,是商业用地,这个人的土地是已经捐出去当警局和庙宇用地的部分;这个人竟然能够在地籍资料上做手脚,然后告发被告人侵占……被告人一夕之间连自己住家的土地也变成对方所有,而自己权状所载的是公共设施用地!他冤屈难申,越想越恨,认为人间黑暗而且神佛也不灵,他怀著恨天怨地之心,强迫老婆和二子一女同归於尽.他站在桥上,声声要到阴间找「玉皇大帝」评理…… 水鬼林淡水,毫不思索就阻止了这件悲剧,祂让这个被恨怒之火燃烧的男人,每次要跃入时双膝都使不上力…… 「天哪!不让我死安哉?我死都不自由吗?」 「当然不能随意毁弃生命!」祂正告他. 「这暗无天日的人间,我不想活了,不行吗?」 「不行!」祂提醒:「汝,更无权利,强要妻子儿女也陪汝送死!」 「不可以!」祂想起当年自己所受的训斥:「生命,不是汝要来的,所以汝也不得随意抛弃!」 「?……」此人愣住了. 「何况,汝的老婆、子女的生活,汝有责任……」 「可是人间……老天,无眼嘛!神佛,无灵嘛!」 「那些,汝凭什麽问?汝,只负责自己的事,不论什麽命运!」祂只好解说一番:「老天、神佛,有祂的角度,有祂们的时间表,汝怎麽知道?也不必知道!生命的事,不能依赖老天、神佛……汝老婆冻病了,孩子流鼻涕也病了,去,负起丈夫、父亲的责任来!」 「可是……我空无一物啦!」 「还有天空,有空气,有日头,有清泉;人决心活下去,就能活下去!」 事后,想起来祂就想笑,不是吗?「水鬼」僭越管起福德伯公的职务来,又还兼做劝善菩萨的差,这算什麽呢? 最后一起是一场闹剧:起初一群学生在福德庙背后偷抽菸.唉!小鬼头就抽菸,这什麽世界嘛!咦?不对,他们不是抽菸,他们把黏巴巴的软胶,放进透明的袋子里搓,搓一阵之后凑近鼻子猛吸.这一吸人便晕陶陶好像喝醉酒似的,接著便狂吼狂叫乱扭乱蹦起来,看样子是疯了. 「走!我们到桥上去,去跳!」有人提议. 「跳舞?好呀!走!去桥上跳舞!」大家附和. 「呸!去跳河!去跳河自杀怎麽样?敢不敢?」 「当然敢!自杀有啥了不起?我常常自杀哩!」 是的,这群小孩确实是疯了,他们真的摇摇晃晃往桥上走去. 糟啦!桥下来了两个「同行」——水鬼…… 显然,祂们是来「抢」替身的!林淡水祂略一考虑就现身阻止祂们. 「喂!各位:这东河桥下,是我的地段,请莫破了规矩如何?」祂冷冷说. 「呵!好大哥,你是老大主人,我们知道,會尊重你,先选一个.小弟等捡剩下的可好?」 「今晚,有好几个落水呢!」另一个说. 「不行,你们不能越界.」 「可是,好几个嘛!行个方便有何不可?」 「我说不行!我今晚也不要!」祂表明这一点. 「不要?」两个水鬼兄弟大吃一惊. 「你们看:十五、六岁年纪,怎麽忍心就夺他小命!」 「他们是自己送死呀!命该如此呀!」 「哟!你这水鬼还真不找替身,不想转世罗?」 祂知道无法跟祂们说清楚什麽的.时间已然来临,这群小疯子果然腾身就要跳.祂一急,竟然「现身」出来,以全身湿淋淋的,长发赤足苍白凸眼之姿出现在他们眼前. 「哇!阿母哀哟——」这一惊非同小可. 「咦?你……你这样……犯了冥律啦!」水鬼们同样十分吃惊. 闹剧结束,吸毒胶的一群孩子保全了性命,祂却被控告以破坏冥律之罪名. 祂坦然认罪,但是祂要求服刑之后仍然回到东河桥下当那「万年水鬼」.祂终於如愿以偿. 祂的异行传遍冥界,地藏王菩隆受佛祖之托监临世间时,发大愿入地狱渡救亿万亡魂罪鬼.祂那如海浩荡真觉界地里,某一时刻瞥见林淡水的一星光芒.祂微一凝神便微笑了,祂在地府诸王之前召见了林淡水. 「汝一水鬼孽魂,竟甘受冰寒水狱而作菩萨之行,的确不凡.」 「啊……罪魂不敢…….」 「可是,冥王至尊……」阎罗王另有见地:「水鬼觅替身,转世有常规,此水鬼…….」 「善哉!善哉!十方三界,妙法唯一;妙法在於无法,存有一切,唯慈悲而已.林淡水一念慈悲法随行生,行中大道,常规在焉…….」 林淡水违叛冥律之罪一笔勾销,再三载之后,地府冥王亲批林氏为城隍之职. 然而城隍之职却令祂十分痛苦. 第一桩是日夜消受大量的牲仪荤供.祂委实想不透,何以世人总以杀生,血淋淋的畜体供奉神祇?以剥夺生命的方式贿赂神仙,岂能要求什麽?增加罪过而已啊! 第二桩是漫天昏地的祈愿,而祈愿的方法是许以约期的贿赂.想来世人真是无知得愚蠢十分哩!世人以为阳间上下亲疏杀人越货,一切一切都可以贿赂解决,这就认定幽冥地府也是一样乌烟瘴气!真是岂有此理.当然,也有些享受「福报」太久,逐渐「下移」的神仙不知不觉接受期约贿赂的,不过毕竟是少数,而且是一种近似人间的「行屍走肉」的存在而已. 第三桩情况最难承受了,那就是世人动不动就来城隍爷前发重誓重咒;不但以一己生命魂灵赌注,还往往把妻儿一家人,甚至一族人也陪著赔上去.尤其选举期间,动辄斩鸡头发绝誓,更是令殿宇震动,座位摇晃不已.要知道,城隍的重要任务之一是「执行世人的誓言」,那至毒至绝的咒誓,要如何彻底执行?不执行又是一等大罪啊. 祂曾经想振作一番,寻找适切时机,提出改革大计,可是老旧规範太多,守旧势力太大.恍然,祂有不知身在何界何地之感慨. 「城隍难为,不如归去……」此念一萌,祂便诚恳而明白地表达出来. 还是当个不害人的水鬼好,这是祂的结论,奇妙的,这结论,好像自始就判定了的. 地藏王菩萨又一次微笑了,祂阻止了众神鬼的反对,让林淡水再去当东河桥下的水鬼. 至此,「城隍水鬼」便走入历史,又在历史中活跃著,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附注: 一、刊登於《台湾时报?副刊》(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二十四日) 二、收进《慈悲剑》(自立晚报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短篇小说第十集 一个男人与电话 作者:李乔 一切如旧,而事情,解决了.解决了吗?大概是吧. 林秋田呷了一口XO.冰,全溶成水,淡得失去酒味的XO. 林秋田打开放影机,继续欣赏被电话打断的精采RX片. 嗯,精采的RX片.去它的精采.我林秋田不是沉迷於RX片年纪的衰退家伙.不是的.可是只好「喜欢」.因为除了「喜欢」RX片之外,能怎样调侃自己呢.他,不由地恼火起来.去她妈妈的契哥——我还是深爱著你……. 他再斟半杯XO,这回未再加冰块.RX的「影像热情」对他来说,毋宁是一种冰天雪地,最好的消暑方剂.有时候自己會觉得很奇怪,这种情况岂是三十岁不到男人的「性趣」状态?寻觅到此,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只好「归功」於她——郭胜男. 是的,她妈妈的胜男,想起来她老爸就是心态不平衡的老式男人;生不出儿子又怎麽样,为什麽没有炮台的就非胜谁不可?人间真的非分出胜败不可吗?不错,郭胜男好**你在现实社會好像是胜了——恒丰电子企业公司总经理,一个女强人,满身闪烁晶片、电波缭绕的人物,可是卸装之后,女人,女人该有的你都有,而且十分丰盛;不幸的,女人需要的,你全要,而且十二分强烈.不幸或幸运?我,林秋田恭逢其「盛」,而且全部领收.郭胜男啊你是女人而我是男的,男的,你知道的.也许你坐在你那超大型大软皮椅上,抬起头一眼盯住我那瞬间,你就敏捷感应到我们是一男一女——哦,不,你说的一女一男,而且颇有可为的一女一男? 记得是八年的初夏,林秋田他退役下来,出国的计画泡汤——老爸的小型营造厂和其他千百家的命运一样,因工程被大型同行所夺而倒闭,他只好先求独立再说. 那几年,人工智慧工程在台湾迅速起步发展;他是名牌大学毕业,学电子的他在就业市场上自然是宠儿. 本来打算考进公家机关孵豆芽——偷空还是准备出国;进入「恒丰」实际上是被这个美艳又强悍的「胜男小姐」郭总经理激来的. 郭的办公室占去「恒丰大厦」十二楼的一半,总有五、六十坪吧?就不知道她要独拥如此的空旷是为什麽?在五、六十坪的大厅,略近中央位置,赫然安置一「座」超大皮椅加上超大透明水晶玻璃办公桌,除此之外「普厅之下」别无一物,小秘书的小桌椅是在大办公厅入口的「走廊上」;四人份的小沙发也谦虚地躲在「走廊」的另一端.当然,四壁倒是挂满四海天下的详图. 「目空一切,放眼天下」这是郭总经理常挂嘴边的名言,她日夕拥有的「场景」,正是这句话的最佳注脚. 那天总经理口试——最后一关他排十三号.秘书小姐指示他站在总座大办公桌直前一台尺处,那时郭还是持续低著头不知在看什麽或想什麽. 「你稍等.」郭说.头还是没抬起来. 他发现眼前一丛头发好浓好柔,看起来真舒服,好想轻轻抚摸一番……. 「你成大毕业的.」郭终於抬起头,盯住他问. 「是.七八年的.」 「我也是.」郭语气一缓:「比你早五届吧?嗯,没学到什麽.」 「喔…….」他不知怎麽应对. 「现在找工作,暂时性的,对不对?你还要出国,还要追求更精深的东西,更宽阔的世界,对不对?」 「嗯…….」怎麽这样口试呢?他惶然. 「好高骛远.现在的年轻人十九是这样.不落实,空飘飘.知道吗?」 「您?……」他感到恼火隐隐上腾. 「不用这样看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又是女的,对不对?」 「不是.不.总经理您……」 「不是,那是什麽?」词锋锐利,好霸道. 「我是说,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他硬著头皮说. 「你,敢不敢全力投入我们恒丰?」郭突然这样问. 「为什麽不敢?」他的反应几乎是反射的. 「哦?好.如果录用你,你能保证干几年?」 「如果愉快,至少……五年.」 「你是说如果胜任的话?」 「当然胜任.我是说愉快.」他的傲气与反应能力逐渐正常. 「唔.你自负得很!」 他轻轻一哂.想不到郭也笑了.这一笑,好美.可是郭的脸色一凝,严正地宣布似地说: 「成大混毕业,基础可以了.当然进入本公司,一切要重头来;经得起半年的在职训练,那就是我们的人才;对待人才,恒丰绝对是优厚而礼遇的,你可以完全放心!我保证,人才會愿意留下来奉献的!」 「我愿意接受考验!」 「好.我们就决定录取你——不用等什麽三天一周的.你要好自为之.」 「是.谢谢.」有一点点兴奋,滋味却是异样的. 「我不是因为你的应对得体,或看上什麽条件录取你,而是一种感觉——你知道,领导智慧上有些是很神秘的——感觉你是可信可用之才.而且,嘻……」郭突然粲然一笑,真要命,不过一闪而收就是. 「?……」 「你的名字,林秋田,唔,很有意思.」 他相当不悦.不过,算啦,这个女人到底童心未泯吧. 这是五年前的一幕,迄今仍然鲜活无比. 他在「恒丰」工作五年;其间还奉派到日本「见习」一个月. 他果然升为高级干部:总经理的特别助理.他帮助总座掌握开发研究部门.他的专业智识也许谈不上开发研究的实务,但仍属本行,跟那些研究工程师们沟通并不困难.更重要的是,研究发展的进度与机密,由於他这个「特别助理」,郭总得以「瞭若指掌」.至於何以必须如此?工商企业,个中奥秘,自然不言而喻. 由於他的工作性质特殊,所以跟郭总的接触,无论是场所或方式,都是比较特殊的. 也许就因为这个牵连,林秋田先生他,还替郭总特别助理了最繁杂难缠的事务,那就是感情问题.具体一点说,就是爱情问题.喔,不,跟郭的关系,以世俗的男女爱情视之,又好像不太能够涵盖其中的全部意义呢. 总之,他跟郭「无形有实」地,零零碎碎地「同睡」了三年,而小宝已经四龄.是的,那是「零零碎碎的」,不叫「同居」而是「同睡」. 这几年来无聊的时刻,他习惯於冷静下来思考他跟郭之间的种种.遗憾的是,越梳越乱,头绪万端,真是不能解不可说. 就实际说,他是爱郭的;他自信爱得理直气壮,爱得正大光明;所谓女长男小相差五岁,或职业上的女尊男卑,这些在像他这样满脑袋现代社會观念的人来说,实在不算什麽;自省也没什麽情绪横梗心头. 「郭对我无情吗?」他无法找到确凿证據. 郭为什麽如此处理两人的关系?郭其实是在自虐自苦.这一点他知道.郭也绝不是世俗人间说的,耻於「下嫁」职员.不是的.要不然郭不可能冒天下之不韪——自始就坚持要生下小宝! 「生下小宝,是我个人的事.」他最不能忍受郭这句话. 「你不能这样说.我,我也……」 「我说过的:我们是成年人,成年人的游戏,结果自己负责.」 「我们之间只是游戏?」他是气极而笑了. 「嗯,一种游戏.当然,并没轻率玩耍的意思.你不能理解?」 「不.我要负责!」 「不!我就是不要聽你这句话,这种心态——什麽东西!」她勃然而怒. 「那我要问你:」他长长吁口气:「你爱不爱我?」 「要我说多少遍——这,和爱情扯不上,我是说所谓狗屁责任!」 「你难道不明白我多麽——」 「我体會得到.这不美好吗?这样就好,不是?」 我要娶你,你正正式式嫁我.他说.郭清清楚楚摇说:不要这个形式,至少目前不要.他久久凝视眼前这个又可爱又可恨的女人,这个令他神魂颠倒又疲惫无奈,逼他拼命喝XO拼命看RX片的女人! 不过,不知从哪一时日起,渐渐地,他对两人的关系放弃作任何「主张」了.尤其郭坚持同睡不同居的「政策」之后,他一切依令行事.有时候固然感到屈辱、委屈,不过委屈屈辱中,却有一种近乎甜蜜的什麽浮上心口. 於是郭有「事」了,一通电话他便准时报到;他有事找郭,郭也没让他难堪过.这是未来男女关系的模式吧?有时他會这样想. 从此,两人总是依靠电话的联络而完成业务之外的接触;在公开场所,在办公重地,郭是绝对言不及私的.女总经理,毕竟不是凡品.他不得不由衷赞叹. 但是,不管怎麽说,这一切还是万分恼人的.当恼人事况确定不能解脱时,就是无可奈何;一个男人无可奈何地要靠一部电话机才能传达出感情;或者说,感情全控制在电话机的那一端,唉!无奈加深之后就成为悲哀啦! 小宝确实已经入睡.郭胜男把冷气关到最小,目光在门窗摆饰、孩子脸上巡视一周,然后悄悄退出,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把自己重重抛在柔软的大圆床中央;大圆床柔顺地适度下陷、偎近,把她轻轻拥著. 「 !」她猛地腰肢使劲一挺坐了起来,然后逃脱什麽似地抽身离床,到巨大的镜台前坐下来. 镜中人俏丽而有些丰腴.她对於「丰腴」这个形像特别敏感.因为丰腴经常是衰老的姐妹;她,毕竟是难以否认的有些丰腴了. 那双眼睛还是清澈明丽的.自从一位长辈当面说她「眼眸在明丽中有一股锋锐光芒」——之后,在独自一人时刻,或置身陌生环境时,他會轻揉眼皮,意识确切醒觉著:要维维持著自己原有的烟视媚眼,自己的双眼原是柔情万种的呀! 不过,在「恒丰」岗位上,她绝对不愿展现自己柔媚的这一面:她是领导者,总经理呢. 「郭……嗯,你确实很美.」对著镜中的自己,耳边时常缭绕一缕这样的熟悉声音. 她不喜欢这种恭维.可是恭维来自四面八方,后来竟然变成心底的唱盘纹路啦.她最恨自己偶尔涌现的软弱.不是吗?唯有弱者才需要什麽美貌柔情来保护自己;她知道自己拥有这些;不幸的天生如此,但是她不需要,更不甘愿提醒自己有这个. 记得第一次和秋田「外出」——就是约會啦,秋田就痴痴盯住自己;像是瞬间失去了意识能力,然后唐突发言:啊总经理,您,好美哟! 聽聽?多麽失礼的男士.她为了身分,只好轻轻一哂. 其实,她一眼就看出,林秋田这个年轻人一定是个「男孩」,嗯,清清纯纯的男孩……面对「男孩」,她是有些许的不自在…… 不幸的是,好像一见面就喜欢上这个靦腆的小男孩啦.更不幸的是,自己辛苦砌起的坚硬堡垒竟迅速为之崩颓一角——那称之为情爱的毛毛虫,居然日夕蠢蠢而动. 在不更事的青涩十八岁,曾经惊天动地地出了一次爱情麻疹;麻疹迅速消退,留著不见痕迹的疤痕於心底,应该从此不再罹患了.实际上她检视再检视自己,确确实实并未留下什麽伤痕;以后她的种种,有人胡说那是重伤害后的反弹作用,她不承认.她相信那只是成长过程上的插曲,而今她已然成长.不是吗?今天她的行谊与能力,平稳而强劲,正是标准的健康人. 不错,林秋田的确惹人喜欢,那只是垂直而下的「喜欢」,不算是平起平坐的对等之爱;她相信那可笑的痴痴的爱,在自己十八岁时就埋了.可是,这个长眼睛,眼角往上微微翘起,嘴唇红红厚厚的大男孩,唉唉!确实使人有些痴迷…… 当然,这也不算一般的男女爱情,她提醒自己.嗯,对了,当「秋田」两字映入眼眸,又面对愕愕的壮硕大男孩时,脑际闪过的竟然是「白君」的模样和吠声.「白君」是「旭日商社」取缔役井上文次老先生赠送的;那是一只雪白壮硕的秋田狗. 这样「联想」是有点不应该.不过绝无鄙之的意味,只不过是意识流动的一星浪花而已.实际上她好喜欢「白君」.牠聪敏善解人意,雄伟粗壮充满力之美而又不失一份优雅.秋田狗受人爱宠不是没条件的.「谁」能与之匹比? 在以后跟林秋田接触日繁,进而「关系密切」之后,「林秋田——秋田狗白君」——这个牵连意念总是摒除不净,甚而纷沓的心象也总是纠缠不清.她发誓没有别的意思,人的心理活动是多麽奇妙不可捉摸呀! 跟林秋田第一次「来」,好像是在半意识状态下发生的.她清楚记得,那时,「白君」在门外的吠声雄浑清越,十分好聽. 「阿男……我……」秋田好像十分惶恐. 「没事.你先走.」 「我……」 「你怎麽啦?」 「我……我一定會负责…….」 「快回公司!」她想自己的脸色必然变了:「把明天向董事會提出的增资案再检查一遍.去!」 负责?负责!什麽玩意!她愤然冲入浴室彻底冲刷起来. 第三天,秋田塞给她一封情书.哈!密密麻麻的整十二张信纸. 周末,她邀秋田晚上八时到她个人别墅聚聚.是的,聚聚,不叫约會. 她很不甘心地撒了一次谎:派人买一张赴高雄的机票,在上机前她才躲躲闪闪地溜回别墅. 秋田一直是很紧张;喝了两杯酒,脸红胆壮之后开口说的竟然是: 「胜男,总经理:我一定要娶你!」 「你?这是求婚啊?」他把酒都喷了出来. 「我爱你——您知道的.」 「很好呀!我也……不讨厌你!」 「那……你答应了?」 「秋田,你是不是为了那天的事才……」 「我要负责.胜男,我负责!」 「闭嘴!不准!不许你再提负责两个字!」 秋田大概吓得醉意全消啦.她有些不忍.她不让秋田再嘀咕什麽.这个傻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 她让自己倒进秋田怀里,她以行动代替人类繁杂而表达错误百出的语言——进行真正的沟通.是的,行动可以打断心中恼人的思绪,也可以把许多意义呈显得淋漓尽致;或者说,这是一种游戏,游戏也是一种逃避的形式. 那是月白风清、轻舟顺流的行程,虽然秋田有些粗糙,有些猴急猿啼.不过,却也无妨. 雨霁云消之后,她发现秋田还是一脸木然,不知在想什麽.她有些不悦. 「秋田,我们这样,你有什麽不安吗?」 「阿男——男姐,我们应该筹备结婚才好.」 「我没说要嫁你呀!」她故作轻鬆. 「你?您是?……」 「我们只要事实——相知相爱的事实,而且持续著;我怕,我也不要什麽形式.」她话锋一转:「您我,都是成年人不是?」 「嗯,就是因为……」 「聽我说下去!」她抢过话头:「成年人做事,自己负责——我不要再聽『替我』或『给我』负责这类话!」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我们相爱就好,不要外加任何形式.更不必谁对谁负责.我是说,做爱是双方自己的事,如果有什麽后果,也是双方自己的事.」 「你这样想?」秋田显然相当吃惊. 「因为,根本上说,人生,只能自己负责,谁都无法负自己之外谁的责!」 「这样想,女人太吃亏啦!」 「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她笑了再说:「也许人间真的就是女人这样吃亏.那没办法.或者说,没关系.那麽,女人就只好自己想办法,进而有自己的做法,生活方式,甚而生活意义.」 秋田叹了口气,紧闭上眼睛. 那个晚上她睡得稳;凌晨时分吧?她隐约聽到抽噎声.她发现秋田在幽幽哭泣呢! 「唉!这个男人.」心里一阵绞痛.这一阵绞痛却反而使她冷硬起来.她想有所行动,但还是不成功. 以后两人就维持这种关系,有时候她也明确知道自己心底深处,还是期望结婚这个形式的,可是她也明白,「自己」不會让这个期盼实现. 终於,她怀孕了,她没让秋田知道就悄悄处理掉. 心里有一分歉疚,包括对秋田以及那未成形的生命体.她发现自己比以往更热切需要秋田的情爱和接触,不过那莫名的惧怕以及怪怪的「理由」,却又极力帮她拒斥这个需求,进而排斥秋田. 夜深人静时刻,她會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深爱秋田的,却又同时领悟到自己不會把生命全然交付予一个男人的强烈「私心」;不,生活的全部也不行. 她又好希望,职业生活之外的所有时间,都能见到秋田;不过只要「见到」就好,可不愿意经常「接触」.这是一种生活的美感,或者说是美感的生活.她这样开脱自己.是的,她是在开脱自己. 「你真的那样不需要我?」秋田今天的嗓音急躁而乾涸. 「我需要你,也爱你;我怕这种需要减轻或者变质,我怕这分爱变成生活的调味品而已,所以我不要两人时刻厮混在一起.」她闭上眼睛说的. 「你!看来比我还小十五岁!」秋田气息咻咻. 「就是这样.我希望你理解,也求你接受这样的我——聽清楚吗?我用求这个字!」她被自己感动得清泪缤纷. 这是她平生最软弱的一次.秋田见到了这个,好不甘心.以后不會这样糟啦!她暗自发誓. 不久之后,月信又失信了.这全是大意造成的. 秋田这回发现了.这个人又在表示「我一定负起责任来」.她根本不吭一声.就在这瞬间,也就是在秋田口口声声「要负责」的话声停歇瞬间,她下了决心:生下这个孩子,独力抚养他(她)! 几个月之后,她下达一道人事命令给秋田:到台南筹备第二生产厂的事务,为期是半年. 她精确估计公司对她的依赖程度之后,在老母气恼中却接纳她的要求之下,半公开地完成「请假生产」的壮举.是的,是壮举.「半国」譁然,但是女强人双眼一瞪,风波还是逐渐平息了,她对於大众传播,以及部分记者是相当看不起的. 「闲言的伤害,只是弱者的专利.」她傲然说. 秋田「出差」回台北时,小宝已经很會笑了. 「我是你的应召男.」秋田的话由电话传来,好难聽的自嘲喔. 「我们是亲密关系,彼此都是唯一的.你不可以这样说.」说这话时,她发觉自己满怀是母性的慈爱. 「一种现代人的婚姻?」秋田好像在笑. 「是一种超越婚姻的亲密关系.」她说得很认真. 「超越?嘻嘻!我现在就过去,好吗?面对面,看你怎麽超越法!」 「不要,今天不!」看看!男人有时可爱有时粗俗又好歪缠:「我告诉你:今晚我要带小宝出去检查牙床……」 「我们的儿子!哈哈!」秋田好像喝了酒? 她放下话筒,让男人在话筒里继续咆哮. 她知道这个男人,一阵吼叫之后是轻言柔语,然后是不断吁叹,然后呢?唉!男人. 脑海突然闪出一个疑问:男人的可爱面,到底在婚姻制度的控制下「保留」得久,还是像自己追求的这种「亲密关系」,「残留」得长呢? 话筒好像微幅度地震颤著.秋田还在讲.哈!一个男人,当他只是响自电话筒的状况时,毋宁是满可爱的. 附注: 一、刊登於《联合副刊》(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一—二十二日)(原为游戏性「接 力小说」之一种发展) 二、收进《慈悲剑》(自立晚报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短篇小说第十集 立委自决 作者:李乔 中华的民国七十又六年十一月六日,上午台北阴天. 淩晨.嗯,凌晨八点二刻副秘书长的催魂电话就频频闹啦.说什麽:大法案大表决大动员,尺老您,非到场镇压不可…… 本来嘛,连几天尿水失禁如天山积雪雪水滴滴答答,实在不想去敲桌板猛举手的,可是想到镇压——那群魔乱舞小台独疯狂叫嚣的情景——尺老他不由地卵泡猛缩,闷屁如雷,於是提足丹田之气,翻身下床,准备慷慨赴义. 而这时,院方特别为他预准的专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这是应该的,我巫尺夫委员不是一般委员.他想.他曾经凭一人之力独斗「民进党」三个流氓.他在「行政院」莅院一片混乱之际,陡地一声断喝「俞院长万岁!」响彻云霄而堂堂震慑立院 贤与 丑.至於当年在大陆时代,明里反制政敌,暗中放血叛徒,可谓功在党国,勳绩彪炳也. 「今天!唉!我巫尺夫在今天,唉!」这是他每天每时刻反覆冒起的喟叹!不是吗?天威式微,乱象环生,能说什麽呢?唯尽心而已.嗯,人生,立委,唯尽心而已.他,一再宽慰自己. ——他,下车,由专任护士小蕾搀扶著进入立院.就在门口前,他「感觉」到一排排人群如墙如堵,向他汹涌逼近.他知道人家并未真的以行动逼近,而是一股人气,一团杀气.至於说「感觉」而不说「看到」,那是因为近年来耳目见闻的能力,已然很难单独操作运用啦!对於外界的声色形物,他只能以「综合感觉」的方式去「接触」,去认知. 小蕾是好女孩,完全的善解人意;说是聘用的专任护士,实际的名分是他的女孩.说明白点,实际上是尺老他的续弦老婆春花生的.春花另外「好像」还生了两个男孩子.当然不是春花的拖油瓶;春花嫁过来三年多才生男育女.有一点遗憾,都不是他的骨肉.这一点他自己当然十分清楚.青花这个台湾小女人也真是……唉!也罢!想起共产党叛乱窃国都忍下了,男女之私,算得什麽?何况自己实在也十分十二分亏待人家——当年三十不到的成熟妇人呢!能怪吗?所以…… 所以坐下来之后,心头有点慌,脑海有点乱. 「感觉里」,那些小流氓小台独又挤到倪院长前面,抢麦克风,大声喊叫著. 「操!我操!奶奶的!台独!台独!」胸口倏地涌上一团火,他脱口漫无对象地咒骂一阵. 「很乱啊!」有人在身边说话. 「你们太纵容他们啦!太没敌我观念啦!」他说. 「让他闹!闹吧!哈哈!最后表决通过又奈我何?嘿嘿!」 「对!表决!表决!赶快表决——我,我要去荣总看泌尿科去啦!快!快呀!」今天的情绪有些不易掌握,说著说著真就恼怒十分,想揍人啦.可是好累,不知怎的,好像就要睡著了. 小蕾好像在耳边说了些什麽.恍恍惚惚的.嗯,小蕾是我的女儿,哈哈!七十三岁老头,有个二十不到的女儿?见鬼!可是我……我要一个女儿,而小蕾不是真……是想睡了.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老贼!老贼!不要脸的老不死……」 「咦?谁又在骂人?」他霍地清醒了一下.可是他实在支撑不住啦;身子往下一挪,头一歪便张嘴伸颈窝在轮椅上睡著了. 这时立法院上,对骂的,叫嚷的,追逐的,摔角的,大笑大哭的全上演了.巫尺夫立委他却陷入碎裂扭曲的梦魇中.梦中有匆匆的幸福得意岁月,有鲜血淋漓的杀戮战场,有故乡「蛭腔省」的醉人风光.啊!美丽可爱的蛭腔啊!四十年岁月居然景物田园依旧,小桥流水仍在——可是,可是人呢?乡亲呢?我的选民呢?我是你们的立委呀!你们给了我八百三十八票,虽然当时落选了,但是政府的德政,总之,我现在是你们的立委啦!喂!你们,选民你躲在哪里?他,由惊而惶,而不知所措,而挣扎著想逃走逃出去…… 「老贼!不要脸的老贼!」啊!暴裂的嗓音就在耳边爆炸. 「——不要嘛!不要这样嘛!」是小蕾的尖嫩声音. 他醒了过来.他想说什麽,想有所动作,可是手足僵硬,连胸口都是麻麻的. 「现在什麽时候?」他问小蕾. 「过午了.您睡得好沉.唉!」 「那回去——咦?闹喳喳的,他们还不回去——院长请客啊?」 「不是啦!是出不去!外头,人家包围立法院,三个出口全堵死罗!」 「这像什麽话!」他可完全清醒了.「走!我们回去!」 小蕾虽然嘴里嘀咕,行动还是聽他的;十分钟之后他的轮椅已经到达立法院大门出口. 大门口一片人海;已经有几辆轮椅陷在其中;最尖锐的是警察的哨音,那尖锐高挺的警哨底层是浑厚的,一砖砖一块块节奏显明的吼叫声:「老贼!老贼!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的老贼!」 巫尺夫老立委这一回,聽得清清楚楚. 「啊?为什麽这麽整齐?」他,这样问. 「什麽这麽整齐?」小蕾的嗓音好像有些颤抖. 「他们的口号啊!这些流氓叛徒,口号好整齐!」 「——请回會议室.出不去啦!危险啊!」 好像是警察在吆喝.这像什麽话?成什麽体统嘛!他在内心里大声叱责:软弱!我操!这些执法单位什麽玩意嘛!待明日可要好好质询警政单位;对!就请署长来回话…… 他内心的活动小蕾当然茫茫不觉.小蕾把轮椅推向左侧门.门外依然是人墙矗立,根本寸步难移.他有些气恼小蕾——伊应该知道的,他向来只出入大门.他讨厌「左门」;在左门,当然走不动的,这和信仰有关;这是真理哪! 於是他命小蕾再闯正门,正门里外流氓叛乱分子更多了.他的怯意加浓.他命小蕾推向右侧门试试.十三分钟之后,他已经被推出右侧门;门外示威抗议的人数显然较少.他呼了口,下令赶紧连络专车. 这是错误失算——未把专车调过来;当他与轮椅这个目标暴露五分钟之后,暴烈的示威者已经把他团团密密地包围起来. ——「不要脸的老不死!看你往那里逃!」 ——「去死!去死吧!去死!去死吧!老不要脸的!」 「退不回去了,怎麽办?」小蕾好像哭了起来. 真是退不回去了,已经成了万民谊咒的目标,教他如何回头?这时十人一组的镇暴部隊出现了;他们以身躯以盾牌为他砌成窄窄的通道,让轮椅艰难地移动,离开.可是,那似乎变成有形有质的「老贼」、「老不死」——叱骂声却是镇不了其暴的:「它」向他投掷,发射,倾倒,灌注…… 另外又出现了新事物:那是黏黏的、湿湿的、热热的、浓浓的、腻腻的、灰白的、起泡的——百千发口水,向他攻击,泼洒…… 「哇!口水!口水哇!他们向我吐口水!」巫尺夫老立委终於勃然大怒,怒得尿水直流,怒得金星乱冒.之后,他怒得失去知觉…… 以后的一段时空变化,他已然无法追寻. 他睜开双眼一段时间之后,他清醒过来.这时耳边响起的是小蕾带哭的诉说:「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呀?」不过他知道小蕾不會在身边,春花当然也不在,这座宽敞的「中央新村」官邸里,他知道除了自己,只还有管家老赵在那间储物室里喝老酒. 夜深了吧?他突然觉得这个住了三十来年的官邸竟是如此地陌生.他还发现自己的双脚不知怎地不聽指挥了.他是穿著睡衣裤的.他往浴室走去. 「干什麽呀!」他三天洗一次澡,今晚不是入浴时间哪. 不行,我要洗乾净那一身上下臭臭黏黏腻腻的口水.他告诉自己.其实他想到办公桌那边起草临时紧急质询稿——明天在立院讨回口水之辱的公道. 可是双脚却把他带到浴室.他泡在浴缸里.这不是他意愿内的行动;那些吆喝、辱骂、口水,还在脑海奔腾汹涌,他以全部心力意志抵抗这些. 可是他累了.他的行动完全不聽指挥,他的手做了最最奇怪的动作:那左手把浴室的外门关上,那右手又把瓦斯炉的火苗熄掉——关掉瓦斯,奇怪的是那左手把通往瓦斯的塑胶管拉开;那右手再把瓦斯筒开关缓缓扭开……然后把浴室内门打开,然后他躺在半满的浴缸里.这此动作都不是自己想做的,但是手脚不聽使唤地做了. 「口水!啊口水!必得把口水弄掉才成哪!那口水……」混杂的心头上,这是唯一完整的一句话. 瓦斯的味道好像越来越浓了.嗯,明天,會是怎样好日子呢?模糊的意识里有这样一句疑问. 不过,那麻木多年的心灵,似乎倏而清醒过来了.有一种难以言诠的大喜悦,大解脱如清风明月般,亮鲜地浮显心头,那僵枯的脸颊现出隐隐的笑意. 老立委巫尺夫,终於在漆黑的午夜,以意志之外的力量,完美圆满地自决了.佛祖保佑他.阿门. 附注: 一、刊登於《自由时代周刊》(一九八七年十二月) 二、收进《慈悲剑》(自立晚报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短篇小说第十集 第一手资料 作者:李乔 一九四七年动乱中有一惨绝人寰的「传说」一直流传下来.那就是在宜兰、基隆、台北地区,不少无辜百姓被双掌穿过「八番线」(铁丝大小以番编号,八番是约四厘米的粗铁丝),或二、三人,或六、七人为「一组」推入海中河里……. 一位石油公司退休的朋友相告:有一位老同事曾经是「抛海人」之一,因为铁丝仅穿过手掌的拇指与食指间(虎口)的皮肉,未及歧骨:在落海后撕裂皮肉逃走,居然幸存下来……. 本人蒐集二二八资料约十年,这是不得了的第一手资料——真正的「第一手」,如能掌握那就是石破天惊了.本人决心采集到手! 今年五月六日上午,由二位石油公司退休朋友的引荐,到「目标人」的堂兄林可已家寻找头绪.可已六十七岁,住锦水,已由石油公司退休. 由可已电查「目标人」林可连.电话不通,再电询住头份的亲兄林可碑.可碑轻度中风,语言不清. 乘车直驶竹南,在竹南由朋友侄子领到竹南头份交界处找到林可碑.在这里,一、获得林可连在汐止镇的新址与新电话号码.二、林可碑零星言及堂弟在二二八的遭遇;彼证实了上述传说. 谈话中,两位高龄林氏兄弟都显露强烈不安,连同行的朋友脸上也出现后悔神色.依據以往经验,「目标人」林可连怕是不容易见到?. 本人决定采取「冷却」策略.其次向朋友表示进一步行动意愿不高,以安其心.一周后——五月十二日约好同是石油公司退休的朋友彭双松先生,不经约定,采取突袭方式——搭乘苗栗六时五十二分莒光号火车北上.九点二十分抵达松山站,请计程车转到汐止镇林可连家——住於市场内二楼公寓,是时十点差五分. 林可连六十四,红脸白发,著内衣短外裤,身高一百六十公分,极健壮.屋里另有林太太有些肥胖.我们表明来自苗栗故乡,并以母语客家话招呼.气氛立刻融洽,不过观彼夫妇神情,似乎对於我们突来造访并不意外. 话题由彭双松先生带动.我们互做暗号——趁机各把袖珍型录音机按下键钮……. 「聽讲林先生你也在石油公司做过?」彭说. 「嗯.日據时代,大概民国三十一年.我还『出井』过喔!四十四号井,你知道吗?」 「哦!四十四号——老井咧.老井友徐传盛,你识吗!那是我姨丈.」 「识啊.那时我嘛共样,在当时单身宿舍里.」 这时林太太端出水果来.彭先生自我介绍,专业养国兰并研究徐福.接著边介绍我边把兰学专著及《徐福就是神武天皇》各一册赠送给林.我也把描述终战前后的小说《孤灯》送上.这些都是我们计较好的,取得彼的信任的必要动作. 「呵呵!我儿子政大毕业,也是作家呢.」林说. 「是安呢啦!李先生写小说的,研究台湾文学,写些历史背景的东西,那当然會关联到二二八,寻找二二八的史料……」彭先生不让他插嘴,又把「我们」与他的亲堂林可已、可碑,另一位可坞等人的「亲密关系」交代一次……彭的话头一转: 「聽可已、可碑讲啦:你也正是手掌被穿铁线抛落海肚,又幸运逃生转来的?」 「假个!假个啦!」林太太抢著回答. 「哈哈!传说!传说仅仅啦!」林的红脸这时透著亮光,眼镜后的目光却有些犹疑不安……. 「这样啦!我们研究历史事件,想要了解真相……」我一时有些咬字不清起来. 「我讲当初……我想到了今天爱来做二二八个翻案,实在不适合……」 「不是啦!我只是……」 「聽我讲!」林摇手阻止我讲什麽:「当初……我是公务当值……在基隆铁道部……我是执行公务中被喊去……」林忽然几近语无伦次:「我们今天翻案?不对!当初死的,已去咧;其他人也已不在,都在四、五十岁以上.都是温州(?)警察做的好事.今天翻案,牛头马嘴兜不上.我当然也气难消,但是……算了.」 「林先生,我想问的是:到底那穿铁线抛海的……你是不是也?……」我做手势. 「不是我,我没有.传说.我当时在五号码头服勤,带腕章的……被逮去,不管你谁一律捉……」 「哪一日?是三月?……」彭问. 「三月八日登陆……」我说. 「第二天陈登陆过来的,在九日十日间,从『澳底』登陆……」林又急躁起来,「我来说原因.我儿子也是作家.我讲这件事情,实在……当初我是值夜,远地同事请假,我连代三夜了.」 「值夜中?……」 「嗯,早上.大概三月九日、十日间,或十号.我想这样乱,这个公道,无可讨啦!」 「我们并不是讨什麽公道,只是要真相……」我说. 「他们为何捉你?」彭适时校正方向. 「年轻人都捉.我被叫去.我身上有些钱那就……我 上无钱就无事啦.共产主义底,陈仪部下都是共产党……」 看样子这个人可能相当「闭塞」.他继续说: 「我的文件腕章身分证明等全被烧了!」 「唉!我们受过日本教育的,守法的想法……」 「这种事要讨公道,难说……」 「其他铁路局人员呢?」彭已显出不悦之色. 「基隆这边……无.八堵段是捉了十几人——依名簿点名捉人.」 「什麽理由?」 「无理由,他才不管理由.不过八堵方面可能有冲突,所以总捉.站长牺牲了,叫李丹修(日语发音).十多人一去无回,无证據,全灭……」 「你被弄去是……过程如何?」我把话头拉回. 「早上被唤去的.要联络无法度.关起来,一直无食的.」 「关在哪里?」 「关在日本老宪兵隊,后又换了一个地方.」 「什麽罪?」 「无罪.我在执勤嘛.就是身上带了钱!」 「钱拿走就好,不要人.要钱仅仅.」林太太补充. 「连续代班三夜,可休息,准备买些东西——米等.」 「是阿姊在新竹入院啦.早上准备去看,所以……」林太太的补充.很奇怪的补充. 「再来讲那个传说……到底你?……」彭紧追不舍. 「……」林还是直笑:「很多吧?但不是我.同事有无?不知.捉的是无止千万.杀多少?不知.何人抛海?不知.」 「为何传说是你?」我迫问. 「哈!我没有.我想有人,但不是本人.有聽说.」 「八番铁线穿透手掌?」 「无,是反绑,像死刑犯那样.我的钱被搜走,第二天就放了.」 「传说基隆学生被切耳鼻嘴唇虐杀的?」我问. 「假的,全假的,我住基隆怎麽不知?」 「基隆市参议副议长杨元丁被杀事你知道吗?」我问.这是有案可稽的. 「不知道有这种事.」 「那八堵站的……太惨了.」彭说. 「不过这种事向谁讨?」 「不是讨.」我纠正:「是找出历史事实来检讨,希望悲剧莫再发生.」 「不會.」 「不一定.你看回大陆探亲的人,他们一定先辨明自己是『四川的台湾人』,或『浙江的台湾人』,深怕被误會以为是『土著台湾人』,好像土著台湾人就是番仔;中共的人如果看真正的台湾只是落后民族,而台湾人因经济上有成就,很骄傲.不幸有一天双方全面接触的话,极可能又是一次二二八……」 「不會.不會咧啦!」 「怕!老实说台湾人极怕历史重演.」 「你说要算帐?」林突然问. 「不是算帐.是了解!」我恼火上冲. 「你认为二二八的原因是什麽?」 「这有远因与动因二方面:远因方面,双方文化内涵差异极大,一者已经进入法治社會,一者还在人治中打滚,例如……」我不得不略说自己的心得,接下去说:「至於动因是陈仪的严重贪污、腐败、物价飞涨、工作被夺、青年失业、粮食内运物资缺乏……」. 「我以为二者都不对.」林打断我的话. 我想不用谈下去了. 「当初只是公卖局人员无意中打死一人.就是语言不通所造成.」 「何以打死一人,小事一件,三、两日就全岛响应?」 「冰冻三尺哪!」彭说. 「不错,冰冻三尺.」林突然这样说:「天意.我以为天意哪!连山里的番仔都出来,恁不是天意?」 「著啊!仰般山里的人也涌出来?太多不满爆发开来啊!」我说. 林说到「天意」,彭的脸色变了,我想我也是. 「台湾人反抗日人殖民,心怀祖国,谁知祖国这麽糟!」彭说. 「不错,都有优点有缺点.」林说. 「我由日本回台,在基隆港看到满港口的破篷船:船夫黑衣黑裤,随地大口吐痰,唉!失望透了!」彭说. 「现大陆还是很差.」林说. 「如果大陆人攻过来,一定又一次二二八!」彭说. 「不谈这个了.」我已死心.再确认一件事:「三月八日下午或九日上午,基隆不是大陆援军来了吗?你在值日对不对?」 「嗯.无兵来.是从『澳底』来,不是基隆.『澳底』大概就是现在的『福隆』吧?」 「啊!福隆?」 「陈仪向中央报说台湾人造反,所以援军的船是插黑旗的!」林想到新话题. 「插黑旗,做什麽?」 「要开杀戒,全剿的意思.」 这个「插黑旗」的说法,大概是今天最大「收获」吧?我们已然无话可说,约十点三十分我们告辞.林送我们下楼;因为街路左拐右弯车站难找,林热心地送我们一程. 五月 午的日头相当炽烈,替景物切下黑白分明的界线.我心底有一股混沌的愤懑与惆怅;对於走在身旁谈说亲切随顺的林,我真想揪住他的领口大声吼一句:是你隐瞒了什麽?还是我在强求啊! 我就在这瞬间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悸动:是一种灵感,还是「意志之外的奇异力量」在推动我?(在此我要说明的一种奇异经验:在写作或思索台湾历史背景的作品时,我有过百十次被「意志之外的奇异力量」驱使的神秘经验!) ——当我困惑万分的此刻,这个奇异力量又再显现,我把握一个林不注意的瞬间,冷静地准确地以目光搜索林的左手……然后右手,盯住林右拇指食指间的「虎口」…… 「啊!」我几乎脱口喊叫——我清楚明确地看到:林的右手虎口部位,那比较靠近拇指第一节的根部,那里是一块色泽比周边皮肤浅淡而呈现皱纹的凸起瘢痕!约一个拇指头大小的瘢疤! 这是什麽?这是……我再仔细盯一眼,还有,那虎口的弯凹处呈现不自然的凹入缺口,而且皮肉有些收缩…… 我示意彭先生看看那奇妙的瘢痕!奇妙的「遗迹」,奇妙的「巧合」! 这是「第一手」资料.是的,台湾的第一手资料不可得,而「第一手资料」就在五月的日头下晃动…… 十一点左右我们乘客运到达基隆市. 彭先生找到基隆的兰蕙老會长张老先生.彭告诉我,张是老基隆,曾经告诉他许多有关二二八惨事的「传说」——包括援军登陆情状、冤魂夜哭,冤鬼成群於雨夕风晨呼啸「上岸」的恐布景象,还有几座灵显十分的鬼屋故事……. 我们找到张老,说明来意后,非常「奇怪」,张老居然说:完全不知道,没聽说过! 彭勃然动怒,我暗地掣其衣角,摇头示意,算啦!要离开时张老突以日语说了一句令我难忘的名言. 他说: 「江户结的仇會在长崎被报——我们生意人……请原谅……什麽都不能说的.你们可以,可以找民进党的人问问,他们也许……所以……」 所以我恍然大悟.所以我找到民进党市党部.见到负责人魏医师.经由魏的联络,於十一点半和王拓见了面.让王请吃中饭.下午一点半钟王拓领我们穿过一座老旧市场来到一座十分古老的庙前面.在这里见到十几位古稀老人.在这里我采收到一些片段的「证词」: 一、七十九岁红脸老人说:他是从「新几内亚」回台的「军属」.三月十日傍晚在基隆三号码头,他亲眼见到许多青年被穿掌抛海的惨剧! 二、六十八岁,右脚微跛老人说:他当时任职工务局,是渡船机务长.他亲眼看到二、三人以八番铁线穿綑一堆抛入海港.是一号码头.受害人大都是二十至三十岁的人.他们全身被綑绑,并以布团塞嘴.有公报私仇事件发生.死难的人许多是台北新竹来的商贩和小渔贩,所以这些人都非混乱中殴打外省人的人,他们全是冤枉的. 市参议副议长杨元丁是客家人,被枪杀於「田寮港」——现在「东明路」. 在基隆,主要屠杀场有二:一是重炮兵连隊驻在的「山下仔」;二是日據时要塞司令部内(现在还是兵营),亦即「安澜桥」边. 三、六十八岁高壮老人说:抛海与出现浮屍是在三号一号二码头.当时八堵中学(今之基隆中学?)四年级学生多人被捕,有赎款则放,无则杀.他是五万元买下一条命的.基隆富豪颜国华的长男十八岁,基中四年级即以二百万巨款赎回的.據说不数日即送到日本,不再回台.国华即颜钦贤兄弟. 又據说铁路局有人被抛海,诈死然后挣脱逃回…… ——这是一琐碎零杂的口述历史,但依经验判断:这是一场十分诚实的自由叙述,对於「历史学者」或者无甚可取;在小说人来说却是十分可观. 访谈於下午四时结束,心情是七分沉重怅惘,三分淡淡得意. 附注: 一、刊登於《首都早报》(一九八九年七月五—六日) 二、收录《慈悲剑》(自立晚报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短篇小说第十集 「死胎」与我 作者:李乔 编辑先生:谢谢你一再邀稿、逼稿.抱歉的是我实在写不出作品来.年来我一直很堕落——不思考不再创作.我不承认江郎才尽的说法,但是写不出小说是事实.对外说是杂务缠身没空执笔——你知道我为了养家活口养了些兰花.另外,哈,近年来我参与些什麽活动你也知道的. ——而事实上,年前我才奋力完成一篇四万多字中篇小说(死胎).喔,不,(死胎)不能交给贵刊;对於一个终生矢志小说的人来说,大部分作品固然是写给当代人看的,少部分是想留给后代人读,而三数篇特异作品却是写下就是完成,连自己也「不忍」或「不敢」回头看呢.例如(死胎)就是这种「东西」. 我要明白相告的是:自从去岁完成(死胎)之后,那创作小说的灵动力就倏而消失啦.不只这样.在(死胎)脱稿几天之后,那天晚上我贪杯喝醉了;当然如何横躺床上我不知道.在昏沉蒙迷中好像做了一场畸梦,见到某些怪异景象,不幸的是那怪异景象在我醒来之后一直挥之不去——就是一年多以后的现在,还是无法把它从脑海祛除清净.之后,我说几天之后的晚上,当我「需要」有所表达的时刻,我愕然发现自己失去了某些能力.自此,我就有了生理的困扰.我想是(死胎)这篇鬼小说害了我;这篇作品的材料,或架构成篇的过程的某些妙微的质素伤害了我.我就是这样感觉自己已然是病人,也从此不再写小说了. ——我这样推想绝非黑白乱扯,而是经验之谈.记得当年写《寒夜》三书中的《荒村》时,正是「美丽岛事件」大审判期间.我一人在景美半山腰朋友家,独自一人脱光衣裤浴汗直写二年代台湾人抗日的激昂情节(夏日缺水,所以裸身),而「感觉」甚至「触觉」以及眼前脑海浮动响起的却全是目前现下的悲壮现实.这段写作经验我将终生难忘.那时三十多天中我写下十八万多字《荒村》的情节,可谓一气呵成淋漓尽致.那是我平生写作的「速度」纪录.意外的是,以后足足三个月的时日,我,不能了.那是暂时性的.(死胎)之后已过三百六十五天,我一直不能;我也就写不出小说来啦. 为了把「事实」经过全盘托出证明我非乱说,以下我把(死胎)的故事来源、蒐集资料过程、执笔中种种思考——统统告诉你.这是第一部分.其次把「得病」的情状也叙述一下,最后我还想告诉你我个人对自己的不幸的看法.当然啦,我把它写出来,主要的还是用来证明我不是摆架子不识抬举,而是实在写不出小说来.另外,还有一点额外的要求:请你这位历世深刻人情透达的老编,能够拨云摘月给予我一些治疗上的宝贵意见.好吗? (死胎)的故事是在十多年前聽到的. 当时我还在本县省立高级中学教书.故事是我们的新任校长——所谓青年才俊,三十岁刚过就荣任省中校长的徐杰夫君告诉我的.徐君上任不久知道我是「写小说的」,在一次闲谈中告诉我这个故事——是他在某教育学院任教时一对男女同事间发生的事情. ——因为徐杰夫君可以说是影响我极大的人,所以必须顺便介绍一下.徐君苦学出身,是国民党培养出来的本省青年才俊.據他自己介绍,在取得硕士学位后就在教育部任职,掌管美加地区留学生的安全档案.后来由陞官的老师带到教育厅当督学.一年后下放为省中校长成为我的顶头上司. 我说徐君影响我极大,是指两方面:一是「丢」给我(死胎)这种小说素材,害得我可能终生不克「自救」;二是这位「青年才俊」言行及种种表现,充分显现「大陆性的阴险深沉」以及「海岛性的荷刻浮躁」,使我幡然醒悟国民党统治者的极限与不可期待,因而走向今天的反对者之路…….换言之,徐君之於今天「这样的我」,是有极大影响的,而徐君弄来(死胎)的素材,直接害苦了我.因因果果,难矣哉. (死胎)的故事是这样:吉玉寒小姐与许士金先生是台湾中部某教育学院的副教授.两人都到了适婚年龄,或者说都过了适婚年龄.如此这般,她和他在几分凑合的心情下结了婚. 人都是一样,在新婚期间是肉体活跃的时刻,心性习性昏睡的日子,接著就是逐渐恢复脾性的时候了.吉许两人就在这「交替时刻」发现玉寒已经怀孕. 为人母为人父是令人激奋喜悦的,可是这个夫妇密切关注的焦点却成了两人冲突不快的新高潮.意思是说,两个人谈及婚姻起到上床完成周公大礼,一直到「不知不觉竟怀了孕」,始终是冲突争吵不断;有了「爱的结晶」应该是从此化除芥蒂为情爱融合一切才是,然而由於两人生活背景、门第太过悬殊,对於「爱的结晶」的希望——是男是女,命名,教育计画,甚至未来娶媳选婿都发生两极端的争执…… ——聽起来「其中」确实大有「发展」余地,我兴致勃勃地问徐杰夫: 那位吉玉寒小姐,哦,教授,是啥来头?」 「伊,吉云天,吉将军的独生女!」 「吉将军又是什麽东西?我没聽过.」徐那夸张的神情语气令人不快.何况四十年来的台湾,所谓将军好像是十分冷门的存在嘛! 「在大陆——时期,唔,有一段时候行省之外,还把全国分成东南行政区、西北、西南行政区,还有东北特区等等,你聽过?」 「你说中国——中共的行政区?」 「不是啦!是抗战时期!」 「是国共对抗那个……?」 「唉!抗日嘛!八年抗战你不懂?」徐君有些恼啦. 「是.八年抗日,一寸山河一寸血,吉将军吉大小姐又怎麽样?」 「吉云天将军曾经是东南行政区长官!」徐某特别提示我:「那是管几个省长的超级大官哪!」 「好啦!那又怎麽样?超级大官的独生女大概还是七情六慾俱全、两只乳房一张嘴的『女人』吧?女人爱男人、结婚、上床做爱……怎麽样?」我说著说著,那「自动」汹涌而来的「话」竟沛然莫之能御! 「咦?李老师你?怎麽说粗话了?」徐校长及时提醒我. 「……」我拿眼神提醒他,有屁快放. 「试想想:这样一位金枝玉叶——據说伊具有逊清皇室血缘咧——又是留英的文学硕士,要匹配伊,可不是简单的罗!」 「不幸的是,那个姓许的是个小参谋后人?士官长的儿子?」 「不是啦.问题就出在这里;在伊年纪相近的男孩子群中,无论人品学识,没一个配得上伊;伊认识的,又都是吉将军麾下——属下或使唤人的孩子,吉玉寒大小姐伊,怎麽甘心凤凰配乌鸦?」 「所以,青春蹉跎,朱颜渐改?那许……?」我想笑,同时心头一动. 「不错.岁月不饶人,管伊大小姐皇亲国戚,还不是……所以伊只好在『不必论门第』的新阶层里选上了——美国麻州理工学院工学博士姓许的.」徐某说著说著一脸暧味的阴笑. 「喔,校长所谓的不必论门第,是指以西学——博士金招牌取胜罗?那很好呀!」我知道这其中还有奥妙. 「很好.可是——你李老师也是学教育的;依心理学研究,人格的基本在六岁前就固定下来,而童年环境对於一个人的习性想法……」 「是是.校长专攻教育心理学我知道——别拐弯了!到底许博士『六岁前建立的基本人格』出了什麽差错?」我忍不住话中带刺.你知道?这位「教心理学」的,在一场面对学生的三十分钟演讲里,扯到佛洛伊德部分,半路出家的我就揪到他两个谬误哪. 「许士金博士是个草地郎.他老爸、兄弟是烧木炭的——烧木炭这一行你可知道?」 「你是说,幸运的许某人是本地人——台湾郎?哟哟!有趣有趣!」我的精神一振. 「正是.标准的穷家子弟,苦学出身.哈哈!」徐校长倏然满脸红晕兴奋十分.因为,他与那个男主角一样是「苦学出身」的才俊也! 「好一个新阶层,奇异的结合.」我在自言自语:「也是人间佳话一桩嘛!」 「佳什麽?天南地北完全不同出身的人,如何日夜亲密相处?」徐某神色严肃起来. 「阴阳男女裸裎相向一张床上,什麽代志不好商量?」我依然嘲谑以对. 「……」他瞪我一眼,却突然诡然一哂:「你想:一个是讲究生活品味,一个注重实际实用;一位爱骨董古画、品茗吟诗、神驰故国河山、陶醉於细致文化的醇醪;一个喜欢摸鱼捉虾、仙草茶杨桃汁、欣赏野台歌仔戏、忘情在乡情泥土的芳香.你说,怎麽得了?」 「哇!美!美极啦!校长:佳句!佳句 !」对於徐某的咬文嚼字,我有点噁心,却也有些叹服. 「哦?不是啦.」他反应十分敏捷,领會了我的意思,急忙解释说:「这个描述是我们同事——方志,方教授闲谈里所说的妙喻啦.」 接著徐某又生动地说出那两个妙男女的妙事来:在这样「特殊条件」下组织的小家庭里,自然「一家之主」是吉大小姐了.自新婚开始,伊对夫婿最失望的一点是:伊餐必面食;饭馆的面食伊不能咽,所以饮食必须自己操作.婚后满以为夫婿稍予教导便可以训练成做面副手的谁知道此人笨拙得出奇,怎麽教诲都不得要领,根本帮不上手.更气人的是这个人坚持「南人米食」的鬼理论,就是不愿意享用伊亲手料理的精美面食;这个人最爱吃「蚵仔煎」、「猪旺(血)汤」、「猪肚煮仆菜」、「棺材板」……这?这算什麽留美博士、大学教授? 「想不得的,想著就要呕哪!」这是伊的口头禅.徐校长装腔作势,学吉大小姐说话. 「校长:你和那位吉什麽同事过?」我问. 「我应聘那年,伊刚好离职——聽说是这样.」 「还有呢?两个宝贝蛋,还有什麽妙事?」 「據说,吉教授最无法忍受的是:姓许的土蛋一回到家——那是学校宿舍,屋前有一大片美丽的朝鲜草——他一定要摔掉皮靴赤脚在草地上蹦一阵子.他还坚持养了一对白鹅,说是为了鹅粪可以驱走蛇类.想想看:那脚ㄚ子沾满鹅粪的肮脏模样——吉大小姐能不呕吗?还有:在热天,他在屋里除短小内裤外,硬是要赤条条地.到了睡觉时,却穿得整整齐齐的.聽清楚:他穿的是『家常服』,他拒绝穿睡衣.他说他有不安全感的毛病,穿上宽鬆睡衣上床,心里反而不得放鬆……」 「唉!」我叹了口气.是真的叹气. 「让伊绝心恨上的是:婚后他不肯每十天北上拜谒岳父大人请安——这是伊严格要求的.據说这个规矩在遵行十趟之后中断了.任伊软硬兼施,他就是死皮活赖趴地不起.他说:再去参拜,他一定會崩溃,會做出不可预料的举动来.伊是被他最后一句话震慑的.因而只好咬牙切恨了!」 「那位吉老将军这样可怕吗?多老了?」 「威仪如何不知道,可怜的许博士是受不了老将军的训话——这是老许直接向我说的:岳婿一照面,无例外的就是小女婿立正聆训,时间也是完全相同:四十分钟!」 「受不了!」我叫了起来. 「嗯,是受不了.」徐某说:「唉!如果知道老头活不了几年,强忍一段日子不就得了?」 「后来呢?」我突然感到乏味得很. 「后来吉大小姐——许太太怀孕了!」 「於是两人以未出生的孩子为中心,引发一连串冲突?无聊!」 「对.从此两人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怎麽说?」 「伊说:孩子是伊的.是伊一个人的.伊把全部的爱、注意力全集中在孩子身上——肚子里的孩子……」 「哈!」我笑了起来. 「伊把老公踢出卧房.伊从此不肯让他……嘿嘿!」 「可怜的雄螳螂!后来呢?」 「后来?后来是瓜熟蒂落生下一个胖儿子.」 「於是伊就母子俩……」 「嗯,是这个打算吧?可是在周岁前半个月,白胖可爱的婴儿突然死亡!」 「啊?什麽病?这一下……」 这是突然降临的灾祸.医师病理生理、切片又染色研究了老半天,结果是:疑似肺炎,引发心脏衰竭而亡. 以后的变化急转直下,夫妇俩所受的打击可以想像.然而「灾难可以促进团结」,丧子之痛后,夫妇重归於好,再「团结」在一起.於是,三个月后许夫人又怀孕了.怀孕后的夫人在心理与行动上的「变化」又和怀第一胎时一样. 这回生下来的千金.这回夫妇俩自然格外小心护养小宝贝了.现在草地上的鹅夫妇早就被夫人强迫送走了.土蛋老公也不敢赤脚裸身,而且在生产前三个月,伊就把两人的起居室完全分隔开来.说是为了「卫生」,老公「感动」之余唯默默接受而已. 可是女婴出生十天之后,又以「不明」的疾症突然夭亡.接第三胎是怀胎七个月就诊查出胎儿死了.再三的打击,吉大小姐精神完全崩溃;告假一学期,在娘家安养.这时吉老将军已经逝世.吉老夫人陪著爱女,并强迫许一起接受「健康」检查.为了精密仔细,小夫妇俩还经过老将军的老部属特别安排,到美国做进一步的彻底检查…… 「是不是两个人的血液有不合的问题?例如大家知道的母体带有Rh-型液,胎儿血球细胞被破坏……」 「嗯.这样的配合,可能产生『D抗体』,这些抗体渗入胎盘进入胎儿体内,破坏胎儿血球细胞,产生溶血性疾病.你说是这样?」徐有意卖弄似的. 「反正就是这一类吧?」 「不是.这些,在国内也许设备不完全,到了美国检查还會搞不清楚?我是说——老许当面告诉我的:他A型伊O型;所谓Rh-型问题统统没有.」 「其他呢?例如:基因的突然变化.我是说,非病理的,而是生理的,遗传学上的毛病?」 「这个……统计学的观念来说是:有可能.但是这个可能,对於这样的婚姻构成,没有特殊意义!」 我大概能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有时候徐某还是颇能说出「合身分」的话的.他这句话却触动了我的「小说之心」——我有了比较奇妙的演绎: 「你是心理专家.你知道:由於强烈的感情作用,會使人的视觉聽觉发生严重扭曲或偏失,对不对?」 「对.面对强大不能报复的仇人,會突然『视而不见』,心理学著述里有这种个案例子.」 「我的意思是说:纵然母亲不是『Rh-』型血液,由於强烈的心理厌恶排斥,那样依然會产生有害的啥抗体?」 「应该是母体含dd(Rh-)基因,而孩子是Dd(Rh+)基因.」他纠正我.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非『Rh-』型的问题.非生理性的排斥……」我不大能够说得明白:「我是指强烈的心理作用,引起生理的,甚至基因特性的变化!」 「不对不对!这个不科学.这是小说家言!」 我半开玩笑地告诉他:人类进化的动力,外言之是自然环境的压力与诱引,内言之是心理强烈的「需求」驱使力;生物,尤其人类由心理追求而生理改变这就是进化的奥秘…… 「可是……你的奇论即使有理,那人家第一胎出生周岁之后才突然死亡……讲不通吧?」 是的,我承认「讲不通」.但是,人间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的,不是吗?这却不管它.我想知道是这两个不幸者后来如何了局. 「既然中外名医结论都认定生理上没问题,吉大小姐又在『不服』的执著下,重新修好,一年后再怀孕.」 「这回又出事了?」我想结果是显然的. 「这个孩子十分健康,没有任何症状.」 「然后呢?」 「然后?嘿嘿,吉大小姐成为百分之百的『孩子的妈妈』;母子血肉相连,绝不能掺入一点沙子.这意思是说:从此许吉两人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可怜的草地郎.」我说. 「伊是招呼都不跟这个人打的,当然还不让孩子跟这个肮脏汉接触.」 「哀哉呜呼!姓许的不气死啊?」 「当然他會反抗、會争.不过后来他突然放弃啦!他说一切自然就好.」 「不自然嘛!」 「更不自然的是:吉女士看他不争不吭,反而紧张起来,怕他祭出什麽法宝来收拾伊母子俩……」 「结果呢?」 「结果伊在孩子就读小学二年级时,透过伊娘家广大神通送到欧洲去当——可能是台湾的第一个『小留学生』!」 「好家伙!」 「不好.出事啦!」 「孩子又突然……?」 「不是.是外国学校入学体检出了破绽.」 「别卖了.快讲清楚!是?……」 「可怜的妈妈看到血液栏的记载时,人一摇晃,晕了过去——这个孩子是B型,伊是O型,许是A型……」 「A型O型父母,孩子B型……啊!孩子不是伊生的!」 「不错.伊醒过来后,老许告诉伊:伊生下的那第四始是男婴,死胎.他知道伊再也禁不起孩子夭折的打击,所以事先跟医院研究,万一还是死胎,请院方『设法』弄一个活婴替代……」 「喔……」 「医院的方法也不算完全犯法:是在人家同意下『让出』婴儿的,只是冒充亲生不是认领而已.」 「当然生父母查不出来罗?」 「吉大小姐住进私人精神病院.事情闹开,这个孩子出生之谜也成了新闻,还惊动地检处主动调查——老许在『冒领』孩子后,实际上当时就跟孩子的生父母见面过;很简单,那对夫妇就在学校福利社工作……」 「是食指过繁,忍痛割爱?」 「嗯.已经育了两男二女,那是第五胎.」 「当然是本地人罗?」 「嘿嘿!也是本省外省配.唔,对了,那个太太还苗栗人咧!」徐某喜欢嗓音抬高压低制造效果:「传开之后,夫妇俩就离开了——我刚调来苗栗时老同事还知會我,聽说是转到苗栗什麽联勤单位开福利社嘛!」 「你说联勤总部所属被服厂吗?就在我家斜对面!」 徐某怂勇我就近查查看.我不置可否.我不會去查的,一、这是故事主线之外的人事,不值得花费时间;二、算算已经是好几年前的变迁,现在能否见到当事人大成问题. 不过徐某提的「故事大纲」已经相当完整.我似乎立即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发展成一篇中短篇小说.当然,这个故事有许多盲点!还有不少疑点,另外就是「因难」:男女双方一是大陆人,一是台湾人,情节的重点又是死胎,下笔时如何避过「敏感症候群」,说服「神经衰弱读者」——,而又获得艺术层面的成绩? 我陷入欲罢不能,而又进退两难的夹谷中…… 我决定这篇小说就叫做(死胎). 首先我把「情节大纲」排列出来. 显然的,(死胎)的情节相当简单,但是隐含的「主题」却不单纯;我舍不得把它写成万字以内的短篇;为了增加阅读趣味,必须在「叙述的结构」上多花些脑筋. 最后我决定采取「半倒叙型」来处理——在情节的关键处,也就是发现第四始是死胎的节骨眼上落笔;扣住读者阅读兴趣后,倒叙前半情节,倒叙完成,然后以「现在式」叙述后半情节.至於后半的情节必然出现情绪激扬场面,尤其在婴孩猝亡,发现掉包的地方.这些部分不妨掺杂使用片段的意识流技巧……. 叙述结构选定之后,其次是更重要的决定︰要采取哪一个Viewpoint(观点)?也就是用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来叙述好呢?是以吉玉寒的视点来叙述?还是许土金的?还是完全「中立」的「隐形人」?或者乾脆用「全知观点」来进行?除这些之外,以那小学三年以前就夭亡的小孩角度叙述进行,也是另有魅力的技巧.可是有一问题:前半的情节无法叙述…… 还有一个变通的办法,那就是由第一个小孩和第四个子孩的「亡灵」来叙述.这一招要有高超的技巧.当然,技巧可以克服,但是另一陷阱无法摆脱:有些小说是要明说「真相」的,有的却不一定;反而是以真幻莫辨,虚实参半的情节「刺激」读者,而「主题」正好就隐藏其中.(死胎)的主题不在追寻真正的「死胎之因」,而是暗示(死胎)现象背后的人间真实…… 这个问题十分棘手. 如果我以「吉玉寒」角度叙述,第一、伊的心灵世界,我这个截然不同生活历史的作者,实在难以「进入」多少;第二,语言使用上也难以「接近」;第三、这个叙述角度展开的结果,我预计中那朦胧的主题意识怕是难以达成.(这是小说创作之秘,许多作品的所谓「主题」,在未成篇之前只朦胧的存在而已.但是你不能因它朦胧不明确,在下笔时不去避免有害於它之表达的一些因素.) 如果从许土金的视点来叙述呢?对於上述的二三难题固然大致解决了,可是,这篇小说如果不能凭藉「叙述观点」的利器进入吉玉寒的心灵世界,那麽必然是失败之作.这是身为作家天生的「警觉性」,我不能犯错.另一方面,许土金这个人在「小说中的对比意义」,绝对不能忽略的.换句话说:在情节进行中单靠吉大小姐眼光来「注释」许某,或经由许某的观点呈现吉大小姐——这两种偏失都有损预计中的小说主题啊! 然则使用「全知观点」直入吉许二人心灵深处如何?我反对这样做.一、我向来排斥拒用全知观点,那样做立刻有「作假」之感直袭心头,我受不了;二、前面说过,这篇小说的精妙处,不在「暴露真相」.这篇小说,没有啥悬疑可以吸引人;它的「痛点」,应该是在看似荒诞却又不合理不科学的「现象」背后的「东西」.那「东西」是什麽?它是不明确,我作者本人也说不出来.作者我,只告诉读者:「里面有东西.」就只是这样.这样就够了. 由於以上的分析,那先前决定采用的「叙述结构」——「半倒叙」似乎无法使用了. 我想了又想,决定把叙述方式更加复杂化.你知道吗?一个作者如果境界高、技巧神妙,那麽正如式功高手,一拳一腿简单明白而对手莫之能敌;所谓化高明为平凡就是.唯有二流高手才會漫天掌影虎虎生风.我有些技穷之感,所以决定以复杂来藏拙. 我决定先设一个「隐形人」叙述故事源头.第二段以吉玉寒为叙述现实人物,情节到伊产下第四胎死胎为止.其中重点有:表现名门小姐与草地郎才俊二者有形无形之异,人性中不可沟通的悲哀;伊对夫婿由迎而拒,由忍而绝的心理过程.再其次是如何以子代夫婿填补心里空洞的描写,由忍受寂寞到「享受」寂寞的幽邃心境刻画.这一段,如果「发展」自然,还打算让吉大小姐在脑海显现「神州河山之绮美,往日繁华之醉人」,并以对比「四季不明,山不高水不深」——现实环境的乏味…… 第三段采取许土金为观点人物:写草地郎的卑微情结,由留洋高知识砌筑的人格特性,面对名门美媛的又爱又怕的心理;其中特别要以细腻侧笔写出似无又有的所谓省籍忌讳——这不好重写,也不宜明写;要隐约曲折恰到好处才行. 此段经营不好便落俗套了.这段叙述包括补填第一段空漏的情节,然后是交代如何为了体贴妻子而掉包死婴,写此段婚姻中的委屈种种.特别要描绘此人是真正热爱吉女的;他愿意忍受一些屈辱,被鄙视被排拒,但是他始终在「跟自己争辩中」热爱吉女.吉女疯了,他不忍恨,或者根本就不恨,他祇是茫然,浓浓的茫然.他当然以父亲的身分,好好地抚育那个也是受害者的小男孩.(據徐杰夫说的,许确实在全心全力培育他的儿子.他表现得极像发疯前的吉玉寒.唉!一叹.) 到此,经纬理路脉络全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啦. 最后一项:在下笔前我必须「自己清楚」而「写得模稜两可」的.那就是这个小说粗看之,是在处理省籍差异的纠葛;深入细读之后會发现它不是;而掩卷默思之后又系乎隐含中台歧异的因子在里面.摆明的「素材」是:台湾籍的草地郎青年才俊和大陆名门小姐结合,其中龃龉扞格明指的是「中台之异」,然则「死胎之因」又不是遗传学上血液理论的徵候,到此不是箭头直指「敏感问题」吗?可是后来掉包的小男孩,却正是「中台合作」的结晶——活泼蹦跳并非「死胎」!现在问题逼到「临界点」来啦:「死胎之因」既不能在生理上找到答案,又有「不一定死胎」之证——证明「中台」仍有可能「有后」,那麽「关键」呢?作者我,把一把「利刃」直指读者的鼻尖,要读者思考,找出答案. ——安排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不觉哈哈笑将起来,我是贴了招牌的「台湾主义者」,那些梦幻主义者一看到「中台结婚生出死胎」,而且每胎都是「死胎」,他们恼怒之外,一定會鄙斥本人「心胸狭窄」、「岛国气度」吧?在此我要提醒他们:那「福利社的老板」夫妇也是一台一中,他们生出的「F1」健壮得很! 好了.一切全在掌握中,现在只要动笔写下就能功德圆满啦. 当然,我比较「胆怯」的,还是吉玉寒心理活动的捕捉方面;毕竟伊与我「处处」差异太大了.不过有一点我是信心十足.那就是对於「古中国」的种种,由於青、中年所习所学和二十多年教授中学「国文」的体會;以一个我这种年纪而未到过中国大陆的台湾人来说,我自信自己是「比较懂得某些中国形貌特性」的.我曾经是「神州」的讴歌者,诗词的爱好者、习作者;我想凭这些「遗习」,应该颇能和吉玉寒小姐沟通的.另一方面,近数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汉人文化问题:是批判性的思考;然而正因为是这个角度,用以「进入」吉女心灵,或者说以此能耐为利器,「摘出」吉女的「心肝肺腑」,毋宁说是颇为「方便」吧? 这样一想,我就信心大增,大有笔花朵朵,灵思汹涌之感. 可是就在落笔的瞬间,我又颓然抛笔而叹! 我想,吉玉寒和许土金的心理状态,甚至情绪波纹喜怒爱憎,我都大致能够把握的;独有形貌长相我竟一片茫茫.这也是创作之秘,有时候越是进入现实取材,你就越局限了想像的空间;既然「事实的材料」我掌握得这样深入细密,那虚构的天地就被严重限制了.现在我是不能放弃事实材料的,那麽我只好向更多的事实求援才行. 我最低的要求是:要见到「当事人」一面,加上一些生活照片;最好能简单交谈一次.这样我就可以落笔无憾了.我开始设法达成这个目标. 过程在此从略.总之,我经由住在员林的作家好友林双不君的帮忙,请在某教育学院任教的朋友找到——影印许吉二人附有相片的「履历表」各一份.经由徐杰夫徐校长的安排——造成很偶然的状况下,跟那位男主角许土金教授见了面,简单谈了话. 吉玉寒已经退休——據说「发现真相」时精神崩溃、住院治疗半年多以后,曾经再回某学院任教.可是时有间歇性发作,尤其课堂上常有知觉倒错状况发生.於是一年后就退下来,回到台北住在姑妈家(那时母亲也过世了).当病况严重时就到原先治疗过的那个私人医院诊疗.據说三几年后情况大为改善,已经很少吃药了. ——这些情报都是精神科医师好友陈永兴相告的.原来陈医师在台北医学院任精神科主任时,在门诊期间就看过吉女士了.陈医师所以印象深刻是:在台湾姓吉的人太少,姓吉的精神病患记忆中只那样一个.據陈的描述,吉女士长得修长苗条,特别白晰的皮肤好像漾著一抹蜡质的光泽令人难忘.最引人的还是那副神态:长长的大眼睛,明媚中有一丝冷芒闪动,鼻准圆小而挺,配著小小泛白的嘴唇,瘦削的双颊……用敏慧冷傲四个字来形容最为适当. 我还要求陈医师,看看能否让我亲自目睹吉女士一眼.陈说他會设法找找看.可是一直没有结果.我退一步想:这样就够了——根據陈医师的描述,加上林君弄来的影印照片,吉大小姐的容姿神情大概可以「组织」起来了.何况如果见到的吉女士——目前苍老衰弱,或臃肿痴肥的话,那岂非让我更难为伊「定形」吗? 至於许土金教授的形貌却是意外的「十年不变」——实际现在的样子,跟履历表上纯朴明朗的风采很少差异.是的,当年许的神情容貌,正如我的想像:是土气未脱而坚定自信中有一份靦腆;和经常出现在传播媒体的「学者」比起来,这个人骨骼似乎粗了一点,皮肤粗黑了一点;那五官轮廓的稜线好像琢磨不够,不够圆润滑溜.尤其那音调七八分「福佬话化」的「国语」令人一聽难忘.不难想像,当年和吉大小姐在私室情话绵绵——一位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一个是「ㄙㄨ ㄅㄨ ㄙ ㄨㄛ ㄞ ㄋㄧ 」——那个风光情调真是「 ㄨㄑㄩ ㄇㄛ,ㄐㄧㄛ ㄒㄧ ㄇㄥ ㄙㄝ ㄓ 」! ——够了.真的,我要的,全够了. 我以六天五夜的工夫完成四万多字的中篇小说(死胎).有的小说可以时写时辍,拖一时日完成它也无妨;至於像(死胎)则必须一气呵成,如宝刃直劈而下不可中途停滯,也像千丈瀑布一落如奔腾万马,不能稍事延迟.唯有这样,那汹涌气势浓郁氤氲才能完全表达出来;作者追求的是那份痛快淋漓,作品呈现的是那种丰满圆熟. 我想我已经尽了全力.以我的年纪论,这样的写法,这样把「自己」绝对地「压缩」,然后无保留地让「自己」完全「爆炸」、「崩散」——实在是一种对自己的虐待.但是我不能自己;是什麽题材什麽结构形式,作者就必须以最完美的方式处理它.我显然别无选择.至於这篇作品是否达到预计的成功?我想我很满意,至於读者看法如何?哈!很抱歉,这是永无答案的,因为我根本不想把它发表出来…… 也许开始写的时候,我还是被发表的慾望驱使著的;可是写到一半我就再三提醒自己:不要赚这篇稿费!在完成之后,我的决心就几乎无懈可击啦. 当然,最后的「死心」,是在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自己因为写作它而「生病」——那个时刻. 是的,(死胎)的执笔过程,我真正受尽了煎熬.不是我能力不足,不堪素材与情节的桀骜不驯,而是在「压缩自己」,勉强进入女主角吉玉寒心灵深处的时候,我明确感觉出自己受了内伤;那是扭曲的世界,那是生存空间严重凹凸屈曲下塑造的心灵;我要进入我要化身为伊,我焉不受伤? 其次是在第三段——我和许土金合而为一的「同心之旅」.这是熟悉的大地,亲切的天空.许比我大几岁.我不能理解「材料力学博士的许土金」,但是我与「草地郎土土的许土金君」呼吸相应一德同心.所以第三段的叙述是痛快淋漓的. 然而,就在这部分我出了「车祸」.因为写许就是写我自己;那麽纵心之所欲或翱翔或潜泳,无不是许土金的真实.真是人生一乐事.可是问题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地,也可以说自自然然地,我把「近年来的我」,包括冷静思索的我、愤怒激昂的我、仇恨附身的我、悲伤失望的我、台湾魍神水鬼化身的……所有不同形貌的我全部现形、跃上意识层面,藉许土金的声欬动作「发作」出来.是的,以「发作」比喻应该是十分恰当的.那些「我」长期被压抑、禁制著,而今突然爆炸开来,我便完全不能统摄自己、指挥自己了.那些「爆炸物」是伤害的产品,不幸的是这些「产品」爆炸开来却又重重伤害我的心灵…… 人是非常有限自由的存在. 人承受太多太多束缚而生活著. 上苍安排男女之异、性情之爱,大概是给予荒漠生命的最大补偿吧? 可怜的人啊,国家、民族、道德、文化、习惯,加上疾病、生理局限等等狗屁东西却严重伤害了那生命本身仅有的甜美! 如何反抗那些「狗屁东西」? 不幸的,大概只有霹雳手段:灭绝自己一途吧?拒绝生命本身仅有的甜美,逼使人间一切灭绝!如此这般「狗屁东西」便无由「寄生」! 这是「可怕」的思考吧?我在写许吉两人最后一次做爱时萌生了这些可怕的东西.於是许在「中途」便颓然而退.是的.颓然不举.这是写作上极为奇特的体验.那个瞬间,我确切地,完全进入许土金的心田里;或者说是作者我李某在替代许土金在感受一切,承受一切. 当然,「到此为止」,我是「生龙活虎」的男人.男人,知道吗? 然而,不幸,竟然悄悄缠上我了.(死胎)脱稿,我把它套进信封放在我自己著作的书柜里.之后我就连连做了几场有关(死胎)的梦.我想诸葛亮南征北伐冷落妻子盖有时日矣,既然班师回朝,少不得春风拂过玉门关一番.大丈夫当如是也.不是吗? 恼人的是,在策马奔驰中,那吉许两人的形影居然频频出现,而在对敌决战时刻——怪怪!恍然我看到吉许两人就在我们身旁,他们俩和我们做同一样事情.不对!是我……不不!惭愧!怎麽有这种不道德邪念呢!我对吉女士岂有丝亳绮念啊! 咦?许某临阵脱逃?喔!是中途而罢! 「狗屁东西」! 什麽狗屁东西?唔,是的,「狗屁东西」!我被「狗屁东西」纠缠著、因扰著;我有些呼吸困难,我力不从心啦! 「怎麽啦?你?……」老妻翻了一个身…… 我和许土金一样颓然作罢…… 就这样,每当甜美时刻到临时,可怜的吉许二人就在我脑海、我眼前浮现作怪;那些「狗屁东西」也张牙舞爪,向我逼近朝我示威. 我,就这样,不能了. 这就是「死胎与我」的故事.你说荒唐不荒唐?是的,很荒唐.唉!人间许多事都是荒唐的,现在你多聽到一桩又何妨呢! 附注: 一、刊登於《中国时报.人间》(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五—十八日) 二、收录《慈悲剑》(自立晚报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三、选入《一九九八台湾小说选》(前卫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五日) 短篇小说第十集 主席.三角街 作者:李乔 【法新社约翰尼斯堡3日电】数百名南非爱护动物人士周一在约翰尼斯堡集會,发起「拯救吾国海豹运动」.与會的茱蒂.包瑞特说,现今世界人口已经过多,而南非竟为了台湾人的壮阳药而让海豹遭殃,令她不寒而栗. 一九某某年晚夏.台北市区,近午开始交通就陷入瘫痪了;下午两点至三点全无纾解迹象,四点之后又进入另一交通尖峰.於是: 台北是一个沈闷的都市,闷热的都市,郁闷的都市;稀疏的路树总是像垂头丧气的市民是欲振乏力的;烟尘散发不出去,腻腻的汗油老是黏附皮肤上. 台北市又是一个地小人稠的空间,不小心一个喷嚏可以射中六、七个人;反手搔背板的痒,有时候會抓错别人的胳膊手肘.所以台北市的成年居民,彼此认真瞧瞧,几乎都有些耳熟能详.又所以,山高海深仇人冤家,不几天,或不几年,鼻嘴正面相遇时候,「本来应该」分外眼红的;不幸得很,脑海心头竟然搜索不到怒火恨苗.真是有些难堪窘迫. 台北市容纳了大中国名城大邑的全部;建国南北路、忠孝东西路的墨线一定,南京北京松江广州、汉中宁夏兰州库伦——全在厕牏庭除之间.如此这般,居民的胸襟眼光扩展了放大了,扩放到地角天涯,展大到一片模糊,到一切呈现等距离的疏离状态. 台北人,就这样,活得越来越相像啦. ——突然下起毛毛雨来,满街的车子始终胶著不动.这瘫痪的路况,依據丰富的经验推测,在午夜之前是不可能挪动分寸了.夜幕已经深垂,霓虹灯闪烁,一街水溶溶的凄美.於是…… 刘主席,刘焙先生向侍卫人员示意:不必采取戒备行动,然后跨下凯蒂拉克座车,施施然由宝庆路散步往圆环方向走去. 警卫人员却是如临大敌,三部车十二员便服武装警卫,或前或后紧紧想随.难的是不能露出痕迹,只能伪装同是自自然然的散步.这是刘主席一再坚持的,因为刘主席认为,政权交替合法顺利,自己是全民拥戴就任的,无人會对他发动攻击. 差不多同一时间,圆环另一端的成都路那边,曹主席,曹超先生逛呀逛地往圆环这边走过来.曹主席向来只搭计程车;虽然他在友人的车库里停放著一部「林肯」,除非要作环岛的私人旅行,而且由别人驾驶——平常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必须永远和广大的无产大众站在一起. 另一位同样具有主席头衔的人物——孙泉先生四十分钟前就从住家——福星国小附近「散步」过来.所谓散步实际上是在车阵中左溜右窜勉强前进而已.他不喜欢这种散步,平日也不爱运动,可是为健康活命,只好咬紧牙根苦撑啦. 无巧不巧地,几乎同一时刻,不同方向不同路段走过来的三位主席人物,竟然在圆环附近的「三角街」擦身而过.於是…… 於是三位主席各自匆忙走进同在三角街的药店舖里.三角街是圆环一带走方郎中、中西药店以至於密医巫覡汇集的地方;这些店提供了各色人等各种疑难疾症的妙药奇方.世人一生当中,几乎都难免會罹上一两回杂症暗病的,这些毛病,挂牌诊所、领有行医执照的反而不易治疗;三角街医药阵容的存在价值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而来到三角街的既然是患者难友,那就不分王公贵戚一视同仁一律平等,这就是三角街可爱的地方,也是生意兴隆的因缘所在.当然,如果你是患者,也得有这种平民精神、民主素养才成. 三位主席都具备了这种精神素养,也很荣幸、很奇异地选在这交通瘫痪、细雨纷飞的夜晚,成了三角街三家店所的顾客,或者说求助的患者…… 刘主席气定神闲地站在一家不挂招牌而气象宏伟的大楼前面.他威严地指示侍卫长: 「我进去看一位老朋友——程博士,医学博士.很安全,你们不用进去.」 「报告主席:依據府特警法第三条规定……何况这圆环附近龙蛇杂处……」 「没有关系啦.落雨的夜晚,谁知道我是谁?我是去老朋友家啊!」 「可是事先并未安排,并未清查……」 「没有事.就这样.」刘主席向来很在乎威仪的,这样讨论下去像话吗?他挥挥手,然后按门铃. 侍卫长看清开门的是一位温婉的少妇.刘主席目送侍卫长转身走开五步,这才跨进大门. 「嗯,那肥胖的红脸老人,孙泉嘛!那虚脱苍白的中年汉子不是曹超吗?一眼就看出他们来了.哼!他们一定没认出本席吧?」他在电梯间,脑海里纷乱地想著. 程博士把他迎迓坐好,奉茶、问候,他却有些心神不宁.真是意外的烦恼,怎麽會遇上那两个家伙呢?还好,他们一定没认出自己,而他们一定互相认出来了.哈哈!不过,万一让他们一人认出来呢?唉……真是…… 「主席,尔安哉?面色,没好喔!」程博士盯住他问. 面对老友竟然支支吾吾,不知说什麽好,原先打算——只是心底隐秘处那样打算的,而在清楚的意识层面上堂而皇之的是趁便见见老友的.现在情绪被那邂逅的一幕搅得有些怏怏怅怅地,因而,那件事,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最近有些乱.嗯,大局,全在您掌握中,所以您不是来谈时局的吧?」老友就是老友,一句中的. 「当然不是.公事,好得很.」他接了该接的. 「气色不错嘛!」程接下医者应接的:「那个,逗搭?」要紧处用了老友习惯的语言,说:怎麽样? 刘主席不好以语言作答,肢体语言也不妥,於是他哈哈大笑,很空洞,有些虚弱,十分暧昧的乾笑.这样,这应该是清楚表达了. 「您,就是太忙、太伤神,所以,唉!您又不能去找刺激……」老友说得够明白了. 「也不是怎麽忙.」他漏了「太伤神」,赶紧补一句:「开玩笑!主席哩!去找刺激?」 「古早皇帝三宫六院,前两任主席还不是?」老程吁一口气:「奥桑,配合,好否?」 「伊没问题.伊系好某……」没说出来的是:「是阮、阮家己个代志……」 程博士知道他的.他绝不吃什麽「直接补品」或壮强药剂,两年来就只给他开一些维他命剂,最多也只是强力「维他命E」而已. 可是,好像「一切」都越来越不行了.不幸的是他有一个根深柢固的观念:那个强弱,就是生命强弱的代表;那件事的频率,就是生命力的温度计. 他几乎随时都想著如何使温度计的血红水银上升.当然苦心经营之下,血红水银是會缓缓上升的;旗正飘飘,战火即将点燃——我本来应该还是可以这样的,我岂是弱者,我是大丈夫,我所向无敌,我……他,攻城掠地炮声隆隆,经过圣海伦峡地直取莫斯科…… 蓦地,耳边脑海掠过方音很重的国语—— 「国土不能分割,国家必须统一;绝对不准一国两府,或两个中国,或一台一中……」 ——是卫星转播的电视新闻,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江某的谈话. 「恁娘咧!阮在……」他摇头摆尾干活,想摇走什麽,摆脱什麽. ——「嘻嘻!民族不能分裂,这是最高命令……」曹超在一旁冷言冷语.曹超这个左统派向来就是隔海唱和的. ——「咱台湾,台湾人爱成立新的独立个国家!」孙泉老家伙歪嘴短舌的宣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台独哪知他刘焙的心中之苦? 干恁娘咧.统派独派,又是江某谈话邓某坚持李某宣示;什麽是什麽,怎麽样又怎麽样;民族大义历史传承,人民意志国家目标——我刘某也是一个人哪,又不是三头六臂不坏金刚,我也要…… 要办事.不好了,事不好办,事办不好.那温度计的血红水银不聽使唤,1211109876543……好啦好啦,这下子大家都心满意足了吧?看我左支右绌,看我无能为力,看我生命力就这样「随风而逝」(巴卡亚鹿,鬼电视就爱用这样刺伤人民自尊的剧名,真该以国安法议处才对!) 生命内在的忧伤,不可告人之痛,愧对某;梦里全是羞惭的色彩音响.救苦救难使者何在?老友程博士该为国为党效命了.所以,所以,程博士这回还是给他几种药丸子,告诉他全是维他命制剂.要他放心,要他再聊几句,外头有风还有雨.他,心情爽朗多了,开始夹杂以母语畅谈青少年岁月的种种…… 曹主席看清刘主席的狼狈模样,赶快低首疾步走开. 嗯,「乾元中药行」就在前面.他弯腰拱臂,双掌护发——实际是防範让谁认出他奇特雄伟的相貌.他不喜欢有人认出他来.世事难料,刚才他一眼就看出刘孙两个,他们必然也相互瞄清了对方.哈哈!还是我曹某虎从龙拥真人不致露相.小心是美德,十年来就凭这个美德,为同志打下一片基业,为自己再弄到一个主席宝座;今晚他决定小心地在乱军中闹市里为自己解决一个恼人的难题. ——乾元行,能助他一臂之力的.这是马同志无意中透露的:乾元行有神秘的「大回春丸」,據说是逊清大内秘方,十粒见效,百粒回春……唉! 他微一凝神,迈开大步就走进乾元行——就像一九一七年三月革命时列宁的勇猛步伐一样. 很好,秃头中医师神色平静,一定未认出眼前这号人物.情势全在掌握之中,他按部就班,把自己难处一一讲清楚. 「……唔,肾水足,元阳亢旺;这是双火为炎,不是一般男人疾症耶!」秃头边切脉边说. 他说一切都好,就是睡不稳,恶梦连连;梦中有色而见色出精.奇怪的是,正式接战却是曳甲而逃,不是溃不成军,而是美色当前瞬间就根本不军.然而色心万丈却临敌不举,他妈的,这哪像人民无产英雄的标竿? 「你是心烦,深烦,切烦;是心忧,切忧——看你堂堂相貌,眼神深藏甚过寒潭,烦忧什麽?」 厉害,他心里叫了起来.他支吾以应,但求仙丸相助.秃头命他躺在木板小床上,调息止虑十分钟,然后再切脉观闻一番. 烦忧什麽?唉!大丈夫所怀,要向谁倾诉?民族割切之伤,国土难整之痛,多少人认真关怀?资本帝国主义横行肆虐,弹丸岛屿俗化异化;可恨六四天安门事故被恶意渲染,祖国领导又不能适时掌握媒体,结果被西方资帝所乘,结果——Shit!正好被无知短视的台独乘机利用!呸!瞧那张牙舞爪的台独…… 可恨就在这里.每当和爱人同志进行爱的工程时候,或到烟花巷里偶尔资本主义式地腐化一番时刻,那些痛那些伤,那些祖国的笨领导台湾的臭台独,全涌上脑海,挤在床边,结果……这就看乾元行回春丸,伟大祖国文化的惊人功能了! ——「先生:请睜开眼睛,让我瞧瞧.」秃顶说. 他,缓缓睜眼,谦卑地,热切地盯著眼前的秃头红脸. 孙主席蹲在「茂方草药行」的石臼前,唠叨嘀咕好一阵子了.老交情了,他的心意、需求,老板一清二楚. 「未行咧!真未行咧,拢无效!」他一直这样说. 「孙大人,孙主席,嘻嘻!」老板勉强正经八百地说:「论年龄,嗯,差不多咧啦,关系正常!」 「呒对!阮系祖传天生异禀个!」他严词辩解:「实际上,半年前阮嘛舍舍叫——北京话讲:『生龙活虎』,夜夜春娇咧!哪安尼敏倏即尔——六点半!」 「可能系,当主席,太烦心啦!看开一点加好!」 「系啦系啦!干咧!政治个代志,无情无义喔!阮者个主席头壳會败去!」 「所以,日劳夜忧,劳忧伤肝,肝肾相随火旺水乾,哪有膏好出咧?」 「对嘛!阮变成无膏个人啦!阮爱独立,彼讲武力解放台湾;一个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笑死三岁囝仔!一个讲统一系啥最高命令.好!好啊!统嘛好——独嘛好!去实现啊?行动啊?空空嘴讲,口水浸死!全台湾人个精神肾水拢上升,拢聚集喉咙嘴角——变成无膏个人!」孙主席越说越激昂,说到最后裤裆里都有些湿湿发胀了. 「孙主席安尼火大烧山,极伤身咧!当然伤肾,所以……」 「所以,无论如何,合阮几包药头仔,清心去火,补托补托,挽一些点滴个青春!」他近乎祈求地. 「主席,记得尔老先生老年发过『痴呆症』,者嘛系过劳伤心个结果.尔爱放宽些尔!」 「痴呆嘛无要紧,阮就惊无膏;无法度『做爱』,人生哪有趣味咧!」 老板深表同感.细心地给他准备三包草药,他满怀希望地握手道别. 夜深了.车隊还未能移动,微雨停了,凉风习习,有些怡人. 在三角街的转弯处,先后走出药店药舖的三位主席,无巧不巧地,夜市里,正面遇上了. 附注: 一 、刊登於《中时晚报》(一九九年二月十五日) 二、收录《慈悲剑》(自立晚报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短篇小说第十集 关於存在的一些信息 作者:李乔 一年多来,我遇上了一些很特别的人与事. 喔,不.这无关我的街头演讲、文化论述;而是偶然的机會下和一个陌生人在社會的陌生层面「探险」了一番. 事情过后,那些人与事却日里夜里经常闪现脑海,而且像一道漩涡不断要把我的心思缠卷进去.或者说,隐隐中,它涵盖了许多意义,而我触及了那些意义,不过我并不尽然理解;或者说,我的意识的某个层面,始终持续在剖析这些意义的内里、结构.而我,一直失败,心里总是不安.我知道我是属於最不重视意义的一个族群之一分子.这样一想就更为不安了. 这样说起来,症结好像不在那些我「陌生层面」的人与事,而是在我自己.我的意思是说:我正是人间迷迷糊糊的世人的取样之一;无感无觉地让诸多蕴涵重大「意义」的人事物从自己身边眼前、悠悠然流走、消失,也任由个人仅有的生命时光,昏昏噩噩悄悄流失无踪…… ——由於近来生活情境的变化,一些自己十分执著的事务,在大环境的曲折里,似乎突然失去了焦点,或者说,它,陡然呈现陌生而自己完全不能掌握的形貌了.我发现自己的人生一夕之间被迫撤退了——我的五十多载岁月,撤退了好几次——撤退难免懊丧,但是滚热的意志偶尔得以清凉一阵,未尝不是福气.也因为目前是这种心境,我想我有能耐把这段「探险」当作故事写下来. 记得是前年阴历过年,初四、五的午后,老友秋台未经约定就带一个白净微胖中年男士来访. 秋台是我三十年知己.他是水彩画家;三十年如一日点点描绘他熟悉的农村、农人、农事,以及台湾的山岳乡野.我常说他是「色彩的的魔术师」,他总是微微笑笑.这个人除了画画之外,关於「美术活动」,十足是一个白痴. 唐突地带一个陌生人来访,这不像秋台的作风.在宾主坐定后,秋台赶紧说话了: 「这位……林董事长,林村贤先生.」 「老师: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村贤啊!」客人抢著自我介绍. 「他说是你的学生,他说不要先通知,所以……」 我很认真地端详眼前这位予我很陌生、很「精致的社會士绅」——感觉的中年人,據说是我的朋友,喔,不!我的学生…… 「看样子老师是真不认得我了.」这个人一直微笑著,是自信、体谅而又带著促狭那种微笑. 「很排细!我,中小学待了四个所……」 「苗栗农工,森林科……五十八年毕业的,我在甲班,班导是谢照炘;老师您教我高二高三国文!」 「喔,喔……五十八年……」我努力思索这个人的影子. 「我叫林村贤,家在头屋乡.我的国文成绩总是六十分.哈哈!」他再予补充介绍. 我只好喔喔连声,然后故作恍然状,表示全记起来了.实际上我脸颊滚烫;我根本亳无印象.这是很尴尬的,在我却是从未有过的.高职国文一周四节,教了两年,一班又只是三十来人,岂至印象全无.而实际上我无从记起这个林什麽的. 秋台说明来意:要带林去看在通霄雕木刻那个人. 「你说去看J?」我微微一惊,补充一句:「联络过吗?」这个雕刻朋友不喜欢人和他称兄道弟,我们当面也称他「J」而不名. 「嗯.J答应了.」 这又让我一惊.J是一个不大与外界接触的雕刻人,平时很难让他敞开工作坊让人参观的.尤其在得病之后,几个月来,谢绝所有展出与参观;J说他要把余下的时间全用在创作之上…… 我利用上厕所时间问秋台:玩什麽把戏? 「你知道,J急需医疗费——这个人肯花钱……」 「J病的事,说了?」我皱起眉头问. 「没有!绝不能提!这个人精透了——知道了一定杀价,不然就等人死了捡便宜……」秋台也有厉害的一面? 「那你?……」 「唉!J的庞大医疗费……」 「是啊!他不应该不聽院方的制止,硬要回来!」 「他要断气前多完成几件,还有他付不出……了!」 林回到座位上.我们的谈话自然停止.林提议这就上路.我答应一起去. 走下五楼公寓,一辆巨型「富豪」轿车满满堵在公寓大门前.我正要开口骂人,林却一个箭步冲前去,开车门,作肃客状.好家伙. 由苗栗到通霄,然后转到了砌建在海边角落的工作坊,约要一个小时.林在路上条理不紊地向我「简报」(林的用语)了二十年来创业发迹的经过: 毕业当兵回来,失业无以维生,他第一个「行业」是背起「拔得力」去偷电鱼——據说是非法的,所以说「偷」;电鱼收获不够好,改以炸药炸鱼毒鱼.这个勾当相当刺激,因为是在与警方玩捉迷藏状况下进行的,而且他总是赢的一方. 可是这个行业也在半年不到时间匆匆结束.不是他突发慈悲,而是中部几条河川水浅鱼少,经不起几隊同行轮流轰炸下毒,很快就绝子绝孙啦. 下一步是「由水而陆」,以毒鱼用的氰酸加里毒杀人家的家犬,卖到香肉店…… 「唔……」我大概呻吟出声. 「哈!太坏了,是不是?」林侧过脸来,作一个鬼相. 「是啊!」我和秋台不约而同地.秋台脸色很黯. 「是太坏.唉!这行饭可不是容易吃的,随时得准备被抓或挨揍!」 「……该死该杀!」我心里说. 「实际上我退出这个行业是——哈哈!是脚骨被一家狗主人打断了……」 「打得好!」秋台眉开眼笑. 林自嘲地乾笑两声,然后正经八百地继续下去: 这次难堪又痛苦的伤害,却是他的转机来临时刻.「毒狗的」,哪敢在家乡活动?那时他是一个人在桃园租一间小公寓独住.断腿上石膏的那段日子,为了养活自己,只好从往日同学那里接过一些手工来做. 那时正是台湾初级电子工业起飞的时候,急需大量的手工组件工人.林当了三个月组件工人.能够行动之后,他租一栋破房子,找来自己各阶段一起混的兄弟一起工作——他成了人家卫星工厂的老板兼工友. 「一年之后,我自创『前丰电子股份有限公司』,然后……」林说得意兴昂扬,极像洋片中的工商巨人.我却担心他把车子开出马路,掉进溪谷里去. 「然后你摇身一变,成了电子业界大亨?」 「不错,三年内,我拥有两家生产电子组件的工厂,另外与同行合资开一家塑胶厂——『兴鑫聚合有限公司』——担任董事长.」 「哦?兴鑫聚合?那个……?你是大股东?」这家公司倒闭案,轰动一时,我有些耳闻. 「哈!唉!在兴聚垮台前两个月,我独资的两家电子厂也关门大吉——低技术层面,加上恶性竞争——所谓『台湾无三日好光景』,死结就在这里!」 「然后你又?……」我凝盯著身边这个越看越陌生,越聽越不解的家伙.这个人,说来却神情一片冷静. 「我走路了.在泰国躲债三个月——兴鑫倒闭时,我已经在泡泰国浴啦!」这个人说来全无羞惭不安的意思. 我说:恶性倒闭,你把资金抽走,避过锋头后又东山再起!林说:绝不是恶性倒闭,很快再站起来是真的.因为由於祖传下的一分多地被画入都市计画,他在兄弟分家时得了一笔钱;把这笔钱转买一块建地,结果在一个月之内地价暴涨一倍多.於是他开始炒地皮,搞房地产…… 「我大彻大悟了:海岛台湾,资源有限,产品只有外销一途,政府又根本不肯作长远的打算,所以,任何行业都无三年好光景——你不随时准备撤身,你越投入,那就只有一途:死路,而且死得越惨……」 「那你?……」 「我是说:除了土地!嗯,除了炒地皮,搞房地产,其他,准死;你最壮大,你就是最屍骨无存的候选人——这是:『台湾的经营哲学』!」 「好家伙!」 「炒地皮!永远是赢家?没例外?」 「不错.当然你还得估量估量自己的本钱;要经得起利息的负担!」他说得铿锵确定,却在这时微皱眉头加上一句:「不过:这还要一个前提——也可以说:台湾岛荣枯生死为前提:台湾不掉进中共的铣铁大锅才行!」 我和秋台对看一眼.林的看法一点都不独特;以「铣铁大锅」比喻中共统治倒是新鲜又精致得很.尤其我这个岁数年代的人,都用过铣铁锅…… 我有些话想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看来这个人有钱的程度,怕是出我能想像的吧?大概荷包既饱,为了附庸风雅,买买字画雕刻品等;说不一定还想从中牟利呢.这也无足奇怪吧? 秋台招呼停车.车子停在木麻黄林里.到了.J半墙石砌半墙木板的工作坊就在林子近中央的空旷地上. 工作坊前左侧有个木柱,茅草屋顶圆亭;木柱,木板檐边全雕了些花纹,还有蛇形图案. 从木麻黄的防风林空隙,可以望见蓝绿的海面.风沙咻咻.工作坊双扇紧闭,不过屋里雕凿木头的响声却清楚传出来.J正在工作无疑. 我们站在门口,林却阻止秋台伸手敲门.他又后退一丈,直直站著、双眼凝视观看那紧闭的双扉. 在秋台陪伴下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秋台大力推荐下来欣赏J的作品.第二次,秋台说J得了肺癌,将不久於人世:J才三十开外四十不到,令人心酸;秋台热心协助他展览作品,我陪秋台来看他. 实际上,对於J颇具异色的木雕——一律是原住民形式的作品——并未引起我特别兴趣或赞赏. ——林有些夸张地如此驻足观赏,我心里有些好笑的意念飘浮著. 「这个……唔……」林重重地指点那两扇门板的四支柱轴说:「这些,排弯、鲁凯族的保护神……这样不好……」 林神情,目光完全是严肃的.这个人出现在我眼前近两个小时里,从未如此严肃、正经过.我深感意外. 「这些百步蛇……」秋台也认真起来!「特别给标帜化的形式……」 「对,张校长你知道:排湾族他们,不會随便刻,或任意装饰这个保护神的.」 「我知道.」 「他们很重视辈分,阶层位置.」我也有些感触:「这个百步蛇,要在族长,或公众聚會场所才能安装或供奉.」 「这个人……对於排湾族的传统崇拜——百步蛇,确实下了功夫!」林说,一派专家口气. 他接下去还真是说了内行话:排湾族重视伦理孝道、社會群体的行为规範;畏天敬祖,礼仪祭典等.而这一些又以崇拜全族的保护神:百步蛇,也是祖先化身——为中心…… 「这个……不但族人不许随便悬挂或使用保护神的图像、雕刻,而且数量与形状还随地方和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别.」林补充说. 我和秋台也都懂得一个大概,所以不吭不哼. 「你看……」他走前去指著柱轴上盘踞纠缠的巨形百步蛇说:「这是『原祖』图形……和他们那座图腾上的同型……」 「图腾?……」我发现他话中有话:「什麽那一座?」 「啊!这个……以后再谈.」林忽然支吾半天,又把话扯回来:「把这个……雕在门板门柱上,不好,不应该,而且……危险……」他说「危险」? 我与秋台疑心大涨,正要他详说,工作坊的双扇门缓缓推开了:J站在那里,身边七、八岁两个男孩紧紧偎著他;父子三人脸上一式浅浅有些羞涩的笑. 一个多月不见,J胖瘦不变,脸色却苍白多了. 简单介绍后,秋台在林走开的空档简明告诉J:今天这个人有点钱,想选购几件比较精致的…… 「阮知,者系好意啦.加唔过……人嘛没救咧,卖些尔钱又安哉?」J沉吟一阵说:「阮想:完整留下,等阮身后阮牵手加囝仔去处理卡好……」 「……」我们无言. 「过后,上医院意思意思个医药费,还有些尔啦!」J十分善体人意. 林在这相当宽敞的陈列屋逐件仔细观赏.他显得很认真;跟前此两小时内谈笑风生的形象完全不同.看来这个人观道还真懂一些雕刻艺术不成? 據秋台介绍:J原来是三义传统木刻学徒,一年到底只依既定「规格」削切雕制神佛像而已.虽然读到高中,大部分时间却在当学徒,三年出师,接著当兵两年,退役后他「失踪」了;在家人恼怒斥责下,一个人躲到屏东县、最偏僻的山地乡「来义乡」——最深山的古楼村,跟一位老排湾学习木刻. 不过这奇特行径还是有线索可查的:在军中交上一个排湾族的朋友;这个人身上挂的一件小木雕令他著迷.等到被邀到古楼村,见识了排湾老师傅的作品后,他立刻下定决心,他爱木刻,而那僵化的老套他不能忍受;於是他上山「修练」两年.老师傅死了,他下山一个人来到这海边从事他的异色雕刻生涯.也许是拜社會富裕之赐,他渐渐能养家活口了.然而,他得到了绝症…… ——林花了近一个小时时间观赏品味,然后坐下来,第一句话是: 「恕我冒昧:你是排湾吗?或是鲁凯?」 J摇头,我和秋台都笑开了,林却盯著J说: 「你的木雕,清一色是排湾族的线条、造型、色彩,为什麽?」 「嗯.我专攻嘛!而且是越雕越入迷!」J很得意. 「可是……你没有遵照排湾人的规矩制作这些作品吧?」 「哦?什麽意思?」J神情陡地一滯,脸上泛过一片红潮. 秋台瞠目张嘴,显然也被林的话震摄了. 「那些战鼓,战刀、弓矢,『猎使』、『守夜』、『唤醒』;尤其『守护神』,不可以雕刻在桌椅上,水桶、菸灰缸、果盆、拐杖……上面吧?」 「这……我……」J居然难以为答. 「喂……老弟:人家雕刻创作,爱怎麽搞,雕在哪里,还要死守什麽规格啊?」秋台替J驳斥. 「抱歉抱歉!我的话没头没脑的,对不对?不过,行家他,他知道我的意思——那位老排湾,一定交代过他!」林一点都不以为自己失礼的样子. J茫然一阵,然后默默点头.那样子好像是「认罪」.在我们逼切要求下,J和林一唱一和地叙述了其中奥秘所在: 原来J作品中的造型,都是排湾族共同崇拜的「图腾柱」上的特有线条、造型.「猎使」是图腾上的狩猎神犬:「守夜」是猫头鹰神使,「唤醒」是叫醒族人起床的神鸡,守护神当然就是祖灵化身的百步蛇了. 这些各有象徵意义的传统神话中名物,族人平常刻雕的造型和线条,和那人人崇拜的图腾中造型线条截然不同.问题是J在「平常器物」中,用了图腾的专有线条造型.尤其那「原祖」百步蛇的特殊造型,更是「大不敬」…… 就是说:J冒犯了排湾的大禁忌! 林的意思,我懂了.这几年我苦读文化学的几门东西,对这些说法有些了解;对於族群尊重的观念也因而颇有概念. 「嘿!这是艺术创作嘛!还管什麽禁忌?」秋台说.神态故作轻鬆,他显然是想把气氛转化一下. 「嗯……」我硬著头皮点头. 「何况,他,又不是排湾人……」 「……这样说……不妥吧?」林为难地. 「唔,这一点……」我不得不说出负责任的话:「我们不能说:不是那个族群的一分子,就可以不尊重,不遵守人家的规矩!」我试著把话转得委婉些:「只是,看看能不能提出更好的——我的意思是:解释为并非触犯人家禁忌——如何?」 其实这是废话.大家僵住了. 「各位……」J说话了:「这位先生,是对的.我这样对『密乌映』是不敬的,我不该随便在用品器具上雕出伟大的守护神原祖……」 「……」 「尤其我得病之后……」J淡淡一笑:「我是有点感觉——怎麽说呢?我这几年诚心诚意投入工作,我很忠诚於雕刻,我珍惜我的每一刀一凿;可是,心底总有些不安,有些惶恐.我自信很尽心,但不知什麽地方错了.就这样,今天,经您这一说……总之,谢谢你.」 「好吧.以下,讲些轻鬆的,例如……」我说.我是有许多可以瞬间改变气氛的话题,可是,好像这个气氛难以乍然劈开…… 「还好,我,我的这些作品,很少流出去;就是流出去的,几乎都是好友捧场的,我知道,都被当作家具般放置著——现在,改,来不及了.我……我會不再让它当商品流出去就是了.」J说. 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 天色暗下来,该走了.林很诚恳地要买下两件樟树木刻;一是一对土鸡带五只小雏鸡的雕塑,一是三台尺高刻满百步蛇等排湾族特殊造型的圆柱…… 「这个……」J指著那个圆柱子摇头苦笑.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林凝目逼视J;「我會安置书房适当的位置……」 「这个……」J显然十分为难:「你不是刚刚才说我……」他似乎突然另作决定:「这样好了,先生:你今天會这样提醒我,那你一定會好好对待『祂』——那麽,这个,不能收钱;不是送给你,而是:『交你保护』.怎麽样?」 结果是「一买一送」,完成「艰困交易」.我们要离开时,林问J一个奇怪问题.他摇摇手上圆木柱说: 「你见过这件真品?」 「嗯.據说,被偷了,唉……」J低著头说:「就是因为聽说不见了,所以雕下——凭著记忆……」 「……这样吧:有一天,也许我把这个送还你……」 「不!请你送回排湾族人的地方好吗?」J两眼茫然前看:「我没时间自己去.拜托你……」 「好吧.还有一件事,我建议你:把大门两扇门板换了,或者把那些……削掉.」 车子突然往前冲去.我未能看清楚J的表情与表示. 林确实不是一般炒地皮的暴发户而已. 关於排湾族共同图腾的来龙去脉,以及失踪的点滴,林简明地给我们说了.那是聽来十分怪异又神秘的故事.最后他说:近年收购一些台湾民间的器具古物,自己觉得赚了一些『软』钱,应该回馈一些给社會,这样才能平衡. 我和秋台,重新,仔细地打量这个人. 「嘿嘿……请不要以为我在行善,或什麽义举.不,我没这麽伟大.我只是求一个平衡,嗯,我叫它是一种平衡;目的,还是自私的:这样我才能保住自己的财富.」 「……」 「也是一种迷信吧?不过,我不信神鬼.我这是……一种莫名其妙……自以为是的念头.」 「喂!你还没说清楚:那什麽图腾,到底被弄到哪里去?」我心底有一丝异样的悸动. 林说:是被一群专偷盗古物名画的集团弄走的.其中有排湾青年可能也涉嫌「家神串外鬼」.至於偷盗集团又可能是在某骨董名画商人,收集集团在后面操控.该巨型图腾——直径一台尺余,高一丈五尺,非专业专家,加上「多人协助」与机具操作——是不可能脱出屏东山区,然后运到繁华台北市的. 「到底谁买去了?」 「第一位买主,你知道的,就是本岛横跨金融、土地、制造三界的世界级大富翁——」 「你说的是——」我抢著说. 「李老师!抱歉!」林打断我的话:「我们不要指名道姓好不?反正——你知,我知——这个人已经死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个家伙还来这一套!秋台嗯一声,然后不断点头.这一下可好:我想我是猜错了;显然我想到的和秋台认定的不属一个人.然而,林所指的不一定是我们两个所认为的对象呢!因为,今天的台湾,如此这般起来的暴发户并不止一家! 我们未再追问下去.可有点面子问题吧?林很细心,一定发觉我们的窘态,於是他三言两语交代了——他所谓「侦探故事」的情节: 当林确知排湾的祖灵图腾落入「那个人」——他还是不肯指出名姓,他以有大块建地出售为由,透过仲介公司接洽,终於当面见到「那个」年轻巨富. 林总算如愿以偿见到那个巨柱雕刻.他第一次感觉到一座「物件」,居然會「发射」——他斟酌一阵才用「发射」一词——震摄人的力量——好像电波那种东西. 富翁让他目睹了这个珍品,条件是要他发「绝誓」:不得透露谁拥有的情报. 「那你现在?……」我奇怪. 「这个人死了!咒誓消解啦!」林吞一口水,叹一声,说:「见面一周后,『那个人』突然以急性胰脏炎送医急救.出院后突爆出土地假买卖,非法变更地目,贿赂高官……轰动全国大丑闻.於是入狱,打官司,旧病复发、戒护就医;吐血屙血……三个月左右,死了!」 哈哈!我和秋台开口大笑.我是笑自己刚才猜中了,而且含有「无恻隐心的」舒畅意味在里头.再者,某年轻富豪的早死,明明是病理医学问题,林的胡扯实在可笑. 「并不好笑.」林说.他显然聽出笑声中含有揶榆味道:「就在人死后不久,我就得到消息:那个神器图腾已经落入别人手中.」 「那又怎麽样?那个大坏蛋富翁家人怪罪起图腾啦?为了避祸,卖了?」我又笑了. 「我打聽的结果,原因正是这样.」林说.我哼一声.林说,據说协助偷出图腾的排湾青年曾经告诉富翁:祖灵图腾不能放置在个人屋内的,不然「原祖」在夜里會咬碎人的内脏……至於那个青年,回到家第三天就「肚腹绞痛」报销啦!林看出我们都亳未动容的样子吧?他继续胡扯下去: 「下一位受害者是一个地下钱庄大户兼地产商人.」 「叫什麽名字?又怎麽受害啦?」 「我刚追查到线索——图腾去处——刚找到门路赶去想看看——这个人……」林还是不愿说出名号,想想说:「这个某乙倒楣鬼,我只在灵堂上见到一面,照遗像看来,是一个满俊秀的三十开外士绅……」 「又怎麽死的?」 「死得很好笑:这个人的地下室是新建骨董陈列室.聽说才获得那个宝贝第八天……早上八点左右,他的老婆发现:他抱著图腾巨柱躺在地板上……」 「你是说?……」 「七孔流血.是被压死的吧?據他的老婆说,那个图腾本来以不锈钢架固定,矗立在靠壁的地方,他怎麽取下,抱起来、移动,走到陈列室中央,再被压死?伊怀疑……」 ——这是很荒唐却不好笑的故事.不过以我这个已然走过生命大部分行程的人来说,反正人间事本来就很少不荒唐的嘛,所以自己总在动心与不动心间聽聽而已.那个晚上林坚持要请我们小吃一顿.我婉拒了.因为孩子们明日就要回台北台中了,我想和孩子们再多聊聊. 「李老师;你对这个故事,有兴趣吗?」林在分手前问. 「嘿嘿,」我想想说:「除非还有变化!」 「好.有下文我才向你报告……」他突然故作秘密地悄声说:「據可靠消息:东西,现在已经落到台中……一位名医手上!」 「也许,那个名医,嘿嘿!也已经神秘死亡!」我再加一句:「你自己也得小心……」 他还真的,冲著我认真地点头;表示「敬谨受教」吧? 自从那次见面后,一直不再有林的消息. 凭良心说,林离开后我很细心认真地「搜索」记忆之海,想勾出些许有关林的印象记忆,可是我完全不能.总之,林是百分之百的陌生人,我甚至於有些多余的疑虑:此人會不會是某「有关方面」派来的?我这些年来的言行有人不大喜欢,我当有自知之明…… 第二次接触是去年五月节前三天.林来电话说:已经确知「东西」在台中某人家里.如果有兴趣,他愿意来载我同行,去见识见识.我不加思索就欣然应充.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行前林突来电取消行程. 「对方要求缓几天.抱歉.」他在电话里,嗓音有些沙哑,顿了一阵又说:「不管怎麽样,过几天我一定请你一起到台中——欣赏那——嘿!」 我的好奇心已被挑起.我真的焦急地等候林的电话.五月节过好几天了,问秋台,他也未获消息;直到十一天之后林的电话终於来了. 这天上午十时正,林把我载上高速公路.秋台职务在身未能同行.他是由台北南下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今天看得到那个……吧?」 「应该可以……我找老师一起去,是要设计一下,这样就能达到目的了.」林的说法,很奇怪. 「观赏一下东西,还要设计?」 他说:台北市的拥有者死后,那座图腾巨柱已辗转落到台中市妇科名医手中.他还是说不用名姓比较妥当.此人医术和生意手段一样出名;以八百万元台币买下的.因为高价买卖消息外传,不但掀起骨董界波涛,據说也引起黑社會手痒了…… 「八百万一根烂柱子?」我觉得好笑也恼火.在台湾国民所得超过七、八千美金,这是虚像,实际上四口之家,月入两万元之内的多的是;然而巨富玩家动辄以百万为单位在玩耍…… 「老师:这你就不懂了:这个东西既然号称八百万,那麽转手之后就一定在一千二、一千五百万以上啦!台湾的那些有钱人,懂艺术?屁!他们只知道:宝物追高不追低——这就是搞钱的艺、术!」 我只好苦笑. 「还有一点你也一定不懂;这个金钱游戏当中,另外一个力量也是不可缺:那就是黑社會的协助!」 「黑社會协助?」 「对!他们放话要抢,价格就會急速上涨;真抢,未成功,那就更高价了;抢走,然后某一天重现江湖,哈哈!打包票:身价涨高十倍以上!」 神经错乱的疯世界!我念头一转,我问: 「你一直穷追不舍,原来这场游戏比炒地皮还有赚头啊!」 「喔……老师:你相信不相信:台北那两个拥有图腾的家伙的死亡,和……有关系?」林不回我的话. 「唔……」 「还有,那天你还悄悄给我讲:那个在海边搞雕刻的J,得了绝症?」 「J死了.两个多月前!」我感到莫名的恼火:「他拒绝就医,断气的时候,手上还紧握铁鎚和凿子.」 「啊?那……过几天我去看看——老师再陪一趟好不好?」他拉高嗓音说:「那两扇雕刻门板,还在吧?」 「聽你的建议卸下,放在屋里当作陈列品,另外装上铁门.不过,管委會刚成立——J的遗言是:所有作品一律不出售,也不外借;每年他的生日起开放参观三天……」 「……我认为:那个门板,还是烧毁,或送还到排湾人家乡陈列比较好……」他认真地表示. 「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提醒. 他先说明:他认为那些买入图腾木柱的人之死,和买卖图腾绝对有关;那个不许以金钱交易的东西;他们是被「神物」克死的.至於他自己,原先确实是打主意捞一票,可是经过一年来的追寻,以及经历的种种,他下决心放弃搞钱的歪念…… 「如果可能——就是花一笔巨款我也干——弄到手,一定送回排湾族人的地方,交由原有族人保护、敬拜.」 他这段话令我对他的观感又是一变.这个林,真是陌生而奇特的人,不过,从近几年来台湾民间、社會力的茁壮——这个角度看,却又是奇而不怪吧? 「老师:刚才上高速公路的时候,我说的一句话你一定没注意聽清楚:我说那个神物是辗转落到台中……」 「你的意思是?……」 「台北那个被压死的……地下钱庄老板的家人把神物卖给台中的一个期货大王某某.这个鬼迷心窍的期货大王也在几天之内死了——聽说是被糯米 粑噎死的…」 「……唔,一连串死亡,邪门得很,三个……嗯……四个……」我想起秋台相告的:J在断气前,突然嘀咕讲了一段显然是原住民的话语,最后一句是本土母语:阮唔著、阮有罪,请求宽恕阮……唉!怪哉! ——谈话中,车子已进入台中市,十五分钟后到达五权路全省知名的妇产医院门前.我们几乎同时这才想起:如何设计见到「神物」的问题.可是太晚了,已经到了人家大门口! 然而……奇怪?医院门口一丈多範围内以红黄两色胶绳围了起来;十几个佩枪警察在掌控场面——绳圈外挤满了伸头探脑的人. 「你看……」林指著走廊内侧四角巨柱的方向:「那是,一定是……」 那是一堆白布覆盖的——显然是屍体了!难道……我一阵寒颤由背脊泛起;回头看林:林是目瞪口呆,嘴角抖栗著…….我们来迟一步吗? 一个警察走过来,我猛地一掣林的手肘,林机警得很,摇摇头,瞬即摆出一脸笑意主动向警察搭讪. 「借问喂:者系?啥人安哉?」 「院长.死了咧啦.」 「唔系病死?呵人拍死?」 「……」警察摇头?「阮嘛看过,没外伤,四脚朝天,目珠金金睜极大,吓死个款——者爱由法医来断.」 「者厝中……」我还是用不上福佬话:「是不是被强盗洗劫过——财务损失怎麽样?」 「根本没有.门窗全好.什麽都没有被偷.」 看样子那个图腾木柱一定还在这个医院里.此时此情我们当然动弹不得.林一直说不甘心、不死心.我劝他:一切让它自然发展.他说:接下去又不知那个贪心鬼野心家會倒楣丧命.看样子,祂,因为离开族人与原居地越久就越急躁愤怒,那會杀死更多想要霸占、拥有祂的人! 「老弟!」我缓缓说:「你是真的相信,那个木柱會害死人?」 「是杀死人不是害死人.我确信.」他逼问我:「你不相信?」 「我……我想不适宜用相信不相信的说法.」我试著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体會,或说体悟,或说觉得——也好,总之,我认为存在过的就不會消失;说消失,它只是以一种我们不容易知道的形式存在、在那里而已……」 「唔……」林睜大眼睛看著我. 「至於那木柱子——我是指那个雕刻了族群祖宗形像、传统造型、器物的图腾,祂经历了很长很长的岁月,更重要的,祂……接受,这个……集纳了百千代千万族人的膜拜、祈祷,祝告——心灵精神的……的灌注……凝聚凝结……寄托……这样,祂,被赋予形像之上的意义;祂,就不止是那可见可触摸的存在物了.祂,可以说,慢慢地俱备了『生命』.嗯,一种和我们理解的生命不一样的『生命』.於是,祂属於那个族群的全体,包括子子孙孙……」我一口气说下来,说得似通非通,这一点自己也知道,不过祇能这样子;至少,我自己聽得懂我说的是什麽. 「老师……」林大概聽得一头雾水而又有些「感动」吧,他说:「你的话我是不太懂,不过,我知道你在说什麽.这就够了.我把老师找来,我想我做对了.」 ……嗯.我这个年纪的人,经历了两个朝代,又对台湾的某一段历史苦苦追寻过——我曾自嘲,十年来我的心神时常在阴阳两界间徘徊著——不过我不迷信,就世人一般信仰的层次说,我是无神论者,科学主义者,而我信仰的是一种无关所谓神鬼的存在.我是从自己的这个信仰层面看图腾原祖的有关现象……这是我个人对「生命」的看法. 林和我分开时,他许诺并要求我答应:他一定尽一切力量找到「祂」,然后要我一起把「祂」送回排湾老家. 至於台中妇产名医之死,據报章披露:无外伤,非中风,非心脏疾病.是一种突发的心跳停止,呼吸断绝;原因可能是惊吓过度,或骤然的兴奋过度,爆炸性的狂怒——而这些应该是人类生理可承受範围内才是.可是「人」就这样如谜似幻地死掉了. 我自然很注意这些消息,可是无由获悉是否有进一步发展.然而,这桩事并未完结.去年中秋节过后第二天,林来了令人兴奋的电话:邀我十九日一起南下,直奔屏东县山地乡.理由是:「祂」已在周前送回给排湾人;十九日晚上有一场祭典,我们将是以贵宾身分参加…… 这回秋台也特别请假参加了.我们在午后一时抵达屏东市.一位排湾青年「凯卡.伦达尤」在一家食堂前等我们.饭后我们不是由麟洛、内埔、潮州而进入J学雕刻的来义乡古楼村,而是东北行走省道直驰三地门. 关於行程、目的地,林在路上才告诉我们:是在三地乡北边深山就叫做「排湾」的地方.山间白天特别短,经过「三地村」、「三地村」麓附近,开始进入陡坡山路.天色已经暗下来时到了「德文村」——原先在排湾社的大部分住民搬下山,在此形成的村社. 凯卡建议我们下车,改为步行.因为陡坡路加上落石滚动,不小心车子进退不得就惨了.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四山如纸剪的墨黑轮廓,而小小的空地上营火嫣红熊熊而腾;大人小孩来回走动,有低沉的鼓声和不知名的管乐器吹奏声,也都是沉抑而浑厚的.我个人在泰雅族人部落附近成长,对於这类节奏乐音与情境,在心底深处依然清晰熟悉.不过,岁月匆匆,那是五十年前事了.五十年,台湾的山瘦了,矮了;台湾的河流十之六、七乾涸了,成了亿万石卵串成的历史骸骨;而我在童年生活累积的精神资产,却随著岁月而繁衍增值…… 凯卡.伦达尤告诉我们:據说排湾族先祖是天上降生下凡的,他们最先就在排湾社东北角的「泰母母山」上生活,繁衍子孙,后来最壮的一系族人就南下,迁居排湾结社而居.子孙繁衍人口越来越多,各家系人不得不在祖灵允许下,不断扩散到台湾中南部结社居住,他们每五年一定要回祖居社来谒祖灵一次,泰母母山成为他们的祖先圣地.后来有几社的后人触怒祖先,於是除了硕德长老之外,一般族人不得再赴泰母母山,而以原祖化身的雕像作为各社崇拜的对象.那个雕像木柱——图腾就安置在排湾社里…… ——现在的排湾社,除了破旧的祭坛广场外,附近只几户人家;德文村才是今天排湾人聚居的地方. 不过,我们走进广场才发现,今晚来人并不少.凯卡说:来义、泰武、玛家、雾台、三地各乡的排湾族人,都派有代表来参加盛會. 实际上今年是排湾族最重要的祭期「玛理威」——「五年祭」的日期.平常是几个村社联合举行,或各部落个别行事;这回因为迎回失踪四年的祖神图腾,各村社头目无异议聚集在最老资格的「排湾社」旧迹举行. 「玛理威」是岁时祭仪中,规範与禁忌最多最严的一种.为期三天:第一天是召祖灵「密威营」,第二天是祖灵降示与慰灵,第二日下午送走邪灵的「猜桑给、阿窝窝」仪式结束之前,村民只能饮用自制多喝不醉的「卡瓦瓮」——甜酒. 今天是第三天,送邪灵的「猜桑给、阿窝窝」也已经结束了.大家可以尽兴痛饮所谓︰骂煞打马,阿威窝——烈酒了.可是今天的排湾人已经失去使用传统材料:长果月橘、艾纳香、排香草、土茯苓等自酿烈酒的本事,他们只能购进大批的「海盗仔」——米酒来痛饮. 我和秋台都有和泰雅与赛夏人交往、同饮的经验.林和几位老排湾好像很熟.他一再提醒我们,要注意礼仪;我们是真正上宾,在接受敬意是「维持尊贵的礼貌」——即不能太客气…… 这一点我们大概还算中规中矩吧?我和秋台在不失礼貌之下「不得不」痛饮起来. 感到遗憾的是,这整个祭典的布置、陈设距我想像的太远了.也就是太简陋了;以麻竹或荆竹临时搭架的台子中央安置那并不怎麽威赫醒目的红绿木柱——图腾,而且是用葛藤之类草绳固定著的;左右是各五株枝叶早就萎垂的陪衬装饰吧?图腾前石板上供著五、六瓶米酒,带皮甘蔗、香蕉;另外一堆黑忽忽的,好像是一个猪,或什麽山兽的头吧?排湾族特有的运动「打刺球」的竹架,刺球就放在供台左右,零零散散,予人杂乱,不庄重的感觉. 唯一给人生气蓬勃的感受,那就是斟酒、乾杯的吆喝欢笑了. 另外我感到不满的是:我们错过了「玛理威」的全程,「送邪灵」仪式都完了,我们只见到盛會后的散落场面而已.现在还能怎麽样?我只有打起精神来喝酒啦. 「实在很抱歉——应该在昨天来才是.」林解说是:「昨天是『祖灵降示』与『慰灵』,據说那才是重头戏.错过了,一是因为我……有一个大企画要签约,还有:实际上,他们几个族长,头目不大欢迎我外人……看到『祖灵降示』等项目…… 「又为什麽?」我和秋台同时问. 「排湾人向来好客,可是这回他们觉得很失面子……他们伤心又自责……」 「这,可以理解.」秋台说. 「实际上……」我另有感触:「这些年来,尤其繁华富裕其外,腐化空洞其内的台湾,各族群的『祖灵』,恐怕是被偷走很久了,却还未发觉呢.」我说. 秋台边啜酒,边静静地凝盯著我. 林想说什麽,还是没开口,也是默默喝酒. 祭坛前的营火一直很旺.排湾老少陆续走到营火旁跳舞或互相戏耍.不过看出得来那不是仪式的一部分. 凯卡领著五位老排湾过来敬酒.我们只好舍命相陪了.其中一位秃头老人乾杯后,直挺挺地向我们说话——好像是「训话」.凯卡权充翻译,却说:只能翻成「谢谢」两个字,其他的,都是「比喻和形容」,有些意思他也不全懂. 另外一位老人问:认不认得他们族里的一位「很會念歌」的?我们不懂.他又作双目紧闭状.我问凯卡,是不是指失明诗人莫那能?老人作恍然状.原来他们也都以拥有莫那能诗人为荣吧?我请凯卡告诉他们:虽然不相识,却读过不少他的诗,且非常钦佩他…… 我们相处了两个小时以上,这才彼此融洽热络起来.嗯,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与尊重对方太重要了. 接 五位老人要求我们一起到营火堆后面——也就是祭坛正前面,让我们一排站好——现在才仔细看清楚,「保护神」图腾的各部分精致神妙的雕像——前面. 「要给你们……向保护神请求降福.」凯卡说. 「仪式中有这一项吗?」林问. 凯卡说没有.长老们是特别为我们举行的.我们已经酣然畅快,此情此景,过五十的人生,久历人世的半萎生命,随缘随缘,有什麽好忸怩作态?我们彼此相对一哂,然后故作十分肃穆地接受祝福. 排湾老人的语言固然完全聽不懂,不过那苍凉而浑厚的嗓音,回缓的节奏,敬畏祈求的语调——在这四山沉寂而营火熊熊下,奇异惊人地,我似乎完全能聽懂他的祝辞了.是的我懂.甚至老人的凄怆茫然的心境,我都能「触摸」著,完全理解…… 大约十分钟,「祈福」仪式结束.我们被请到一旁坐下;五位老人还有「节目」,他们不知是酣醉八分,还是虔诚的仪式动作把他们引入於一种浑然无我,而进入纯粹的玄思情状中.他们手脚小幅度舞动著,以半唱半说的形式向他们的原祖,保护神诉说: 祖灵呵 归来呵 TIAMEN SUVARIDAN TSIKURU. 归来呵 祖灵呵 TSIKURU TIAMEN SUVARIDAN. 呵哈 O HA 排湾的祖灵 TISUN NA PAIWAN NA SUVARIDAN. 祖灵的排湾 TISUN NA SUVARIDAN NA LEMATASU TALAMEN PAIWAN. 呵哈 O HA 排湾的子孙 TIAMEN NA PUZIAMU TA PAIWAN NA MAKA VUVU. 子孙的排湾 PAULI TIAMEN TE PAIWAN. 归来呵 回来呵 回返呵 TSIKURU TSIKURU TSIKURU. 哈哈YA HA YA HA 排湾的土地归还 TIAMEN NA PAIWAN KINZUANAN PATSIKELE TALAMEN. 土地的排湾回返 PATSIKELAN TIAMEN NA PAIWAN NA KINZUANAN. 呵哈 O HA 排湾的归排湾 MASA TIAMEN PAIWAN NA PATSIKELAN TALAMEN PAIWAN. 哈YA HA 祖灵护佑呵 SUNA NA SUVARIDAN PASUINI WAMEN. 排湾的归排湾 MASA TIAMEN PAIWAN NA PATSIKELAN TALAMEN PAIWAN. 聽著聽著,不知什麽时候起我轻地跟著哼起旋律来.五老不断反覆诉说吟唱,我们三人几乎也以「谐音」吟唱了.我觉得眼前景物有些朦胧摇曳,我发现秋台眼颊上好像有汗珠或水粒滚落.是的,我欲泪.是的,我想哭.我想放悲声大哭一场.知道吗?朋友,我被歌咏声触动那欲断的心弦啊!於是我,我们…… 於是我们被搀扶著躺进一顶帐篷里.我坚持再喝.有人阻挡,有人推开阻挡的家伙而协助我.可是酒瓶口太小,那酒瓶内的酒老是灌不进我的嘴里.哈哈!真荒唐!所以大家都笑了.也有人哭,他们说是我哭.我不相信.聽到哭声的,一定不是自己哭.对不对?这些人真笨.实际上是他们在哭而不知道.人喝醉了,哭声就像笑声一样,那些哭的人又以为自己在笑.我确确实知道他们在哭;以各种好像笑的声音与方式在哭;哭他们的原祖,祖灵的失踪和被侮辱.现在虽然送回来了,可是受过侮辱的原祖、祖灵會原谅吗?會和原先一样吗?或者是否真回来了呢?还有祖灵一定十分加十分伤心,祂所疼爱的子孙,男的女的流落……所以祖灵會哭的,所以,他们好像笑那样哭了,他们是以笑的样子掩饰真心的哀伤悲泣痛哭啊! 是的,我的耳边满山盈谷的哭声.这哭声还挑起掩埋心底深处的童年种种哭声.我想只好留在这简陋篷帐里过夜了.我希望赶紧入睡,抛却这些恼人的哭声.是的,我要逃走,逃脱这些哭声. 於是我逃了.我一个人逃.我很快就摆脱秋台和林等.我一个人在山路上狂奔.哭声还在后面紧追.我继续跑.之后我力竭而倒,我躺在感觉里十分乾爽的乾草堆上,我好疲倦,我要好好睡一觉才行…… 「呜……咻……」又是?又是谁在哭? 我赶紧爬起来.现在我站在一块广大的斜坡上.日头在昏黄的浓雾外.这是黄昏时刻.咦?怎麽會是黄昏呢?嗯,是黄昏.阵阵冷凉西风吹来,吹来,那刚刚被劈落刈割的菅草丛间——是几十个,喔,是几百几千个「伤口」;那是直径三、四台尺的巨木切口;是以双人锯锯倒参天巨木留下的切口——「伤口」.那些切口都是桧木的致命伤口.那些倒下的巨干已经被支解、送下山去了吧? 唔?……这里是哪里呢?是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啊! 黄昏的昏黄迅速转浓变暗,冷风咻咻越吹越急. 「呜……呜……」又是哭声! 这回的哭声和祭典那边的不太一样;这是幽细的,锐如钢丝而又带有冰冷气息的哭声.那是由很特别很特别口鼻腔发出来的.我不信鬼.这一定是发自生命体的至哀至悲至恨至怒的声息.是?……是谁呢? 我开始走动.我在布满桧木伤口的空旷斜坡上走动,寻找那哭声的出处. 「呜呜……呜……」我聽清楚了,是那最大伤口附近发出的. 我狂奔过去.可是,就在我扑近的瞬间,我聽得更清楚了;哭声实际上是发自我刚才站立地方旁边那个伤口附近…… 我再跑回来.不对.声息来源又换方位了.我疯狂地追逐,结果哭声依然缭绕身边,却找不到真确位置与「主人」…… 「呜呜……呜……呜呜……」 我静止不动,我强迫自己冷静细聽…… 唔……嗯……原来……我终於发觉;这一阵随风扬起的哀切凄厉哭声,就是那几百千个桧木伤口发出来的.是的,的确是的.是众木断裂致命伤口发出的哭声,叹气与愤怒的声息…… ——於是……咦?不对啊?这不是我「今日」的见闻遭遇,不!不是的.那麽该是一场梦.我是在做梦.因为我记得很清楚,在黄昏,众木哭声惊醒伐木工人之后,工头与众伐木工人商量好,他们在次日,准备一些香果奠品,设一座「众木之魂」灵位,就在桧木林众「伤口」的斜坡上设案敬拜,并祝告「众木之魂」安息,同时诚挚起誓;从此,凡是在台湾岛上砍伐一株树木,一定另植一棵「还给大地」…… ——这些事故不是我自己经历的,是先父生前经常讲给我们聽的.先父正是那些伐木工人之一,而他中年之后落籍大湖乡番仔林,从事的就是造林业……那麽,我,只是在梦中罢了.现在,我是在梦中而领悟自己在做梦?是这样吧?哭声,喔,或者是笑声依然断断续续.我该赶紧醒来,赶走这些梦境?还是故意装糊涂继续做梦下去?唉!我不知道.不过,意识深处似乎不断放射出危险警讯了:目前这个梦,有一股往深幽处漩转的强烈引力,可能随时會把我吸入,吞没,连那一线清醒意识都會被毁!啊啊,我要醒醒,我要一股助力……. 附注: 一、刊登《文学台湾》(一九九二年三月第二期) 二、收录《慈悲剑》(自立晚报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短篇小说第十集 玉门地狱 作者:李乔 楔子 巨人族泰坦之子克洛诺斯是吾拉诺斯(空)跟凯伊(地)所生之子. 吾拉诺斯的孩子们要出生的时候,吾拉再把他们塞回凯伊的腹里.凯伊为了逃脱延迟的怀妊,给予克洛一把鎌刀,於是吾拉被阉割去势了;克洛终於能够脱离母体而成为一独立的生命个体…… 克洛诺斯由其妹莉妈而得子.可是孩子们出生后,一个个被克洛吞入腹中.最小的孩子宙斯出生时莉娜以形似男根的石块包成婴孩去骗克洛.克洛吞下.结果宙斯得长大成人.宙斯成人时,克洛把吞下的孩子——吐出来…… 一 台湾,秋末的黄昏,流动的晚霞,艳丽中有些衰残的晦闇. 锺格若医师离开自己的诊所,驾著心爱的「克莱斯勒」往花园住宅区「龙观天下」驶去. 他是为今晚的「战斗」来的.他向来视男女交媾为一种战斗.今晚的敌手却是近年来唯一能够刺激他在射精的抽搐中领受快感的女人. 锺格若医师在占有台春子之前,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不能享受那瞬间尖端放电的快感了.那个时候他曾经死心过一段日子;四十五岁,二十多年的疯狂「杀戮」岁月,毁人无算,斩首逾千;从此「没有感觉」也是很自然的.这是决心疯狂之前心里盘算过的. 然而,真正「感觉消失」之后,那来自生物本能似的恐惧与「不甘心」猛然掩袭而至.於是他开始挣扎,谋求脱困…… 格若是学医的,他知道生物体对於「刺激与反应」的不可返回性——反应的引起,刺激的强度祇能加重,不能减弱.然则,刺激的「因质」是「女体」,所以唯在「女体」方面改善一途而已.换言之,为了追求快感的复活与延续,他得不断追寻更富刺激性的女体. 午夜梦回,偶尔會有一丝后悔浮上心头.不过想到生命祇有一次,「有用的时光」有限——那就化悔恨为斗志,夙夜匪懈追求性慾的满足与维持啦. 现在想起来,是有些后悔;后悔对性的无限追求.他知道凡是人,勿论男女都有类似的倾向与欲望,不过像他这样化欲望为行动的应该是绝对少数;而他拥有行动的条件.人间的幸与不幸的分际就在这里了. 当然,身为妇科医生这个行业也使他越研越精,也就是越陷越深的因缘所在.这也是一种宿命吧? 第一次的性交经验是在医五实习的时候.对象还是恋爱两年多的女友.前此,他一直坚持柏拉图式的精神交往;是朋友同学取笑下,女友默许「可以」的情势中彼此献出童贞的.那时,虽然在交接前彼此已然进入浑然迷醉中,不过他心底是清醒的;抱著一份庄严与敬意,把自己的男根塞入心爱的人的花蕾之中…… 於是,「很奇怪」的动作「发生」了.事后想起来他吃惊,吃惊之后是无穷的迷惘:就是那种抽动的动作.这个动作,绝非中枢神经指挥下的「举止」;说是「本能」,却很难说服自己以简单的本能注解如此复杂,似乎是某一种天体运行的律动! 是的,交媾中那种抽动,应该有本能以上的解释才是.何以如此认定?因为他虽然陷入狂奋之中,却明确地在「感觉」那种「本能动作」,眼睜睜地「让」这个本能在操作. 那是很兴奋很兴奋;兴奋的中心部位却掺杂著锐利的「痛苦」的什麽? 再看伊的神情模样,绝不能以明确化了的兴奋、舒爽、快乐之类词汇来指述伊身心全部的「实况」! 嗯,是的.那是生物的诸多「感觉丛」尚未分化为二对立感觉——例如:苦与乐,痛与爽,舒与郁等等还在混沌状态的呈现. 伊是如此吧?自己是这个样子. 於是抽动加快加强,於是声息色彩往后撤退,空间移动时间凝止,於是噗一声射出炸开.於是那从未有过的快感顶峰陡地展开,笼罩,攫住整个他. 喔!那不是纯然的快感,而是压缩於一瞬的极痛苦的一掠现形……之后,一切归於茫茫的空白. 在以往,他当然有过Onanie的经验,健康的男子不大可能没有过Onanie的.那种人工发射的快感是一种乾涸的,依然伴著焦虑的快感;和这自然的全然炸开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这种全然的炸开是伴随著痛楚. 也许射精时,人的感觉不是如此被认为生物快感之最,它的破坏力不止如此,而是更巨大——锺格若的感受与改变是:自从炙热的精液一击射入女友体内之后,那爱情的纯净性就逐渐摧毁,并一步步陷入肉体追求的漩涡里. 於是行医成了单纯的聚财的手段,聚财是为了换取不断沉重的色欲需求. 他沉溺於肉慾的狂流中.他享受,并感受到这个享受.也许是专业训练使然吧?在性游戏中他可分身为二:一是旁观的锺格若,一是纵情性慾的锺格若.「旁观者」起初是理智的批评人,然后开始怀疑「行动者」那种行动以及快感,到底意义何在?或者那种所谓快感是怎麽样一种感觉? 当「快感」被析解,或加以定形时,「快感」好像就不成为快感了.於是他必须不断寻找新的快感,不断挖掘更深的快感. 这样「追求」的结果,很自然的,一般的性游戏方式是无法满足他了.他开始研究学习各种性技巧与方式方法.他成为技艺家,又是美色主义者. 有一段时日,他醉心於女体解剖学的研究,终而以精研花蕾为中心.由於他的专业专精是妇科,所以研究进展迅速,很快就臻至堂奥全窥的境界. 不过却也产生严重的困扰:就是作为性爱美技美食者的研究,与妇科医师的医学立场研究,到了某一层次之后,不但未能相辅相成,反而互相扞格两相破坏.唔,理论上不应如此,而事实却是这样. 到此,他有被打败的伤感.他领悟到,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祇有一男根而已;纵然性技五花八门,纵然天下花蕾万千,一男根的你锺格若又能嚣张多少? 当你驾马奔腾,啸傲天地,何等昂扬得意?可是下一瞬间你一泄而止,於是小虫颓然威武全失.反之,马儿踢蹄人立,飘鬃而驰,那是何等目中无男根啊!男人,算什麽? 这是一种打击:男人,一男根而已.男人,脆弱得很.这样一想他就有些恼羞成怒起来.恼羞的结果他不得不承认:性,是一种肉体「事实」加以幻觉成分所组成;性行为的快感少不得幻觉的成分. 另一种说法是:性,维持一段美感距离去欣赏,是人间至美最妙的存在,犹如七彩的雾团.如果再冒昧进入其中——实际上持有一男根的男人不大可能不挺身没入的——那时候在七彩迷雾中浮沉陶醉;人,进入诸感觉感受未分化的蒙昧状态中.这时候,如果还不满足——实际上仅持有一男根的男人几乎都會不自量力的——那时候以为七彩雾气中另有绝色可寻,或者透过七彩迷雾之后,还有更醉人更浓郁快感的性慾可以获得满足.这时候,已穿越性的彩雾,这时候却已置身於无色的空白之中. 能不能回头,再没入彩雾之中?不能的.能不能再保持距离欣赏那美丽的性慾之雾?也是不能的.因为一个生命一根抛物线,已然经过的就不再返航. 可是锺格若他不肯接受抛物线的事实,他妄想回溯抛物线的高峰,於是属於人的悲剧终究要产生的. 他由无感觉的射精到祇有排出而无发射,而终於犹如空头病的春蚕,半死无力不再抬头.性慾从跨下躯体完全撤退,剩下的,祇是大脑灰质层的记忆残余而已. 然而,因为他是人,所以他的色心未死. 这时候,医学教育救了他.他以医学的秩序从事复健治疗.他痛定思痛,彻底改过;他才四十开外,竟然祇在大脑灰质层留存一幅性的经验幻影?他以为他有再生机會的.所谓医学教育救了他,另一层意思是他不會去接受江湖郎中的强精壮阳治疗. 於是,经过半载的沉潜——不近性事,也暂时歇业,因为那些日日照面招呼的花蕾,对他是沉重的压力. 又再游山玩水半年,某一个早上,他醒来时突然感到某处涨涨的. 「哇!来了!晨举!是晨举哩!」他几乎脱口欢呼起来. 他想立刻告诉妻子,或者二号凤琴,三号秀枝.可是伊等都不在他身旁;妻子为他的荒唐早就别居他住了;因情慾而相聚的凤琴、秀枝更不知现在在何方何人怀抱.这个状况原是他所期盼的;这些肉体,他已经完全没有反应,而且思之油腻畏惧. 可是此时此刻,他希望有一个性伴侣在旁,欣赏他的东山再起. 不过,他并不急.这是正确的.过了几天,他悄悄去人肉市场小试一番.结果是差强人意,颇有厚望. 这时候,他知道维护的重要了,而且谨守重质不重量的戒律.尤其遇到春子和丽娜母女之后. 另一方面,脱胎换骨之后的他,性的游戏,交媾这件事,后来不知怎麽地变成一种不能逃脱的恐怖恶梦了. 二 春子,據伊自己介绍,青涩岁月时因贫穷而堕入风尘.由於专家的调教,加上天生异禀,很快地伊成为这一行的翘楚. 就因为伊的过人能耐,令人难以抗拒的致命性魅惑力,在伊肉体与「事业」正处顶峰时期就被本岛保险业霸主某,以黄金钻石和钞票打造的锁链把伊纳入金屋之中. 在以往,性活动是一种业务,一种机械操作,而今处在有保险的金屋之内,伊抑压的,沉睡的女体、性慾望与机能这就大梦渐觉,逐步苏醒. 春子,在三个月之后成为性事的迷恋者,又因为伊怀绝技,把壮硕的保险家导引到性游戏的疯狂状态中. 「阮无想到,者款物件……」他把三只手指插入伊花蕾中捏弄著:「有极大个差别!」 「哈!查甫个憨鸟仔,大小长短、尖扁圆方,拢嘛无啥够力,一入阮个玉门地狱,拢嘛清洁溜溜呕吐满地!」 春子喜欢以「玉门地狱」指称女阴.锺格若乍聽不怎麽样,后来两人越陷越深,终至於玩出「真章」后,蓦然回首,他才感觉寓意深长得很. ——总之,春子驻进金屋半年之后,饱食终日,别无所好别无所能;由於保险家清誉不能损,所以也不能领伊外出交际.这种情况之下,伊的意念体力精神,唯有集中下移汇集於「玉门地狱」一途.春子完全陷入在情慾的疯狂追索中,又因为胃口奇大难以餍足,於是情慾之需之望遂转化成荡漾的眼波,红润艳丽的肌肤光泽,那游动微颤的乳浪臀波…… 这不是故作神秘玄说,植物以艳丽招蜂引蝶,生物发情时特别美媚;春子整个存在就是饥渴情慾的化身,事况非常自然简单. 问题是:保险家与春子自己必须面对的情势可不简单.因为两人之间供需越来越不平衡;越不平衡势态越紧张.保险霸主全力以赴,竭精以赴;他没有买保险,所以很危险.结果在一个外面狂风暴雨,室内用了过量激情药物的雨暴风狂中,保险霸主崩溃了,死在春子赤裸的酥胸肚皮之上. 这件事被好事者绘声绘影,然后成了变形的传奇而流传街头巷尾. 锺格若医师却在保险霸主艰苦奋战,春子饥渴难熬时节跟伊勾搭上的;一个寻找临时工填补慾壑,一个遍访房术荡女辅助无能.於是陈仓暗渡举凸补凹;春子春夜添色点心加餐,格若格磔声中重振雄威.真是人间盛事一椿. 等到没有保险业者之后,锺医师就发绝誓,要把名花高手收为禁脔专用.当然,有志者事竟成,锺医师除了重振雄威的伟岸男根足以打动著春子春心外,他的财富也堪作男根后盾而相得益彰.於是春子答应做他的专用性伴侣.不过伊提醒他两件事: 「你我是性伴侣,唔系夫妻喔——我不做男人的姨太太!」 「者,阮同意啦.」 「你提供房子,生活费用;我,给你满足……」伊是很实际的人,合适的语言之外,还加一些很写实的手势,肢体语言. 「好.本来就是这样.」 「另外,你嘛知样,阮系sex极强个人,尔那系挡未调……尔家己要看著办喔!」 「安哉讲?挡得调挡未调,系阮家己个代志,放心啦!」他有些按捺不住:「那系挡未调,随在尔讨客兄阮嘛无怨!」 「确实?话系尔讲个喔!」 「系!」他笑了起来:「提醒你这个大骚货喔:合阮干咧,干死没赔命喔!」 「试卡万:阮春子,把老公吸乾放倒的,你要知道哈!我是淫妇妖女;者款代志,尔嘛知样——话要讲清楚来!」 「我知道!我就要你这个能耐——哈哈,看看谁把谁干死,等著瞧!」 哈哈!哈哈哈!一场混声狂笑作为「结合」的颂词. 不幸的是,两人的笑声中突然撞进一串冷哼与怒叱. 两个人都聽到了,是春子的「独生女」丽娜发出来的.丽娜十八岁,春子卅六;看起来是一对姐妹花. 丽娜的哼声,两人祇当过耳风声,因为两人充满挑逗加上挑衅的对答,不知怎麽竟然挑起心底炽热的情慾狂潮;莫之能御不能抵抗,祇能宽衣脱裤,就在客厅上鏖战一番.这叫做触景生情,慾随势行,非常自然. ——这是自然发展,也是最好发展. 不过,后来回首细思,这一段「定情宣言」——决定情慾关系的宣告语言,实在是寓有深意的;在很自然而偶然状态下,彼此不约而同地泄露下心底的恐惧中克敌战斗动机…… 是的,锺格若知道春子是以自己的狂情,挑起那个男人的慾火慾焰,结果融合两人的淫慾烈火把男人焚毁!那是由精液的全部喷射到全身血液的瞬间蒸发而肌骨肉体的陡然炸碎.这些,综括以死亡的方式呈现. 春子说得好,伊拥有,或者说伊自身就是一座「玉门地狱」.春子自己知道这个事实,所以伊威胁他,实际上伊是害怕这个事实的. 至於他,说那些狠话,正是一种壮胆的方式.他承认自己是绝对恐惧著的.然而,不能自抑的是,这种恐惧却有助於性兴奋的挑动.是自己麻木了的性,需要借助恐惧方得以发动?还是恐惧本身就予人性的兴奋,或类似性的刺激? 他,迷惘了.而这种迷惘又似乎也是可以启动性兴奋的.於是他处於「泛性」的感觉中.他害怕与春子接触,所以他强烈渴望与春子性交;由於实战的接触,那恐惧升高到极点,却正是射精发动,快感高潮的临界瞬间. 於是,他恐惧,他性交,性交中凝聚恐惧,又由恐惧引出性爱的高潮满足.这是一个循环,以回旋梯的方式不断上昇不断高涨的……的什麽!依生界苦灭的轨道看来,上昇高涨,最后的归结是清楚可指的吧? 他理解到这些,他也觉得伊也心里明白.他有一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们是为彼此而生的,或者为克制对方而生的.不过他的另一「野心」伊不會知道——他昏昧的心田深处偷偷地锁定,那未沾尘埃的冰洁玉女丽娜,有朝一日要把伊弄到手上,那时碎身碎骨也就甘心情愿了. 他们就这样,各怀心事而彼此知悉对方心意的情形下,日夜昏晨,以孤挺的一柱男根,慷慨激昂赴战玉门的地狱. 这是非常非常新奇刺激的性慾状态,非常非常难以理解且无法自我操持的性爱游戏. 终於难忘的时刻到临了.那个夜晚…… 他以精巧的十分熟练优雅的技艺,施於伊喷射慾焰、载满挑衅性感的胴体.他感觉得出伊裸体散发的性气味性光泽性魅力,是一种武器,一种主动攻势.至於他的逃逗与其说是technic,不如说是一种Biological.是的,他不是在施展性的技巧,而是施展生物学兵器的威力;这是杀刃行动而非柔情的抚摸——唯有如此,那已经疲惫的急速撤退的男性才能回头返身再战! 燃烧著的春子,那蓝烟袅袅的眼眸透射出来的,也是同样充满杀戮野性的光芒.伊,已经慾念高涨,伊不是被挑起而是自己武装起来.奇怪的是,今夜伊特别兴奋,显然是身心准备十分齐全的;伊好像要发动歼灭性的一击吧?伊攻击对象似乎他之外,还有目标.是对付天下可恶可厌的男根,还是连死鬼保险家也予列入?咦?好像不止如此,难道连伊自己也纳入为攻击对象吗? 面对眼前「景象」,他,完美地男性起来了.他还未接战,快感已然自下腹一带漫延开来.这是奇特的经验,原来性快感集中於一点的男人特性,居然也會出现性感觉快感阈扩展全身的情况…… 现在,最重要的是定定锁住精液,不能演出甫一接战就曳兵而遁的悲惨局面;相反的,这一战非大胜不可;撞倒玉门的双扉轰碎地狱宫宇应该是此战的神圣使命也!他向自己宣示,於是他镇摄心神,以冷然傲昂之姿上马、攻坚、驰骋.他好整以暇地问不怎麽安分,随时要打倒威权体制,翻腾而起念念於高高在上的伊: 「怎麽样?好否?」 「无差啦?小囝仔打水,小酒罐、小盆钵,哪有啥感觉!」伊,也是心战高手. 「好!试卡迈!干死没赔命喔!」 「随在尔啦!啥人死未知咧!」 「尔系真正唔喔——嘿!」 「惊死个系尔家己啦!嘿!小心即尔喔!尔唔好系第二个死在阮肚皮上喔!」 伊的嗓音和伊的动作,都已大得惊人.他突然感觉,伊是真心非常害怕床上的性战斗的;和他完全一样.却也和他一样,正因为非常害怕反而不能戒除,反而沉溺不能拔脱. 这是纯粹肉体的搏击,绝对不含一丝所谓情爱成分的行动. 性是什麽?情慾是什麽?这肉体撞击所引起的大脑反应——未分化状态的感觉对於生物体的意义是什麽? 他的「运动」持续著,伊是卯足全力以抗.彼此都进入无我的战斗中.他感觉今天伊的地狱水火非常异样,好像非由伊所发动操持,而是全部自动自主的赴战,倾倒,追求整个地狱焚毁而臻於完全的灰飞烟灭! 「伊系惊啦!所以伊……」他醒悟这一点. 因为随著战斗的激扬,他的恐惧不断爬昇.保险死鬼的容颜不断闪现脑际,是示警也是鼓励吧?不论如何不能输不能泄;唯有赢,而必须全赢;全赢之道就是摧毁伊,摧毁那玉门地狱. 他的冲刺慢慢形成为一种不能止息的律动,一种不需补充动力的自然运行;哦,也许应该说是被吞噬的恐惧转化为战斗的动力,驱使他,灌注於男根,干到底,干毁玉门之地狱,干死伊…… 匆匆瞥伊一眼:伊双目紧闭,微张的红唇颤栗著,抽搐著;配合著朱唇的变形,整个脸都大幅度地扭曲著.那不像快感或痛苦的呈现,而是两者合一的展示.这是很奇特很奇特——使人感觉很难受的——表情. 陡地,他的脊髓与后脑交接处放射一缕针刺火炙般的——不是剧痛,也非快感,是从未有过的炙热波浪,要淹没意识全领域的汹涌波涛. 於是,以天空全部的势力,无俦巨力猛然俯冲,压下攻击潮湿漉漉之大地…… 「哎唷……」 「杀呀……」 「死咧……去死咧!」 「轮死尔……操死尔……啊啊……」 「阮……死……」 一切静止.他爬起来.血肉模糊,伊,死了.是真的美丽成熟性感肉体死了;冷却,发胀发硬,成了冰冷殭硬屍体. 三个月后的某一夜,锺格若以迷药的方式强暴了春子之女丽娜. 其实春子与格若疯狂的种种,以及种种疯狂,丽娜早有部分目睹耳闻;妈妈的「惨烈死亡」,伊面对,伊感受;伊的心理,精神状态也因感应而变化而凝聚对应於男性形成「特殊机能」.身心,在特殊强烈冲击中是會产生互动变化的.例如:一个人日日面对血海大仇大恨敌人,因为力量悬殊、绝对无有雪恨可能.於是这人面对大仇时會突然「看不见」眼前的人.最常见的是,当极端厌恶的人接近时,會无由地噁心欲吐,或手臂发痒甚而红肿.凡此,在心理卫生、精神医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 丽娜所面对的情况就是这一类,而且是在极限的势态之中. 更加复杂的是,丽娜平日耳濡目染,早就知道男女情慾之事;而格若是美技者,伊的慾海之闸已被敲开,慾火之芯已被点燃. 而伊身上流著春子之血;天生异禀,性能天成;即青春的原慾却又砌筑在仇恨与恐惧之上,天生的慾火又是如此之猛.所以,一起始,伊就进入躁烈疯狂之中. 在伊心理上,锺格若是分裂的两个人;一是杀母夺贞的仇恨恶魔,另一是慾海的舵手,领航伊於醉美的神秘境地.伊愿永远彼此占有,而伊时刻不忘一击亲刃寇仇. 他们的性游戏进程是非常奇特的. 第一程,丽娜冷若冰霜,格若百般挑逗.人,具有生物性特性与限制:当生物性本能被撩起时,人是很动物性的.於是伊的冰霜溶化,伊恢复成熟有慾有性的女人. 第二程,丽娜化成淫慾之花,伊自溺於慾海之中;遍嚐肉身板荡沸腾解死人之乐,而极乐中寻求完全的迷失——消除心底奥处的一点蓝焰色星星. 第三程,「蓝星」爆炸,云散雨收;人,跌入自弃自责,悔恨之谷中哭泣. 人事的行程,不可能无增无减而平稳持续的.丽娜所经历的不伦性事,不幸得很,那苦乐痛快的强度,不但未能趋於平稳,而是越爬坡度越陡,而终於极限而终至於碎裂崩塌. 是春子过世周年后三天.这几天整天下著初冬那种邋邋遢遢的冷雨. 嗯,这是邋邋遢遢的雨水;一种很下贱无耻的雨水…… 「咦?……怎麽可以这样说呢?」伊被自己流动不已,不聽制止的意识之流中奇异的感觉吓了一跳. 然而,确实是那种感受——把初冬之雨和下贱无耻连结在一起,是很没道理的,可是心里就是要这样想.也许「下贱无耻」这个「东西」是一丛草,或带有吸盘的怪物,它可以随意和许多人事物连接在一起,於是那个人事物便有些下贱无耻了. 例如现在,例如现在的自己. 现在,这个黄昏时刻,伊很想和那个畜牲性交,也很想把那个畜牲杀掉.为什麽女人在性高潮的顶巅會不自觉地叫嚷「死了」呢?性慾的顶巅就是一种死亡吗?性高潮是快感的顶巅,那麽死亡也是顶巅的快感罗! 「而现在,我把性慾和仇恨连结在一起……」伊深入地想. 奇怪的是,这样想的心理活动却伴随著些许兴奋与快感呢! 我的性慾和仇恨是混杂在一起的.伊确认了这点. 而性交引发的巅峰快感又隐含死亡的滋味…… 死亡也隐含著类似性高潮那种快感顶巅吧? 如果以死亡的方式堆砌性高潮的快感,那一定是平生经验所未有的.我青春嫩脆生命的死亡,也是一种美丽,那麽那种性高潮的快感……一死以求又何妨? 伊知道今晚他回来.伊先喝了两杯可以动情的酒. 他那「克莱斯勒」轿车特有的发动机声音传了过来. 伊浑身一热,不幸,某部位就湿了. 「下贱无耻……」这是很自然的连接. 他进门来.讲了一些话.他大概看出伊的神情有异.很快地,他就进去了. 「我要杀死你……」伊爬了上来. 「我愿意被你杀死——一百次,哈哈!」他不动. 「一次就够了.一次,就这样……」…… 「随在尔,嗯,今暗,不一样哦!」……他翻上去. 「你杀死我妈妈!」伊突然冷冷说.伊不动了. 「你……嘻嘻!」他的动作代替语言. 「你杀死我妈妈……」伊变换姿势. 「免乱讲啦!尔知样,唔系阮……」他配合著努力表现. 「我要杀死你!」…… 「好!哈哈!安哉 ?系安尼系唔?」他开始玩弄高难度姿势. 人是很无辜的,女体是很脆弱的,在高技巧的导引下,丽娜生物性的原慾燃烧了,奔腾了;天赋的异禀展开了,淋漓尽致了,江河滔滔了. 可是那种追求死亡式的快感巅峰的意念却绝对坚持绝对坚固;那仇恨与性慾的结合在疯狂的性交活动中简直到了核融合的地步. 锺格若如四肢被截的豹子,在伊身上肆虐冲突顶撞;几番阴阳颠覆,换尽奇姿怪式,最后丽娜被压在下面,格若以疯马野猪之姿尽情驰骋…… 丽娜的肌肉近乎瘫痪,几经摧残,伊的意识有些模糊难以集中;所有声光触觉隐退,最后一丝精确的,绝对清醒的感觉凝结集中——集中凝结在面目模糊的花蕾、花蕾之中. 「死!死!我要杀死你!」…… 「荷……荷……」他夙夜匪懈,矢勤矢勇. 「死!死!杀!杀!我要杀死你——」伊的意志坚如钢丝. 「啊啊!来了!我来了!动!动一动——啊!」他终至於山巅绝顶. 「——」 「哎——哎!」他的嗓音有些粗涩. 「死——死——死!」伊并未用力,但是花蕾之中倏地冰冻起来,收缩起来. 「啊——啊——啊!」不能大声吼叫,又不能不抑制地惨叫…… 丽娜一动不动,全身如铁石的雕塑,也把雕塑上的配置品——裸体的男身固定在那里;男根锁在花蕾里…… 他晕了过去,由於失去控制力,支持点集中在男根;男根的支撑力很脆弱. 「噗!」他的身子打侧翻动,脱离伊的雕塑;男根失踪了,草丛没在鲜血之中. 丽娜伊悠悠醒来,起来.走到盥洗室门前!「噗!」一声,胯下掉落一截沾满鲜血、猪粉肠样子的秽物. 一道闪电,一串电击,接著倾盆大雨! 丽娜扭开音响,然后入浴…… 附注: 一、刊登於《文学台湾》第七期(一九九三年七月) 二、《一九九三台湾文学选》(前卫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二月) 短篇小说第十集 窑变 作者:李乔 「双挂号!印章!」邮差在楼下穷吼. 吴良久第一个意念是叫老婆去办事.可是几乎同一瞬间就否定这个「奢望」.他自己抓了印章匆匆下楼. 很意外,是一个陌生律师事务所寄来的.咦?是邱丽美委托律师的「通知」!年月日,刑法二七七条伤害罪……三五条恐吓罪……三三五条侵占罪……希於七日之内至本事务所面对解决,逾期即将提刑事之诉,绝不宽贷…… 吴良久整个人僵冻著了.怎麽會这样呢?邱丽美这个人,请律师控告他?这两者之间在深谙世故人情,摸清丽美脾性……当然还有熟悉伊的美丽肉体的他,勿论是左脑右脑,甚至小脑延脑都难以想像,不可理解的. 然而,伊真找律师了,真想以刑法相待了!干!不好,干字出口,心底就萌生许多不必要的连锁反应…… 他花了五分钟镇静加上平静自己,然后把挂号信塞进内裤裤带部位「贴好」——还是穿著睡衣裤无口袋子——然后上楼,从容坐下.实际上,老婆不可能问他什麽的. 这是宽敞的大客厅,「空间安排」是经名家指点,然后宣布别出心裁布置的.其实很简单,除了大电视,三百万音响和三脚钢琴外,四边、上面、几个「聚点」全是他吴良久的陶艺作品. 另外,那就是大前天才搬进来的,暂时放在大厅正中央那张义大利玉石大圆桌了. 「就是这个义大利的……闯的祸!」他在心里埋怨一句. 本来这个大厅就祇缺一张玉石大圆桌,而今应该无一缺憾.谁知道丽美这个臭……唉! 「女人,真是……善变!嗯,变……」他想:「我吴某人就是搞『变』起家的,而今……唉!」 是的,吴良久就是以不凡的陶艺扬名致富的;他的艺术之秘就在一个变字诀上:追求不同.不过对他来说,是「不小心」弄」「变」了,然后陶艺家,更重要的是多金的收藏家独具慧眼——欣赏其「变」.陶瓷艺术上「 变」是可遇不可求的,吴良久是例外,所以他不凡,所以他成为难得的陶艺奇葩,所以他致富. 陶土在手上是捣之捏之,捏捏捣捣,要变就变. 邱丽美也是土土的,在陶艺家吴良久捏捏捣捣下,变美丽变丰腴,变他妈的十足能够满足他的「陶瓷」艺术!然而,这个小骚货居然自己「 变」起来!唉唉!人之不如陶土成材就在这个地方.邱丽美不美丽了,变得他都完全不认识了. 现在,他有一丁点后悔,嗯,不祇一丁点,还好像十分后悔呢!现在再想起来,大前天自己是太粗心了一点,太粗暴了一点,也太小气了一点.不是吗?如果当时自己不坚持搬走那张玉石桌子的话,应该可以平和解决的.他是男人,伊伊是女人!人把玩陶艺的心情历程大都相似:乍见之下爱之如痴如醉,入手之后尽性尽情玩之,再之,翫之泄泻之;最后淡之,弃置之.他之於邱既有这种感觉——艺术最重视感觉的——那麽邱之於他也应该大致相似.然则,好聚好散,祇要自己在烧 进火退火间力道掌控得更艺术一点……唉!说来说去就是这张玉石桌子害人…… 大前天下午四点左右,吴良久去按邱丽美的门铃时,脚步有点不稳.他是喝了一点酒来的.他交代搬运工人就在小货车上待命,预定半小时之内就上楼搬东西.当然,世事难料,如果超过时间,他會付费的;某些时候他还是满慷慨的. 喝一点酒是技术层面的考量;今天是来谈判的,目标是拆夥.由於拆夥理由邱的见识水准很难理解,加上自己也常常自责的——自己的心肠太软,所以他对於今日的行程也有些怯怯的,所以必须让酒精来发挥作用. 丽美好像才从床上爬起来,不过脸上没有倦容;这种仲秋的半下午满热的,这个女人睡觉总是半裸的——有时候他會想:这就是女人的情妇性格!邱是很称职的情妇;三十近半的盛熟胴体,而他大伊刚好十岁.他不會「怕」伊.他自信可以胜任愉快;除非艺事或俗务太过烦心…… 「衫裤,著好阿咧!」他走到他常坐的那个位子. 「要你管?」虽然这麽说,伊已经穿上家常衣了. 「阿美……上摆讲个,尔考虑好了苶?」 「考虑啥?」伊装傻,脸上线点一柔,媚眼一飞:「尔六七工没来咧!阮唔记得尔讲过啥……」伊说著,人却挪步偎依过来. 「阮系合尔讲正经个话!」说著话,感觉却全集中在右肩膀上那柔柔温温的摩压上. 「阮,啥也无计较,啥也随在尔!」伊牵起他的左手按在右乳房上,改以北京话说:「我早看透你是绝情家伙,可是卖猪肉、售烧鸭,收摊子时也得清理砧台,收拾垃圾吧?」 「不要说得这样难聽好不好?」他的左掌顺著伊的意思游移著. 「很奇怪!我不争名份,也没花你多少钱;秋霞姐,你老婆也闭一只眼——」伊霍地身子弹开:「你又搞到新鲜的,嫩的,对不对?对不对!」 伊原是他的「南方 」的會计小姐,是在一次外出展览陶器时被喝醉的他强上弓弄上手的.半个月后伊辞职,「 变」为他的地下夫人. 「唔系啦!讲啥啦!我是决定竞选南投县陶瓷业工會理事长,怕人挖尿穿,所以……」他边说边抚摸,「感觉」应该如此行动,所以他就随缘施为. 「哪一个有钱人、大人物不在外乱搞,弄女人?尔骗 !」伊说归说,身子就随他去了. 「你不知道啦!选举喔,什麽都挖啦.我不能被抓到小辫子.这是政治!你……唉!」 他说著说著,却示意伊抓紧他的「小辫子」.他就地把伊扳倒.反正是拼花木板地板,乾净得很. 「你……不要这样!慢一点……到床上去……」 「穿这麽多衣服做什麽?自己脱!快!」他忙著完成自己不必要的束缚.酒的醺然仍在.这样很好. 艺术家,尤其像自己这种艺术家一定要跟著感觉走.他是对的.就是现在情势的演势也是一样,原先是拖著理智办事的态度进来的,现在在感觉的引导下一转而为感性诉求了.这就是感觉的奥妙. 他的感觉真好:专心、全力、完整,圆满的爆炸,然后感觉如一缕秋水,细细地流去,远引,进入天际,消失.然后,他回到现在现实的感觉里来. 侧头瞧去,伊裸露的身躯湿漉的,双眼却睜得大大的.他知道,他有信心;伊刚才一定跟他一样:完美、满足. 「我想……」话不知如何切入重点,而时间宝贵. 「你想走了!你吃饱了!你想永远离开,因为你吃腻了!」伊声调、嗓门、平缓自抑,十分自然. 「丽美!你怎麽这样讲?」他,不得不表示某种被冤枉的恼火. 「咦?你下午不是专程来谈拆夥断情的吗?你?难道良心—— !跟你提良心!哈!」伊挑衅地侧过身来,那庞然丰乳几乎要掩埋他整个脸颜. 他愤然坐了起来,站了起来,觉得不妥,赶紧把衣裤穿上,然后回到原先坐的座位坐好.伊赌气似的,也迅速穿著停当然后坐在他右侧隔一个椅子的坐位上.伊微微笑著!看来伊心里早有准备.他放心不少. 「阿后,嘛系好朋友……」他说,眼睛却四处张望. 「就是要断:周一三五不来住?」 「是.避几工——理事长选完后……」 「不用骗我啦.一走出这大门,不會回来啦!」伊像说完故事那样,了然又茫然地缓缓摇头. 「阮唔系者款个人!阿后……有啥困难尔就开口!绝对唔會合尔失望!」他说得近乎激昂慷慨. 「以后……」伊双手托一托丰挺的胸乳:「嘿!邱丽美大概还不致饿死!我相信还可以卖到好价钱!」伊的话一顿,人霍地站了起来:「现在咧?今嘛,就安尾走?」 「臭**!」他大概被伊前半段的话激怒:「好啦!你讲啦!要多没有,合理价码,明天就送即期支票过来!」 「价码?你说价码?你……」伊已泪流满面:「这两三年来,除了生活费、房租,我多花你一分钱没有?……」 他一楞.没想到惹火了伊.他提醒自己:在这局面上气势不能示弱.於是激而不烈,恨而不狠的吵架展开.经过起承转合,之乎者也,陶艺家终於完全掌握情势,而且伊获得面子,他里子全赢.最后,他反而提出要求:那张隐藏九龙的义大利玉石大圆桌「归」他使用——当时购进时伊付了二分之一的钱,那是伊在「南方 」工作期间储蓄的全部. 「……反正你可能很快就搬家,留著也……」 「可以.我付的十万零五千元,交出来,你就搬走!还有利息……一万五千元好了!」 「桌子用旧了,还涨价?原价啦!」他站起来准备到窗口招工人上楼. 「可以,照原价.但,钱一定要付清才准搬!」 「准?你讲才准不准?尔系啥昧东西?」他勃然大怒.艺术家如此不受尊重,岂有此理. 於是激烈而又恨又狠的吵架开始. 於是狂怒中,不知谁先动了手.於是互有一些小擦伤.这时他警觉到必须迅速脱离现场,而且好男不宜跟女斗.於是他到浴室扯断帘幕活动绳,以尼龙绳把伊綑绑在柜子脚边. 搬运工从电梯上来,协助他从容把玉石桌搬走.一切完成圆满结束,然后他怜香惜玉地鬆开伊身上绳索的一端;他是极富巧思的人,他精确估量过,当他安全离开三分钟后,伊一定能够脱困的.那时工人的运货卡车一定发动,可以移动啦. ——总之:一切全在掌握中,虽然过程略有瑕疵,结果完美就是好的.说来,他从事陶艺事业的过程也是一样,有些荒唐,但迷人;可笑,却很实在……. 那年,他被中部职业赌场赶离中部.他到北部谋生,他从事小本生意:毒杀家犬提供香肉店货源.不幸有一次被养犬主人打断右腿.养伤期间,为了打发时间与填饱肚子,开始领些小灯炮组件加工品,在屋里研究发展. 那是一个初级电子工业突飞猛进的年代;他是聪明人,很快就领會到机會之所在.他开始做电子组件的「转包」行业:向电子厂承揽某数量的零件,然后逐户送给在家妇女加工.成品后收集交货,赚取来去之间的些许差价. 这个事业颇为顺利,八个月后他租下一栋人家废弃的石棉瓦工场,在那里创设一家「东西电子企业有限公司」,实际上是电子「组件场」罢了.不过,很快地为他赚取一笔财富;有为而又算是年轻的他,还获得美妻秋霞.伊是直属上游电子厂老板的三小姐.一时传为美谈. 第二年,真正的电子公司「大霸精电企业」成立了.虽然还是配件组件层次的公司,但因技术合作与盈实股东投入,所以声势与商誉俱佳,获利甚丰.到此,吴良久他算在企业界站了起来. 然而,风暴来得太快,在他还未完全摆好企业家身段的时候——台湾的初级电子业一夕间被刮得东倒西歪;除了什一资金是有眼光的业者乘势追求技术昇级者外,其他的大都纷纷倒闭,或另觅生路去了. 吴良久的两家公司先后关门,「大霸」还涉嫌非法吸资.情何以堪!他只好躲了起来,债务和两个幼女交由妻子秋霞经营. 就在这幽愤难伸而又百般无聊、还加上必须东躲西闪的岁月里,某一天在莺歌家具店看到三数件造型颇怪的陶壶——后来才知道那是仿印制品. 「莺歌产陶器……」他心里一动. 他是颇有行动力的人.一个半小时之后他就摸到一家烧陶场参观.正好碰上「出 」的日子,或美或奇或怪的陶器出现眼前,一批一批的求售商人在品头论足、纷纷订购. 他这一看就看到日落天黑,看到被主人请走.第二天第三天他再去,再到其他 场参观、请教.他一面看心里一面计较:这是新天地,新的发迹途径.他想: 一、此行自古有之,於今不绝;此行必能活人. 二、台湾经济一定慢慢起飞,百姓将會益越富足;未来陶器如果由实用界级到玩赏境地,岂不财源滚滚? 三、陶器昇级,就得求新变花样,也就是要花脑筋. 「小可,别个,无啥路用,『阿搭骂』,系足个啦!」动脑筋,正是他唯一可以傲世的长才! 於是,他编一套感人动人的身世来历说明,加上恭敬谦卑的态度,要求莺歌名陶家「阿本师」收录——他只求收为杂工,薪资不计,但求日日亲近艺品於愿已足.他说. 「捏土个,极苦喔!」「缺牙阿本师」提醒他. 「阮唔敢想济啦,烧火,推灰,有机會接近我就好.哪系堪教,系傅才牵成!」他是毕恭毕敬,诚恐诚惶的样子. 「呵呵!尔讲烧火?烧火者系根本,也是陶瓷艺术个成功秘诀所在喔!三年,至少三年,者知样淡薄尔烧火个秘诀!」阿本师一乐,居然立刻开讲. 「三年?现在是什麽时代?」他在心里盘算著. 他是有志气的人,从此执弟子礼师事阿本师.他想六个月内应该可以学得一些基本工夫才是;一年就可以出师的.不过,一年太长了,半年应该够了.然则,三个月就应该学些本事了.他提醒自己:三年徒弟制,是古时候师傅剥削学徒的制度,专用对付笨蛋徒弟的.他,算得是一个人物了,还會被唬住吗?想到这里就不觉地笑起来. 「好好努力三个月再说.」他先设法稳住自己. 这是人生旅途上重要的转捩点.十分意外的是秋霞欣喜若狂;伊认为以往种种全是投机行径,失败乃理所当然,这回是从头做起重新出发,由本事学起,凭本事创业无有不成之理. 他对於妻子的想法「善意地」笑笑.女人嘛,高兴就好.他想.实际上他对於「投机」另有一套想法.何谓投机?那就是:把握机會,出手.这有什麽不好?难道要等到机會消失了才行动? 不过,学习烧陶倒是投机之上的境界.有时候他是满讲究境界的. 不过,「烧火」这个差事实在是想像之外的乏味;陶艺这个行业实在太艰苦啦.他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日晒火燻,流汗流鼻涕足足三十又一天,唉!再也熬不下去了.於是在那个弦月之夜,他悄悄离开阿本师陶 ——宣布提早出师.夫妻见面,秋霞失色惊叫. 「尔安尼——前功尽弃喔!」 「啥讲前功尽去?捣土捏盆,烧火出 ,拢二三尔学咧啦! 接下去是一场详尽的「说明會」,目的是要秋霞回娘家筹一笔小小资金;其他技术层面的,他拍胸脯保证,万无一失,包赚不赔. 「喂!三十一天嘿!有没有搞错?起咧!就要砌 制陶?」秋霞的小嘴张得出奇地大. 伊那个样子最性感了.他觉得.不得已,他暗示伊一则极机密;其实他在阿本师那边已经挖好一位老师傅,祇要他的砌 陶完工,师傅就驾临「炼金」啦. 这一招果然有效,秋霞欢天喜地回娘家要求老爸支援.他本人想想,有一丁点心虚.於是他又虚心地到各有名陶瓷厂参观.说是参观,实际上算得上是实习——他携带相机、笔记簿,用心猎取必要的东西.又因为到处宣示砌 烧的决心与理想,他很快地得到技术支援的承诺,尤其被称为台湾烧陶鼻祖的苗栗吴老先生,聽说他立志砌相思树 ,更是感动万分——因为现代人求量求速,十九改用天然瓦斯或电力——慨然介绍两位传统 专家为他砌 . 一切就绪,他决定远走南投,在草屯山坡处租地立 ,开工生产.这时秋霞有意见: 「烧木材,落伍啦,慢,产量又少.」 「砌 时就决定啦.谁说落伍?真正艺术品一定来自烧木柴.用相思柴是台湾陶的唯一胜场,尔知?」士别三十一天,叫人刮目相看,他吞吞口水,继续说: 「烧瓦斯,用电力,多贵呀!」 「那相思树——柴呢?」 「山上找哇!知道我意思吗?还有:你一定反对我跑去南投——人生路不熟,对不对?」他笑得很开心,改用惯用的语言说:「加尔讲:一系,解决柴——问题.者地,相思树仔极济:第二系:少合外人看走……」 「相思树,唔系野生——,尔?……」 「用买呀!买树枝啦!极便宜……」 秋霞还有诸多疑问.他知道.他成竹在胸,一再谕示伊:成功在即,稍安勿躁.伊不再噜嗦,也全力投入. 「南方 」终於砌成,烧 制陶的伟大梦想终於实现.那位「挖来」的师傅果然守信投入,另外又找来两位「半师傅」协助…… 「烘」「试」「炼 」两个多月,然后正式「进胚」「封闭」「烧火」……一切按部就班,事事顺顺利利.「熄火」「焖」,然后「降温」「启封」「出」…… 第一次真正成品呈现,这是何等激奋狂喜的事.可是……那些「东西」东凸西凹,左歪右斜,全变了形变了样:有一部分硬如「火头砖」,一部分犹如未烧的「素胚」,还有一部分碎裂一堆黏在一起. 师傅,老板,工人,老板娘:相对无言…… 「者?系唔系:『 变』?」他悄声问. 「唔系.系……『 败』啦!」 他命工人把这些废弃物连同灰烬炭屑一起堆在 灶左侧菅草丛里,并以禾秆盖著.他毫不气馁,继续作业,再「进」「烧火」……结果还是失败.他再来,再失败.很快地 灶左侧拱起一座一丈多高的「小山」.小山很神秘,始终是遮盖著禾秆、破雨衣之类. 他把「师傅」赶走,以「工人」待遇留下两个「半师」.他痛定思痛,决定一切靠自己;他再外出参观,不断尝试实验.由於说不清楚的理由,他一直拒绝外人参观. 约一年半之后,也是经济上山穷水尽之际,烧陶的成功二年渐渐提高了,能够生产有形有样的东西了.问题是,这些成品,全无特色,根本不可能维持收支的平衡. 是失望,也是三个女儿生活之需,秋霞决定回娘家帮忙,以薪水维持三餐生活. 吴良久至此可以说绝望了,完全放弃烧陶的苦工;他藉酒消愁,也藉酒装疯;他还藉酒避债使酒耍赖;他是垮了.亲戚朋友都如是说. 然而,人间事况往往是祸福相随否泰轮回的. 一九七七年是一个关键性年代,这一年起台湾本土意识由逐渐醒觉而普遍觉悟;本土化的口号响彻云霄而台湾古物骨董之烟尘遮天蔽日;於是悬挂本土文化招牌的行号商店自台湾头开到台湾尾,热闹非凡,令人心动神摇…… 终於,吴良久的机會来了.「把握机會,出手」是他的哲学,现在有了实践他的哲学思维的空间啦. 一九八七年的某月某日,某大报的名记者,因为被指定要报导本土文化的人与事——迷路而来到「南方 」.首先,就被 口空地上歪凸斜凹的「东西」迷住啦. 「请问:这是?……什麽宝贝?」 「喔!对不起,这个……不该给你看到的……」 「什麽?是什麽?」记者是机警的,岂容他推托:「等一下——让我拍一张上报!」 「不行、不行!不可以!这是『 变』……」他突然说出「 变」二字…… 为什麽會讲出一句意识之外的名词呢?这些年来他是百思不解.也许这就是福至心灵吧? 第三天,他的「 变」名作照片出现在名大报艺文版第一栏,以破三栏之势介绍给世人.那天晚上起,电话铃就变成可怕的警报器.陶艺收藏家登门了,各公私画廊要求展出了,一般有眼光的陶品爱好者开支票了. 他不敢惊动别人,夫妻俩用三十几个夜晚,把那已然堆成山坵的「 变」名品自灰烬中掏出来,收藏在秘室里,等待识货的人出价收购珍藏. 成功是愉快的,尤其与财富同时涌的时候当然名利也有副作用,例如:不知不觉使夫妻生分起来.例如:邱丽美的纠葛.不过总括而言,他是胜利者、赢家.「 变」给他的启示是无穷的;一切随缘自然,机會总會到来.他不去牵挂有关女人的琐碎俗务了. 现在他在用心思考,也以艺术眼光考量:这张美丽的义大利玉石大圆桌,如何摆置最好? 附注: 一、登於《民众日报?星期小说》(一九九三年十月十日) 短篇小说第十集 回家的方式 作者:李乔 没人领俺回家 一九六一年端阳节的第二天午后. 这里是火烧岛「警总新生训导处」围墙外,后山所谓「望夫台」西侧五十丈的地方. 于世宾把以层层牛皮纸包紮的「留字」放在五尺高的「洞屋」屋顶上,用两块砖头大小的石头压妥. 之后,他一眼停留在前方山下,座南朝北万坪规模的「新训处」上.第二眼环顾左右岛屿的景物,然后视线拉开、伸展,望向绿波白浪翻滚的海面.他知道,西北方海天冥冥处的一发青山,应该就是台湾岛新港与东港一带吧?越过可见的海天进入梦魂万里空间,再浮现在白云纷飞的宁静乡城,那就是故乡——山东濮县的一隅…… 这就要回去,可以回家了.祇要经过一道「手续」.是的,是「一道手续」使出狱时间搁了,离开不了火烧岛,回不了台湾,当然更甭提迢遥天涯的山东濮城. 于世宾是因五一年三月间「匪谍周作民等叛乱案」受牵连判了七年徒刑的.当年主角周作民,以及主要分子戚耀富、戚其岳等八人判了无期、十年等徒刑,于氏并未列名其中.祇是后来在刘旭春(判七年)的书信中出现「于世宾」三个字;不知如何「一表三千里」给扯上的.实际上他根本不认识刘旭春其人,他许那个「于」和他同名同姓罢了.不幸的是刘和于都是山东同乡. 于氏在台北市摆书摊子,一个稚子大动乱时未能携带同行,因而原就多病的妻子忧伤得好似风中残烛. 一九五一年四月莫名其妙被捕,奇奇怪怪的牵扯,非人的种种酷刑.死去活来后一直陷入恍惚状态中;当意识稍为清醒时他才知道自己被判了七年徒刑.理由「據说」是触犯「惩治叛乱条例」第六条.起诉书上说是:受奸人蛊惑,利用摆书摊有利条件传播不实消息,足以妨害治安或动摇人力…….依律应处以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徒刑,因「姑念……」所以以最轻的七年定处. 判刑确定后,由看守所移入台北监狱(其实都在北狱,祇是划分使用而已.),三个月后就转到火烧岛来.一九五八年三月刑期届满,援例应送他处「补强教育」一番然后释放. 但是他一直被留在「新训处」.理由是他的家人未来办理任何手续,因为他的病妻在他移监火烧岛不久就过世了.狱方根本未予知會,是老乡徐某辗转通知他的. 再过一年,管理人员正式通知他「办理出狱手续」.因为「补强教育」结束,「思想已获导正,并无可虑倾向」. ——依现行叛乱犯期满释放条例,犯人出狱必须要有父母、夫妇、子女媳婿、兄弟及其配偶等近亲等人,而又在台湾本岛设籍、有正当职业者,出面具保并予「领回」才能真正离开监狱. 换言之,于世宾注定不能活著出狱了.除非那留在中国大陆的儿子「投奔自由」来到台湾,又设籍又有正当职业而又能证明彼此是父子关系…… 这件事慢慢在北市山东同乡间传开了.他们具书状向有关单位陈情,并愿意以同乡名义多人连名作保,结果不但不准,主其事的热心同乡们还被约谈了几次.到此,人人「谈于色变」,噤不出声了. 练习走回去 于默默思索、步步计较,但从不埋怨、不出恶言.他把一切深埋心底,但求脱困之道.可是一切都徒然,完全的绝望. 他本来就是沈默的人,一个满头短短白发,高而奇瘦的老人.到此他更少开口,甚至发出声响了.管理人员不再管束他,让他自由在万坪「新训处」走动游荡.到了后来连围墙大门也不设防他了;祇要每晚收监前返营就行.他成了火烧岛「新训处」传说的一部份. 不过实际上他很少离开「新训处」外出.既然不能离开火烧岛,万坪的「新训处」也够让他俯仰散步了. 又过了几个月,他突然以另一「姿态」出现:他穿上珍藏八九年那一套草绿色「中山装」,头发须髭整理得整整齐齐又乾乾净净,脚踏与中山装同样悠久历史的黑皮鞋,左右手各拎一包行李——开始以「新训处」围墙内为範围,自早餐后就作「巡回」行动;也就是一圈一圈地「往前进」…… 中午是不休息的,也往往忘记用餐,还是走著、绕著,直到下午四时五十分晚餐为止. 「老乡,你干啥嘛?」难友好奇十分. 「俺是练习、锻练脚劲儿——不然,嘿!老家这麽远,走得动吗?您说!」 难友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过后有人忍不住悄声说: 「人家不放你哪!别胡闹!去休息!」 「谁说的?谁说不放?他们关得住俺吗?当俺脚劲儿足了,锻练好了,翻山越岭,俺也會走回去!」 「你是……唉!」 「当然啦,目前,身体是给困住了;俺的心是困不住的.国父不说过吗?『知难行易』;心是知,身是行.有一天俺的心——意志力达到最高境界的时候,俺的身,也困不住,俺就可以回去了.」 很显然,这个人精神有些错乱了.人,更瘦了,显得更高了.始终就是那一套中山装,甚至於晚上也不肯换下.他说:不能因换装误了时间,要维持随时可以行动的准备.他总是说: 「俺的时间给误了,不能再误下去……」 到了晚上,平时不言不语的人,在进入半睡眠状态时就开始自言自语,也可能是梦话吧?结果把难友们吵得不能安眠.难友把他摇醒,然后温语相劝;看他心神清醒就给说明「现实」…… 这时候他就又恢复完全的不言不语,楞楞茫茫的模样了;而泪水不断涌出,迸溅而下.很奇怪,这麽乾乾瘦瘦的人,又是快六十岁的人,怎麽會有这麽多泪水呢? 当然,第二天他又「恢复常态」;携带行李,盛装作锻练脚劲之旅. 「还在这里呀?于世宾.」难友故意呕他. 「快了,俺是快了.」他正经八百,边走边答. 「快?快什麽?到底你要回哪里?」 「回台湾,还有回山东濮县老家,您知道的……」 「你回不去啦!回去——你也记不清啦!这麽久了不是?就安安份份在这里『锻练脚劲儿』吧!」 「不行!这儿,不是俺的家,俺必将回去——您可别送俺!」 「唉呀!别死脑筋了,就以这儿为家吧?人生匆匆,何必呢?别计较故乡异乡,随处而安——我们都一样,明日双脚一伸,入土为安,就这样!」这个难友是诚心实意相劝相慰的. 可是他不聽.心神恍惚时候,显得跟安宁清醒时刻都一样,就是执著於:「练习」回去,一定要回去,可以回去;要回去,是无人无任何事物能抗拒的.不过,跟人争辩或跟自己争辩过后,又是泪水缤纷,凄然吞泣.也许,祇有这时刻才是真正清醒的吧? 于世宾的异行怪事,渐渐引起「新训处」高阶层的注意了.决定要把他长期囚禁起来,不予任何「散步」机會.然而,就在这时候——正准备执行囚禁令的时候,这个又高又瘦连「人形」都看来有些变异的家伙,早上九时左右,突然以「全副行头」闯进总部办公室来. 「啊哈!俺总算找著了,总算回来了.」他兴奋欢呼,嗓音都变了,这是从未有过的. 「你说什麽呀!于老头!」尤分隊长显然没聽懂他说什麽. 「好啦好啦!千山万水,总算回来了!」他打量尤一阵又说:「兄弟:您怎麽在这里呀!这是俺家呀!」 「?……」 「俺说,秀凤!秀凤你出来呀!俺回来啦!」 「秀凤?秀凤是谁呀?于世宾!你真……」 「闭你狗嘴!我于某人你管得著啊?秀凤是俺发妻啊——你!滚开!」 ——遗憾得很.他是真正精神错乱了. 據说「新训处」为他开了一次會,决议提请上级「专案」移送岛内处理或治疗.另一建议是,送回岛内「释放」,还他自由. 據说上级驳回所请,理由是:为了人道的理由,不宜任其生灭;为了治安的理由,应该留在新训处,直到完全复原为止. 俺真的疯了? 於是他被囚在「特别室」里.所谓特别室,其实就是处罚犯规囚徒的禁闭室;把它彻底清理一番,把他的随身行李搬进来,换一把体面的大锁.如此而已. 就这样.于世宾不但不能开释离开监狱,还被长囚起来,连一日两回的放封时间也免了. 囚禁之后,他一改往常的沈默寡言,而变成喋喋不休的老家伙.问题是根本没有聽他诉说的对象.不过,也许无妨,因为这时候的他,也不一定需要特定的谈话或聽话对象.这时候他是活在时空浓缩,或不囿於时空甚至所谓「有无」的界限中.他是自由自在的,那原先已然遗忘的记忆都恢复了.他能把童歌完整地唱出来,还有抗战歌曲:尤其那「流亡之歌」,日夜必唱多回,后来全处难友近半的人也能哼上几句——也许那已然编入历史的人间大灾难,今天的情境与深沈的哀伤有三分相似吧?歌词大意是: 如蛾挨火 如萤挨夜 我辈挨难 挨难 风波何惧 昂首挺胸直向前 擦乾腮边泪 脱去绣花衫 温室不是我们的家 要向那漫天的风沙 红烛将残 瓶酒已乾 相对无言 无言 群羊就缚 谁援 长夜何漫漫 共君一席话 明日各天涯 纵然惜别仍惜别 谁复知见期 关山隔 魂梦牵 无翅难翔 难翔 遥望云天 思念故人泪沾裳 劝君多勉励 愿君多欢颜 祇要心上铭记 相隔两地又何妨 ——是的,「关山隔,魂梦牵」,这是重重关山、云山遥阻;非为战乱,不是天灾,而是无以名之的莫明其妙,莫明其妙的不知所以然.于世宾由沈默寡言而一变为终日嘻笑唱歌的人.之后,约一个半月之后,他的「多语症」豁然而癒——他又回到沈默的人,甚而是旬日半月不说一句话的人.不过他的喉管经常振动跳动,有时嘴唇也微微颤抖.显然他还是喋喋不休.或者说不跟视域内的人说话,而是自己跟自己倾诉,或另一批心灵上的知己难友细述愿望或委屈吧? 由於显然无安全顾虑,又顾念他「无罪可待」而身世堪怜,决定恢复他自由之身——放任他在「新训处」自由活动.为了表示怜惜「同情」,堂堂少将处长大人还特别在办公室召见他. 「怎麽样?身体、起居,都还好吧?」 处长温言问. 「……」他笑笑,羞赧地点点头. 「有什麽困难吗?缺什麽?处部會尽量协助你.」 「……」他抬起头瞧处长一眼,还是笑笑. 「安心在这里休息——等候,这个,总有一天……」处长有些词穷. 「……」他点头,笑笑. 「不是不放你走.实际上是放了,祇是你没人领回,对不对?这是法律,没办法.要修改法律,这个要慢慢来;不是本处能决定的.所以…….」 「……」他眼神一震,还是浅浅笑著. 「总之……」处长到此,还是挥挥手叫他出去. 总之,从此以后「无言的于世宾」就在大家见怪不怪,不感觉他的存在情形下,幽灵般,屋角墙边的小草般,也像到处打转的一阵阵无定形微风,在「新训处」徘徊、闲荡、移动.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又不再日夜拎著行李走动了;祇是两手插在口袋里,时而埋首胸前,时而抬头仰首,望著蓝天漫无目地地走著.因而时常仆跌地上,甚或落水泥塘.纵然如此,他无睹不感,我行我素. 到了一九六一年三月间,他迷上「新训处」围墙外西邻的山岗.这里是处理燃科的供应处;经常由难友上山砍柴作为炊事伙房的木柴. 在山岗左手边,靠近「新训处」範围的左侧界线处、较平坦的台地上有一座凸起两丈的土墩;难友们叫它「望夫台」. 據说,实际上是由一个摇笔杆的难友胡乱编织出一则缠绵凄恻,却粗陋的故事而来:一位长刑难友的未婚妻来要求會面.起初是监方不准,后来却是难友为了令伊死心他去而拒绝与會,祇送出恳求伊他适的信函. 实际上,未婚妻来會面,是要求解除婚约的. 现在面对情意恳切、自动劝伊另寻幸福的长函,伊羞愧难当,越想越难以自己.於是绕到这「后山」来.伊爬上一座土墩、俯视远望,泪流不止.什麽是爱情,幸福是什麽?自己追求的又是什麽?伊哭倒在土墩上面. 入夜,狂风暴雨来袭.第三天,被难友发现伊紧紧攀附在土墩上,气息微弱如缕.抬下山急救,可惜不治气绝,不知此女名姓住址,无人认识.结果就草率埋骨於土墩下.从此风雨之夜,月明晚上,土墩上常有一个女人形影出现,有时传来叹息,有时是出现哭声…… 「新训处」的难友闲著无聊,就不断新旧口传这个故事.那个土墩不知哪年起被称为「望夫台」了. 于世宾现在是「无安全之虞」,行动几乎完全不受限制的;除了下山三餐歇宿外,经常留在「望夫台」附近盘桓终日.在天晴日暖的夏日,他还「夜不归营」,在这里「冥思」幻想.没有谁能劝动他,大家也就见怪不怪,由他自生自灭. 后来杨逵等「大牌」政治犯在这附近结一座草寮,供一群同志这里闲聊,或讨论问题.于某不跟谁接触谈话,不过大夥下山去了,他就窝在这里睡觉或发呆.既然是「无害」,杨等人也就任他出入使用. 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回家 一个晴朗的午后,于世宾越过「望夫台」土墩,走到山岗台比较平坦的台地尽头.台地尾端是椭圆形,尽头是落差三五丈的坎谷.在右前方,坎谷最浅的地方,也就是斜坡的起始地;这朝北的地方,一面壁立,可以开挖弃土,沿著斜坡砌成一个小小「洞屋」.对于而言,这些景物有些似曾相识…… 于世宾沈沈地、痴痴地盯著这个地方.他,脑海汹涌,一撮模糊却也十分明晰的念头浮了上来…… 左右背后,尤其百丈外地势比较陡峭的地段,这是残秋的季节,那灌木林,粗枝巨干的乔木森林,日头下祇见一片赭红,迎入眼目予他跌入漩涡幽梦的感觉. 他做了一个决定.重要的决定,此生此世最后选择. 他想他找到了与梦魂相牵的地方了.原来大地是相连的;在如此似曾相识的所在,为自己营造一个容身之地,那麽外面现实人世的风霜岂奈我何?谁都囚不住我的;我这就回去;祇是人们不會想到我是以如此不同的方式回家罢了.他想,他向自己宣布. 於是他开始一步步去完成那「奇特的回家方式」. 首先他选择地势有些陡但不太陡的台地边沿——正对著「新训处」处部办公厅外插旗杆的同一直线上;斜坡的落差造成的坎谷祇有五尺左右,站在这里挖掘台地土层,形成一半凸出一半仍在台地上层的「洞屋」.……他收工时以草蔓树丛把「工地」遮蔽起来. 他花三个星期的时间完成小土屋的模样:约三尺宽,五尺纵深,凹下两尺的土屋盘底.第二步是屋顶部分,先以树干做一个棚架,然后在上面推叠一层大小石块,并以泥浆凝结大小石块.这样便完成一座「屋顶」了. 小洞屋坐南朝北,三四尺的「门」就在斜坡露空的地方,与处办公室前的国旗遥遥相对…… 工程完成了.因为是在秘密中进行,而且他在新训处是「闲神野鬼」——始终无人闻问他的一切. 到了这个境地,他发现不是自己在做什麽,或者说,不是有一股「意志」在指挥他做什麽,而是恍然中有一轨道;自己自自然然进入轨道.这个轨道的一切以非语言文字声响之类符号来表达意义,而是无形的,陌生的,从未遇到过但他就是一接触就完全领會的「方式」让他理解,也予他信心:一、要回去,二、谁都阻挡不了——他就是被这种「信息」所引导,冷静地,按部就班地从事「回去的行动」…… 「愤怒吗?怨恨吗?」心的某角落有这一疑. 嗯,是有一种沈沈的痛楚,一种森森的凛冽,那不叫做愤怒和怨恨.或者说,那是超过「愤怒」或「怨恨」那种意义有局限的东西. 他想前想后,仔细检点,觉得一切准备停妥了. 他深思熟虑之后,认真地写好一封信.这封信一定要让人看到,却又不能太早太慢;太早怕坏了大事,太慢怕字迹模糊.他把信笺套进牛皮纸里,上面再加两层防水布,然后再放进大一号牛皮纸袋里. 行动日子到了.他携些酒菜上山. 昨天是端阳节.气温不底,日头暖暖的. 「落成」的洞屋突出地面约五尺.满好看的;几颗杂草的种子已在「屋顶上」发芽,吐出嫩嫩的新绿.生命,好美、好快,他觉得很喜欢. 他先把「牛皮纸包」以砖头大小的石块压在「屋顶」较平坦的地方;位置满醒目的. 他把豆腐干、小鱼干、皮蛋、炒花生等摆出来;半瓶米酒还用旧报纸包裹著呢.这是丰盛的一餐,他要好好享受一番,忘了带酒杯,以瓶口对著嘴牛饮也不错. 他希望慢慢享受,可是不由自己地速度在加快;好像是时间到了,心底深处有一「命令」催促著:快!快走吧!不然「夜长」梦多,搞不好被打扰,有变卦…… 这是什麽话?路已走得这麽远了,还怕回头吗?废话笑话浑球话.他不再跟谁争辩,他把酒菜以原先舖底的手帕、旧报纸包起来,清净无遗地包成一包,然后把它用力抛进坎谷下面. 不再犹豫,也不左右观望,前瞻顾后;他以平稳缓慢的动作,侧著身子挤进「洞屋」里去.本来「大门」满宽的,可是用来支撑「屋顶」上沈重土石的木柱把空间隔裂了. 「洞屋」里一片乌黑,这朝北的空间,日头全进不来.这一片乌黑毋宁是魅惑力十足的,他觉得全都在自己预计之中,控制得很好. 他还不想立刻把支撑屋顶土石的几枝木柱推倒.现在「室内」虽然乌黑一片,浅浅的坎谷下,那一片灌木林,山岗下赭红的林木枝叶,再往前占地万坪的「警总新生训导处」……都尽收眼底.虽然老眼有些昏花,眼眶不知哪来的水汁镶护著,使眼前景物既明晰又摇晃著,显得相当「生动」…… 哈!现在,那一切跟自己隔著一道无形的鸿沟呢.换言之,眼前那个世界的一切,跟自己已然全无关连,那个世界任何丑陋、邪恶、不义,已经奈何不了自己啦. 他在把支撑在木柱抽落之前,对於这个世界作最后的一瞥. 世人不知以什麽眼光看他这个——可能被看成荒诞的行为?一个幽囚多年、刑期满了却因没有亲人「保证」与「领回」而久久滯留监狱的人,如果不自救,祇有在此直到老死.而所谓自救,却不是这个人间所认为有效的手段;这个人间认为有效的手段却被那人间的不义者独占了.於是这个绝望的老头,自己挖一个洞——在异乡异国的陌生土地上,把自己埋了. 唯有土地不會拒绝俺 祇有土地不拒绝他,包容了他.土地没有成见,人不能侮蔑土地,而大地是连接在一起的,於是这异国异乡土地接纳了他. 压在「屋顶」上那封信,大意是这样:留予公义世人: 俺走了.伟大的政府不许俺走,俺自己把自己埋了,看看谁奈何俺? 俺在台湾未有亲人,末有人证明俺是啥人,末有人来领就不能出狱?好,俺就把自己埋掉;俺还是出狱了,怎麽样呢? 末有谁害俺,坟穴是俺自己挖的、盖的.俺用木柱撑住洞口,俺进去后就要把木柱推脱,让土石压下来,封住洞口.俺是自埋是自杀.凶徒们莫借机會又去陷赖人了. 俺走了.俺的魂魄會飘过海洋返俺故乡.山东濮县,于世宾.辛丑年秋,绝笔留字. ——一切已了,心愿告一段落.他不再迟疑.他以全部力气凝聚在双脚上,他以双脚把承负屋顶上百千斤土石的四枝木柱推脱、跳开.於是土石自上而下,自左右往下往中间塌下、封盖;把于世宾他给埋了,自了. 第三天,一批上山砍柴的难友发现了,包括那包紮多层的遗书.其中,最冷静、不易激动的作家政治犯「老杨逵」竟幽幽哭了. 大家在默想、想像,于世宾的心路历程到底如何?如果以文字把于自 的过程写下来,那心里的点点光芒如何连串起来呢?没有一个作家能够以「移情作用」去把握去模仿于老的心情点滴的. 大家不妨细密地,很虔诚地「将心比心」看看: 那赴死的「姿态」多麽可怕! 那寻找方式,下决心的过程;决定时刻的心境如何? 慢慢地,坚定地一步步砌造「洞屋」的过程,那心情…… 当「洞屋」完成,执笔写下遗言时的姿势模样…… 他如何走入「洞屋」?回首一瞥这人世的眼神如何?…… 他进入「洞屋」,伸手掣掉支撑的木柱——那是两个世界的分界、最后的机會;也是全然拒绝这个人世的行动.他迟疑过吗? 实际上,他,完成了拒绝的行动,进入另一世界. 就外界的人世来说,他是放弃了生命.到此之前是如此.可是就这瞬间起就不是了.诚然,前此,不义的人世排斥他应该享有的存在权利;他是被动的.然而此刻起,他是主动的;他绝对地拥有自己的生命.以自己的双手掌握自己的命运,他终於拒绝了这个不义的世界! 他自 的空间太狭窄吗?不,「洞屋」与大地相连,他仰躺在芬芳大地上,他是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了.想到这里.杨老手上那张信笺飘落地上了.他的泪水已乾,他笑了. 同来的难友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浮气躁的年轻无期徒刑犯林某,一脚踩在坍塌的「洞屋」土石上,拉开嗓门,面对「新训处」狂吼一声,然后大叫: 「打倒……」 附注: 一、登於《台湾文艺》新生版第二期一九九四,四月号,署名:万吉祥 二、选入《一九九四台湾文学选》(前卫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四月) 短篇小说第十集 母亲的画像 作者:李乔 母亲是一位很瘦小的妇人,眼睛满大的,眉毛疏少,脸颊有些凹下,因为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后来连那只暴牙也脱落了.伊嘴唇四周罩满向外放射的细纹,辞书上所谓「饿纹」,大概指的就是这个. 伊活到七十一岁,约五十年的日子都在半饥饿或饥寒交迫中度过,所以嘴边布满「饿纹」是很自然的. 伊年轻时期的模样,我「应该」不清楚,因为伊四十岁才生下我.大哥大我十三岁,我还有两个妹妹.依此推算,伊的生育时期相当长,主要原因是家父经常在坐牢与「逃亡活动」中,在家的时日太少.另一点是,據说伊怀孕了十二回,活存下来的祇有三男一女;伊一生视子女如「心肝命根」,大概和这样低的活存率有关吧? 追索脑海的奥底,对於母亲的最初记忆大概是伊「绞脸」的一景.初夏的午后,在茅屋屋檐下,瘦小的伊坐在高高的竹凳上,穿的是灰蓝色「大衿衫」(客家妇女的盛妆礼服).伊有一头浓密的乌发,脸小小的.替伊「绞脸」的是大姑(实际上伊是「花囤女」——童养媳,并无亲姐姐). 所谓「绞脸」,是古时乡下妇女唯一的美容术.「美容师」用一条细线,以双手大、中指交互扭搭,构成一个交叉面;再以右手大、中指牵动,使交叉线一紧一鬆,用来拔去脸部的汗毛.在「绞脸」前要敷上厚厚的一层白粉.在我记忆中,母亲脸上就那样上过一回「化妆」吧? 客家人的传统说法是,毛发浓多的人「命歪」(命不好);我母亲直到晚年还是一头浓发,不过已然花白且近於全白了. 我小时候总觉得母亲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例如,伊对於老公诸多不满,尤其他经常很长很长一段时日的「失踪」.伊总是在我和妹妹不在身边,或睡著的时候,一个人嘟嘟浓哝地咒骂老公,或一边流泪一边开骂.记得我头几回睡醒后发觉,或从外面回来看到时吓得要命.因为伊那样子就像面对一个人吵架或争辩什麽似的.而实际上伊眼前、身边并无别人哩. 当伊发觉被我们「捉到」了,立刻伸手在脸上用力一摸,然后装作若无其事或熟睡的样子…… 在我童年记忆中,最「晦黯」的部分是:父母几次激烈吵架的景象,其中一场父亲还动手打了母亲.母亲好像不曾还手,祇是低低垂首——以至於我的记忆底层,祇剩下母亲那披散的乌发完全罩盖了的整个半蹲的小小身子.伊始终未哭出声音来.是的,被动手打了之后,伊就不再开口争吵了. 直到咆哮声随著撞开篱笆门的 喀声消失,伊才缓缓起身,缓缓转身走入卧房. 我紧张又「痛恨」地跟在伊后面.伊突然转身蹲下来把我抱起来;紧紧地,深深地搂在怀里. 「哇……」我放声大哭. 伊却还是没有出声.伊全身颤抖著,那是很大幅度的抖动;我好害怕伊會抖著抖著而突然倒下来.还好,没有.不过我突然感觉头顶一阵湿热,啊!是湿湿的温热.很快地,我的脸上也被那湿热覆盖著.我想那是伊的眼泪.不止这样,接下去,我的脖子、胸前全是一片热热湿湿的. 这个感觉和疑惑一直留在记忆库里.疑惑的是,伊,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我的母亲,怎麽可能储藏了如此大量的泪水? 伊还有一个更奇怪的「习惯」:骂人骂累了會回过来骂自己;打人打「过瘾」了,竟然會转过来打自己…… 那是我的记忆里,最底层部分之一;那是一半朦胧模糊,一半清晰可辨的童稚记忆. 「阿妹伯」是我童年里常出现的两个老头之一.到他死后,我进入职业学校读书的时候才知道,他是一个「唐山人」.據说还是唐景崧的「抚辕亲兵」.唐大总统(一八九五年,短命的「台湾民主国」总统)跑回大陆了,可怜的「阿妹伯」,妻儿失散或死於日军进入台北城的前夜,不知怎麽流落到穷僻的薯仔林来.(按:详情在本人《寒夜》一书中有详述.) 阿妹伯是一位神秘人物,他懂得把脉看病,采草药制药丸,接骨推拿等.他有一奇特本事,我是唯一在场目睹者. 那天我陪他爬过一段陡坡,又滑落到一个深谷中采药.他总是一路东指西探地告诉我一些草木的名字.他说这些都是「药草」,要我认真记清楚.可是我兴趣不高,我急切期盼的是要他教我「打拳」. 「不行,要先学药草,再学拳头.」他说. 「不要!先教 (我)打拳, 才要学药仔.」我说. 这是我们之间的争执.據说父亲曾要求他把拳术和「汉方」都教我,母亲却反对我学拳术.这一点我很不高兴. 那天他表演的却不是拳术,也不算医术.我想那是奇术:他选择一枝很粗壮的「黄藤」,以左手把那长满勾刺的两台尺长「黄藤芯」拉过来;他抽出一把薄薄的利刃,朝「黄藤芯」腰部以斜角度劈下、切断. 他的动作快得吓人:他抛下右手的利刃,接住快要落地的上截藤芯,把它衔回切口并以左手握住;再以右手把口里吐出来的绿色黏巴巴的东西敷在藤芯切口衔接处;又拿一条事先准备好的苎麻丝绳把衔接处紧紧绑好——「黄藤芯」又恢复两台尺长的原状了. 「阿妹伯,你嘴里吐出的是什麽?」 「草药啊, 一路采,放入嘴里嚼碎的……」 「?」我拿疑惑的眼神盯住他. 「嘿嘿!十日后再来看——你不能跟什麽人讲!」 大概十天之后吧,他像小孩子那样「兴奋得很」,带著我去看那被劈断后衔接回去的那枝「黄藤芯」. 首先,我发现藤芯长高了一些.他以小刀切断、剥掉苎麻丝绳,以及黏在一起的那些黏巴巴的东西…… 我凑前仔细瞧瞧,哎唷!那藤芯切口多了一条凸起的褐色赘疣,可是,它「长回去」了!明明切断的藤芯十天之后可以「长回去」?我十分訝异地望著他. 「神奇吧?」 「厉害!太厉害了!」我说. 「是那个……」他指著那个大嘴巴说:「我用的草药厉害.」 「哪里弄来的?怎麽會有这种药?」 「就这山上采的呀!那天我是边采边把它嚼碎,和著唾液——你自己看到的嘛!」 「那叫什麽药?」我并不全信. 「那叫做『猴哥药』……」 那是他的师傅传给他的独方奇药;是长期观察猴群,从牠们那里偷学来的.因为猴群下山觅食为害农作物,人们就把牠们居处附近的大小藤索——就是牠们回巢穴的交通工具劈断,逼牠们回不了家,成群迁移. 结果人们发现,有部分藤索被接回去,长回去了. 这件事被老师傅知道了.结果他花掉多年的时间观察、学习、实验,於是学會了「猴哥药」.阿妹伯从师傅那里传到了这个秘方. 「真的?你是说真的啊?」叫人实在难以相信. 「咦?从头你就看到的嘛!」他不高兴了,长脸,拉得更长.喔,对啦!他有一个超长的戽斗下巴. 「那……教不教我?」我有些怯怯的. 「教.当然教.不过,要一步一步来.」 「一步一步?有几步?」我不大了解他的意思. 「第一步先熟记一百二十种药草再说,至於药石、药虫、药汤头……,以后再说.」 「不要不要!药什麽,太多了,聽不懂也一定学不會!」我想想又说:「一百二十种是多少?很多很多对不对?算了算了!什麽『猴哥药』?也不学了,我又不住在岩石洞里,也不想接黄藤芯!」 「没用的细猴仔!」他叹了一口气. 这一回老少俩狠狠地吵了一架.后来我想:实际上我是很想学,他也很愿意教我——后来才知道就是收我做「门徒」的意思.所以吵归吵,最后我们各让几步——实际上是他让好几步,我让一步——我先确实认懂三十种药草的名字,并指出燥、热、温、冷药性,然后他教我「蹲马」和踢腿出半的基本架势. 原来「蹲马」是极乏味的半站半蹲又挺胸又抬头的动作,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总是偷懒怠工.那踢腿出拳也没什麽意思,我觉得不教我也會嘛! 「教一点好玩的嘛!」他怕人胡缠,我下决心要赢. 他楞楞地看我半天,仰首长长叹一口气,然后答应先教我一套棍法. 「这一套『烟筒道』十二式,是从三十六式『打狗棍法』提炼出来的——给老年人舒活筋骨兼防身御盗用的,就教你这个细猴仔玩玩吧!」他说,很无奈的样子. 「阿妹伯,谢谢!」 「先别谢我.谁知你学得會学不會?学會了,万一闯祸,可就别怪我喔!」他还是那不耐烦又无奈的神情. 我当然欢欢喜喜认真学习了.结果祇用三天的工夫,我就把十二式「烟筒道」的招式学得七、八分了.这是他的评分.可见他错了.我,「也可能是一块料子」——他自己说的. 可是他只说对了一半,学會「烟筒道」十二式七、八分能耐的我,在三天后的午后,我实实贴贴闯了一场大祸.记得那天近午时分就下「风时雨」,午饭后日头露脸了,亮丽的盛夏阳光下,雨点却疏落但很大粒地巴嗒巴嗒落著. 一群半大不小的「鸡谷仔」(小雄鸡),在大鸡公「红头仔」率领下,跃出遮雨棚,在「日头雨」下展翅伸爪,捉对逗斗游戏. 我们的「红头仔」大鸡公却不理會小辈们,又因为两只母鸡正在孵蛋,所以牠老兄祇能抬头挺胸,在禾埕上来回跨步,顺便「检阅」小辈们…… 雨滴越落越稀越小了.我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做好的「烟筒」——用三台尺左右的桂竹根做成,经切除每节的须根,以粗石磨平,再以炭火焙烤校直,看来像一只「长烟筒」,实际上是我的「武器」呢! 我,该「下场」演练几趟才行.阿妹伯说的:「武功」必得天天演练,不然一生疏就成了「做戏的比画」啦! 哈!新武器在手格外兴奋,招式施展开来,自己都觉得是在玩真的啦!既然是真的,不但举手投足要正确,舞动的「烟筒」也一定要使尽力气,而且要推得远,挥得广;左右前后,步伐手势配合得恰到好处…… 我最喜欢的是——阿妹伯给每一招式都取了名字,可是我记不起来——双手各持「烟筒」一端,平举而 腕半屈,然后用力向前推去;也就是转为双臂笔直持棍向前猛推.当这个动作完成的同时,右手执棍左手化掌朝左前向上高举;这时身子往左打斜,左膝半弯;相对的右腿往右后侧踏出去——这时,自然地所有力量已经贯住在右手的「烟筒」上,「烟筒」猛地往右后侧尽全力扫劈下去—— ——「喀——」突然聽到沈沈而又像什麽碎裂的短促声响. 我想我的「烟筒」打中什麽了! 是「红头仔」大鸡公翅膀张开、不断拍打——咦?那个红肉大鸡冠怎麽……怎麽整个大鸡头……碎啦!鲜红鲜红的血…… 「唷!啊!……」完了,完了,我那一挥…… ——「咯嗝!咯嗝!咯咯咯咯!」小雄鸡们惊慌乱叫了,牠们也知道出了命案啦. ——「汪汪!汪汪!唔……」我们家的老狗「库骆」先是狂吠,在看清「红头仔」惨状后,竟朝我「目沈沈」地怒视著! 我,真的是吓坏啦!我想赶紧逃,可是双脚好像挪不动;我想不对,无论如何我得逃走…… 「仰般(怎麽样)?阿泉水!你又做……」母亲人随声到,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伊看到了…… 「 …… 不是故意……」我边说边往篱笆门挪移过去. 「你试走?过来!过来!……」伊却自己快步冲过来. 以往一聽「你试走!」——「你敢跑就试试」——我马上鼓足力气往屋后院陡坡狂奔,我是「跑给伊追」,我总是赢的一方.可是这一次我真的不敢「走」啦!后来我经常想,经常后悔:我为什麽不像往常那样「跑给伊追」?实际上在聽伊一句「你试走!」,我是被「惊醒」了,我是跑得动的.我站在那里,偷偷瞄伊一眼,啊!伊手上已经握著大把的「竹修仔」.(家里准备了大小两把「竹修仔」,是专用来对付我的:大哥已经出外吃头路,二哥在学校总是第一名,妹妹还很小很小,他们都用不上.」 大把的「竹修仔」——用桂竹的粗细枝条綑紮而成,「修」在腿肚,痛得令人尖叫狂号——出场了,我赶紧作心理准备;看看那高大美丽、威风凛凛的「红头仔」已经「插」在血泊中,我想我是应该——我又想我已经学會「烟筒道」,是一个「学武」的人…… 「啊!」我右手一轻,那「烟筒棍」已经落在母亲手上.伊的「功夫」真俐落.我不加思索,伸手就想抢回那心爱的「烟筒棍」…… 结果「唰」一声,手掌连同整条手臂给大把「竹修仔」狠狠「修」了一下. 母亲的「武功」强得惊人,不知怎麽,抢到左手上的「烟筒棍」——祇看伊左手轻轻一挥一扬——呼一声飞上半天,飞过「乌叶竹」竹丛梢顶,然后再画一个弧形,飞向右边长满梧桐树的坎谷去啦. 我知道,我那心爱的「武器」一定找不回来了. ——「唰!唰唰!唰唰唰——」母亲开始施展「竹修功」!「哎唷!哎哎!啊!哇——」一开始我下决不吭不叫,可是,可是实在太痛啦!真的痛得受不了. 所以又叫又哭,周周转地逃,却怎麽也逃不脱母亲唰唰生风的「竹修功」! 「还敢不敢?」伊停下来,气喘咻咻地. 「哇——哇——」我大声哭,把哭声尽量放大. 「唰!」又来一下. 「还敢不敢?你讲!」 「 ……哎唷!哎唷!哇——哇——」很奇怪,「竹修仔」打下来的痛,一瞬间是针刺般一个个小细点的刻痛直入骨缝,又再钻入骨头里面,其次是痛中带一片片的麻麻辣辣;於是深浅的痛变成被火炙烙而皮裂肌绽那样.最后,剧痛的点、面全连在一起了——反正你全身内外,挨刷的地方、幸免的地方——一起大痛特痛. 我当然是痛得眼泪鼻涕全来,拼命喊叫.另外,还得回答伊的那一问:「还敢不敢?」我不能回答,我绝不能回答! 这是我心中的深秘:记得是在我刚刚了解「敢」、「不敢」意思的时候,爸爸为了一件根本不是我做的事,把我「修」得双腿鲜血直流——他打人是要人提起裤管,连大腿也一起打的.他边打边问:「还敢不敢?」我就是被抽打得到下来,半死啦,也始终不肯回一句「不敢了!」母亲还为这件「惨案」和他大吵一顿. 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没有办法开口说「不敢了!」 打死「红头仔」这件事,我当然不會再做了.我当然不敢再把好可爱的鸡呀狗呀打死!可是,为什麽一定要我说出「我不敢了!」——这样很,很没有意思的话呢? 结果母亲是问一句,不回答就「修」一下.我的哭叫声反而降低了,因为一方面要用「力」抵抗那一「修」一「修」的剧痛;一方面我得努力防止嘴巴忍不住溜出一句「我不敢了!」那,我「阿泉水」就……就會被自己笑死了!刚才咬牙硬忍,不是白费了吗? 「泉水……你说,说不敢了……」 「……」 「唰!」 「……你说!说呀!说不敢了,就好……」 「……」 「唰……」 「阿泉水……你说呀!你……」咦?伊好像气不过,快哭啦. 「……」我当然不说.我快赢了. 「好!阿泉水你不说,好——」 「唰!」伊扬起「竹修仔」狠狠再劈下来. 可是?……咦咦?不对呀!伊不是抽打在我腿上…… 「好嘛!你不认错,阿泉牯你不说不敢了,我——」 「唰!」 这回我看清楚了,伊是拿「竹修仔」抽打自己的腿! 「……卡——桑!」我吓死啦,想冲过去阻挡,或翻身逃走.可是我什麽都没做,因为我根本就不敢动…… 「……阿泉水……你就是,你……」伊哭了,是满脸泪水那样哭著. 「唰!唰!」伊再抽打自己两下. 「卡——桑!欧卡——桑!」我以所有力气喊叫.(我们都用日本话「欧窦——桑」「欧卡——桑」称呼父母的.) 我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我走进屋檐下,低下头来幽幽的,是真正伤心地哭著.我不敢再看母亲一眼. 母亲总算停下那奇怪的动作——打自己了. 伊丢下那大把的「竹修仔」,带著哭声走过来;不,是走进客厅,好像躲入卧房里.伊的哭声中间还夹杂著嘟嘟哝哝.我哭得够累了,很想停下来,可是伊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好讨厌,我祇好继续有一声没一声地哭下去…… 不知经过了多久,我在破竹椅上快睡著了.倏地,腿肚一阵又痛又痒,睜眼一看,是母亲蹲在我面前,伊左手端著半瓠杓的水(温开水),右手拈一块软软的花布帮我擦拭腿肚上的血渍…… 是的,我早知道这回一定给「修」出血的,我一直不肯低头去看,这一看才发现!鲜血一条线一条线的,比我心里想的还惨. 「呜……」 「噭(哭)?噭什麽!泉水,硬颈牯!将来呀!害自家一生人……呜……」说著说著,伊又哭了. 「呜……」已经痛得麻床了,不过心里很难过很难过,我想再哭下去. 「仰般(怎麽)唔肯走开?哼!走开就好啦!」伊这样说. 这就奇怪了,把人打成这个样子,现在心疼了,回过来怪我不逃开? 「捱打两下,你就逃开嘛!看!流按多血!你害阿母呀!呜……」 聽聽:伊讲什麽嘛!伊这样责怪我?还哭! 这,就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虽然瘦瘦矮矮的,但是很少生病.记忆中有一回伊差一些就死掉,我不知道那种「情形」是不是也叫做「生病」? 那年我大概是六岁,大妹妹还活著,二妹还未满一岁吧?事情是这样的: 那几天一直不吹风,闷闷的,好像要下雨又下不来. 大妹妹感冒,小妹妹老是哭闹著.母亲说是没有奶水,挨饿了.伊要我削一条蕃薯(地瓜),用「擂钵」磨碎,然后把磨碎的蕃薯连同蕃薯汁「灌」给小妹妹吃.我多磨一点,自己吃一半. 这几天那个老拿第一名的二哥,晚上也没回山上的家,说是住在大哥工作的工寮里.爸爸「当然」不在啦.反正这间「乌叶竹」丛中的老茅屋就祇有——母亲常说的「无脚筋的人」——老三困守著就是了. 这天,母亲好像没上山除草或浇菜什麽的.中午煮熟一大锅蕃薯并以小火「煨乾」后,叫我和大妹自己弄来吃,伊跑进卧房就不管啦. 下午我教大妹善子玩「老鸦肫」.「老鸦肫」并不是老乌鸦的肫,是一种蔓藤的种子.它的种子像黄豆一样是一荚一荚的,约一台尺长的一荚内有七、八粒十块钱大小、半公分多厚的圆形乌黑种子. 「老鸦肫」可以当作「弹珠」玩,我教善子最简单的玩法,伊还是不會;虽然我不大高兴,但并不生伊的气.因为我这个妹妹很乖,我讲什麽伊都微笑聽著,也从不會在妈妈面前说我的坏话.我那老拿第一名的二哥专门欺负我,被人欺负是很伤心的,我每想到这些就會下决心:不要欺负这个乖乖静静的妹妹.不过善子死后,我一直很讨厌二妹信子.这是以后的事了. 一个下午很无聊地过去了.黄昏下了一点点雨,可是没有用,还是很闷,还是没有风. 母亲躺在床上,偶尔會哼一两下.在天全黑之前我招呼大妹一起吃蕃薯乾,也就是晚餐. 我又自动削好两条大条的蕃薯,用「擂钵」磨碎做好,端给母亲才问:「要不要?」 「好.泉水,按乖!你知卡——桑发病啊?」伊说,伊的声音好细好小.平常是以大嗓子出名的,尤其当我做错什麽「逃」到山谷对面山岗上,伊隔著山骂人,还是聽得清清楚楚呢. 「卡——桑,要赶快好起来喔.」我说,我是很怕. 伊叫我扶起二妹,伊自己却躺著要喂二妹.这样做起来很困难的.我说起来喂嘛.伊说伊不好移动.我不知道这话什麽意思.后来还是由我来喂二妹,喂好了,大家就上床睡. 我们睡的是桂竹片铺成的竹床.冬天在竹床和草蓆间垫一层禾秆,这样比较暖和;现在夏天大概过去了,还很热,所以我们睡「硬床」——抽掉禾秆和草蓆,就睡在桂竹片板上.(为什麽草蓆也收起来呢?因为那个东西很贵;但直接睡在禾秆上會发痒,所以不得已才用草蓆的.) 这张竹床不够大,二妹出生以后,大家逼我到客厅另一侧哥哥们的床去睡.我不肯去,第一,二哥會把我管死掉;第二,他會赖我玩坏他的东西;第三,我不敢一个人睡,闻不到母亲的香味我會做恶梦,也睡不著. 总之,我还是上母亲的床睡.两个妹妹睡最里面,我睡最外面.一切就绪,该吹熄「水油灯」(即煤油灯)了.可是母亲说: 「暗晡夜(今晚),点著灯睡好啦.」 「仰般?水油,贵呢!」我说. 「 ……病了,半夜起来时……」 平时,伊总是在天全黑前洗好澡、吃完饭,赶快上床;我们家是很少点灯的. 「卡——桑,病,很重哦?」其实我看不出来. 「嗯!你……睡过去一点,不要靠近来.」 什麽意思嘛!我有些生气,但想到人家有病——看不出来的重病,祇好乖乖挪远一点,直到右边手臂碰到竹床边的麻竹框.我对於自己过火的动作有些不安,就问: 「卡——桑,你两餐没食咧. 起来拿两条蕃薯乾,你就在床上食好麽?」 「……嗤!」伊轻轻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阿泉水,你虽然硬颈,但系一个好心人,很细心呢.」 「我……没有!」我又挪远一点,母亲从未这样说我,那是称赞的意思吧? 「唉!泉水, 病得重.天光后,不知起得来吗?」 「唔會!唔會啦!一定起得来啦!」我越聽越怕. 「嗯,假使……天光后 …… 唔醒——叫唔醒,因为两三暗晡没睡咧.该时节……」 「该时节……仰般(怎麽样)? 爱仰般?」我快哭出来了. 「阿泉水,你就过坑背去,去喊阿蒜伯婆过来.伊……伊會催醒 .伊有经验啦.」 「好啦.」我聽出来了,什麽「催醒 」以为我不知道啊?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哇——」哭了出来. 「——你會吵醒妹妹呀!」伊怒斥我,但是有气无力. 是的,这个时刻我阿泉水是要懂事些才好.我用力闭住嘴,可是不行,會透不过气来;我张嘴哈气,不过憋著绝不让哭声泄出来…… 「阿泉水,唔使噭,卡——江,會好的啦!唔會就抛掉你兄弟姐妹啦!」 「……」我用力忍,忍著. 「唉!卡——江,尽心咧!上天假使唔……就唔好怪怨卡——江喔.」 「……」 「假使有一日……善子、信子是……唉!泉水!看你的造化啦!你一定爱养壮来,爱打拼;将来成人长大,卡——江在地下也……含笑……」 母亲在胡说八道.伊到后来不是说给我聽的,我却大概聽得懂伊的意思. 我害怕,我要发狂了.我应该爬起来,去大门外大声喊,叫谁来救人.可是我不敢动;不,我是不能动啊! 这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晚上. 我一直不敢睡,也不能睡;不敢动,也不能动. 茅屋外,传来沙沙雨声.水油灯盏的火苗,有时圆圆的,像长不好的枇杷,有时拉得长长的,好似半空中的萤火虫;有时静止不动,有时跳腾著,好像……嗯,好像鬼的舌头…… 想到鬼,我猛地一醒.我这才发现自己险险睡著了. 於是我下决心:一定不许睡著.我要盯住那「鬼的舌头」.大人说的,鬼會捉人,人死就是被鬼捉去了.我要保护母亲,不让鬼靠近床边.我是很怕,但是我不可以怕.我不断提醒自己. 「天一亮,就去喊阿蒜伯婆,也可以叫龙岗背的阿妹伯呀——不过,他是男的,不大好……」我一直盘算著. 最后我决定,先找阿蒜伯婆来救,然后请阿妹伯采草药,他的草药就是仙丹…… 嗯,就决定这样办.想到这里,心安多了,也不想哭了.我要休息一下…… 「咦?怎麽?怎麽灯盏火熄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哈!灯火未熄,祇是变成一点点,一粒豆粒那样一个点而已.是油乾了,我决定起来给灯盏添些水油. 我伸手去扶床边的麻竹框框.哟!我的手上——左手掌一带怎麽黏黏的?唔……乌红乌红的,而且有一种很重的什麽味道—— 「血!哇!血!血!血啊!」 我看不很清楚,但是我感觉得出,我的左手肘以下,左边下半身全泡在黏黏腥腥的血池里了.那是母亲什麽地方流出来的血;我的卡——江伊…… 「欧卡——桑!」我转身扑过去. 「唔……泉……水,天亮了吗?」 「……还没;喔,有一点点,一点点亮了.」 「唔使怕……卡——江……『血崩』了——天再亮些……叫阿蒜……伯婆来.唔使惊……」 水油灯盏「噗」一声熄灭.这才发现已经天亮了. 我看清楚了:除了放枕头的一带外,整张床都是乌红的血浆,母亲腰部以下全是湿漉漉的血…… 我冲出门外就放声大哭了.我一边哭一边喊「阿蒜伯婆」的名字.伊就是「咸菜婆」,我很讨厌的老妇人.这时我当然顾不得那麽多了. 喊了一阵之后,我就往家右侧的「坑仔」急奔;一下坡一上坡,在坑背第一家就是阿蒜伯婆家.意外的是,我刚跑到坑底就遇到伊媳妇,阿业嫂.伊看我一身是血的样子,差一点就晕倒. 阿业嫂很快就代我把阿蒜伯婆带到家.施救的情形我不大清楚,因为我忍不住一直哭,又还要弄给爱哭的二妹吃;我照母亲前不久教的——煮蕃薯糜(稀饭),让我们都有得吃才行.母亲也说过,用生蕃薯汁喂二妹是很危险的,还是蕃薯糜比较安全. 日头,半天高了.母亲可以细声讲一两句话了. 「完全挡到咧!」阿蒜伯婆说. 我想,母亲的命,暂时是保住了. 「血崩山!食按老,还没遇到过按可怕的血崩山!阿汉嫂,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仰般唔早一点讲?」这个老太婆就爱这样训人,好讨厌. 这时候,坑背的、下蕃仔林的人也来了.大部分是妇人,也有男的;阿妹伯没下来,大概外出不在吧? 伊们好像在讨论什麽「秘方」——是什麽奇药救回一条命?可是阿蒜伯婆这个老家伙就是不肯说. 「失礼喔!大家知了就不是『秘方』啦,就唔灵了.不过,放心,谁有难, 一定會去救.」 看到这个人这样讨厌,越使我想找到阿妹伯;反正目前不會有危险,又还有几个人留在家里,所以我决定去找阿妹伯.我走到床前向母亲悄悄说: 「我去找阿妹伯,一下就转来.」 「唔好太久喔……」 「唔會.一定一下仔就转!」我向外跑. 「喂喂!」有人追出来:「泉水!红渍渍的衫裤换下来!」 「不要!我不换!」我说. 「你卡——桑说的,怎麽不聽?」 「我不换.」我停下来,认真地回话:「我要穿在身上——等卡——好咧,我才换……」 说完,我一溜烟地跑了.那个人大概傻傻地站在那里吧?我为什麽这样说呢?伊一定觉得怪怪的.母亲,大概也有些恼火吧?不过我相信伊不會太生气.甚至於比我自己还知道,或还早知道我为什麽这样做,说这样的话.因为伊是我的母亲啊! 实际上我当时有些生气,就不加思索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但当时不知道为什麽要这样做、这样说,后来,甚至长大成人,进而结婚,为人夫为人父了,我还是不敢说我真正知道自己那样做、那样说的「意义」. 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母亲活到七十一岁逝世;虽然母亲的遽逝让我怀抱永世无涯的憾恨…… (我结婚的前夕,母亲悄悄交给我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整理过,切成二十公分长短的约五、六台两的苎麻丝.母亲说:这就是治「血崩」的秘方.那年就是这个东西救活伊的.用法是:把适量的苎麻丝烧成完全的灰,然后搅和在清凉的泉水里,空腹服下;静躺一个时辰即可.至於预后的补身活血,到药房抓药即可. 又,该秘方是阿蒜伯婆过世前教给母亲的.) 附注: 一、刊载於《台湾时报副刊》(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二——十四日) 二、刊载於《幼狮文艺》四八五期(九七卷五期,一九九四年五月) 短篇小说第十集 耶稣的眼泪 作者:李乔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五日深夜,东方「迦太基」首府太贝市陷入一片血色旗海之中.亲罗马的「锅眠党」非主流出身候选人麻鹰鸠高票当选,一个新的酝酿开始滚动…… 同一时间「锅眠党」籍「迦太基」当局执政官吕摩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长老教會西门教堂外,彼在铁栅门外略微迟疑这就从右侧门溜进去,推开虚掩的礼拜堂巨形木门走了过来. 一片阒静.祇能凭著数盏小壁 映出器物的蒙胧轮廓. 吕摩东是有备而来的.或者说,彼心里的抑压到了某个临界点,彼必需找一个倾诉对象,或者泄洪口. 彼缓缓跪在耶稣背负著十字架的苦像前.彼睜大双眼静静凝视泛著隐隐钝光的耶稣.裹著黝黑深褐的裸露肌肤,痛楚凄苦的刑像,走过二千年漫漫岁月的肢体,唉!耶稣 您,请接纳摩东在此向 您…… ——「向您……」接下去实在很难写,或不适合於拿文字来表达. 大家都知道这个晚上吕摩东的行止,可是彼心里想什麽谁也难以理解.嗯,对了,所谓「谁也」还包括吕先生彼自己.可能吗?当然可能.因为是人;人是很复杂的存在.你说你是不是也一样.但是既然存在就有「量」;有「量」便能测出.不是吗? 东方「迦太基」与罗马帝国的对峙已历数百年.呕欠!所谓「对峙」却是需要注解的.本来罗马与迦太基各在不同陆地存活祇有空气海水相连,是互不相属的;可是地球自从人类当家之后,产生「我的是我的;你的也就是我的」——的伟大观念之后,所谓「对峙」就产生啦.万物唯心造,佛主抓到了人类的一些「真理」. 回顾历史,百年来罗迦之间的争端不断.其中三次规模最大影响彼此内外也最为深远.而这些战争罗马当局称之为「布匿克」战争.punie本来是指迦太基语或迦太基人,或迦太基所有之谓,因为罗马人仇视或卑视迦人,所以「语意」就予以「政治性」的扭曲转变成——不忠实的,叛逆的形容词,於是迦太基人变成背信者、背叛的代名了;这个抹黑的政治手段当时做得非常成功.不过后代人说punic wars就剩下中性的罗迦之战的意思了. 实际上,迦太基人是混合的民族,據说是闪族的后代,曾经由腓尼基人后裔治理,腓人后来部分与居民混合在一起,另外部分腓人退出,结果由当地人自立,推出执政官治理,处於自主独立状态.其中也有罗马人,所以社會上、政治实权阶层一直有一批亲罗马份子存在.目前执政的「锅眠党」就是倾向罗马的,不过主流派的吕摩东所属有「同情」自立倾向,至於新当选太贝市长麻鹰鸠与正字招牌的「罗马腥党」却是极端的亲罗统一派. 相对於锅眠党、腥党的在地派分属於「眠进党」和「健嘓党」、「辛嘓家连索」等,这些党派共同主张是反罗反统一,至於风格特色,在他们的党名称上已然充分显露出来,详情不拟细表. 第三次「布匿克战争」在前年一九九五年七月发生,罗马以长程飞弹攻击迦岛北西南三边海岸,虽然伤亡物质损失有限,可是对於迦太基人精神压力与生存威胁是无以伦比的.当然也有些例外:迦岛南部的渔民,多年来渔场被罗马人占據后生活十分艰苦,这回聽说罗人射飞弹,居然解读成「罗马人在炸鱼」,於是百船齐发——驶向飞弹弹著海域企图「捡死鱼」云云. 依據国际间八卦新闻传述,罗马执政官僵则眠先生气得失眠半个月,至於迦太基执政官吕摩东先生却闻之默默落泪数行. 不错,吕摩东心里十二分清楚:世界情势,迦罗国力变化,经济消长,迦太基可能會经不起第四次punic wars !尤其当敌人从内部发动punic的情况时! ——所以,吕摩东跪耶稣前面,思绪久久无法沉潜下来. 「阮天上的父,耶和华上帝:阮感谢 您……」彼以低沉却清晰的嗓音祷告. 「上帝啊!咱赢咧,」彼感到背脊部位涌出一阵热浪,彼改口说:「我们胜利啦.嗯,打赢漂亮的一仗.大胜.嗯!情势始终在掌握之中……」彼以报告长官的心情在祷告. 是的,起始情势就在掌握之中,而「掌握」一词使彼心里有些隐隐作痛.因为彼一直巧妙地利用了迦人份属同类之谊,而到现在彼还是不明白,相对的眠进党中央,以及候选人辛山圆——他们的选举战略战术是建立在什麽「理论」之上?彼起始就瞭然:辛山圆的胜选基础是建立在对敌方,也就是彼吕摩东的某程度的放水态度之上,所以始终以「瞬间黏胶」黏住彼吕摩东:大做文章或投以乞求眼神.这是哪门子选战打法嘛!记得跟日人牛岛氏对谈时提到生为迦岛人「场所的悲哀」的感触.非迦岛场所难以理解那种悲哀.然而面对迦岛人这种「战法」,又岂止「场所」的悲哀而已? 呕欠呕欠!且慢!这样责备辛山圆集团,心底还是有些「馁」的.因为彼知道:辛某,眠进党,以及大多数迦太基人怎麽看待彼;麻某与腥党又如何定位彼,日益仇视彼的罗马帝国又标示彼为何,彼清楚;彼是十分清楚.彼日夜经常情不自禁地向上帝怨叹: 「上帝啊!这款看待阮,系无公平e!」 ——「什麽不公平?」一缕熟悉的声音响自脑海. 是的,什麽不公平?彼还是经不起反诘的,祇能浮面地辩解说:生而为迦太基人就一定要反罗马吗?实际上锅眠党人十之八九并非罗裔人,然则罗马帝国,腥党等及同路人怎麽可以一口咬定彼就非迦太基自立派不可呢? 「上帝!阮已经明白宣示主张统一——二百外次哩!伊嘛死死唔相信!」 「系啊!伊就是唔相信!」那个声音同情似地回一句. 「嗯,不相信!」彼愤然说:「为什麽不相信?因为『非伊族类』吗?」 「不好.不好这样想,尤其你是最高执政官,有此猜测就是不道德的!」那声音转为严厉. 「他们这样怀疑阮就道德吗?」彼的戽斗下巴不觉扬了起来,不过立刻警觉,瞬即恢复敬虔姿态神情. 嗯,真的十分不甘心,实在叫人怨叹! 「上帝啊,阮真的不能信任吗?」彼悲苦地问. 「……」耶稣默默. 「您是说:问阮家己吗?」彼逼问一句,接著向耶稣提迂回的思考:「者且搁下,再看迦人这边,为什麽一口咬定阮,一定系共国e,同情伊呢?」 「迦太基人系:一厢情愿!」那声音冷冷说. 「著!一厢情愿!」彼叹了口气,彼还想把心意剖析得更清楚,可是自己提及一厢情愿四字——由吕摩东彼自己说出,心的奥底有些许不安. 因为心的更深的奥底是有一团朦胧模糊的东西.在雨夕风晨,在清醒的午夜,彼曾经多次试图厘清那「蒙胧模糊的东西」.可是究底彼并未能真正厘清什麽. 「创造性模糊……」世人有这个解读.不过彼知道所谓「模糊理论」并非如此,好心人是为彼恶解恶用了. 「一位最高执政官,可以,如此模糊蒙胧吗?」这是无情赤裸的一戳. 「天下喔保之程哪人喔,子尼得持搭捋K路,诚尼榻单人尼哇阿拉喳利K路陡作!」彼用一句日语古谚来自解.(意谓,秉天下大能者,以单纯诚直行之,难矣哉.) 「没错!可是自己心底真正主意,总有吧?」 「……当然,当然……」 「那,是什麽?怎麽样?」 「者系……」 「吕摩东!你一定要交代清楚!」 「阮,无必要向啥人交代清楚!」彼的强悍性格发动了. 「不必向别人——向自己总要吧?」 「当然.阮清楚得很!」 「真的清楚吗?那就请向你的耶稣、你的上帝表白!」 「嗯……阮是应该……阮可以……」 ——所以,在这重要时刻,彼跪倒在耶稣前面做必要的表白.是的,是「必要的表白」.因为,此时此刻彼坦白自己:自己确确实实模糊蒙胧到心的奥底;灵台之上,实实在在云雾迷漫,冥味晦闇. 「阮e上帝,耶稣基督:请恩赐阮智慧:阮是啥 ?阮是谁?阮是谁的执政官?」 「……」耶稣双眼平视. 「阮,亲自主自立?阮倾向统一吗?」彼缓缓抬头,视线逡巡片刻,然后凝盯耶稣痛苦的脸上. 「请……指引阮……」彼热切的凝视中,彼发现:不,是感觉耶稣的目光陡然投向彼,而那目光在彼脸上搜索,然后移到彼胸口,胸腹,腰肢,最后停滯在腿脚上. 吕摩东感到右膝里侧和左踝后边(俗称「脚掌胫」),霍然炙热起来;那是一种酸痛带痒而又酥软的感觉.彼心头一黯,轻轻叹一口气. 吕的两只脚长年被怪异的病疼所纠缠,这是左右亲近的人所熟知的.在右膝盖沿著下端转到里侧的地方,多年来「维持」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瘤肿.所谓「维持」是指当药物控制不适当时,瘤肿會迅速长大起来. 这个瘤肿,学名叫做「mamed-fungus」,汉名是「霉体菌肿」,俗称「放卡斯瘤」.有些对大众传播心怀敌意的家伙,利用英文谐音戏称:「媒体菌肿」.这是胡扯:和媒体全无关系.那是彼在战前当「学生兵」的时候,训练耐力蹲在渗有废五金污水中,不知不觉罹患的. 據中西医诊断,此症开刀會复发,服药也难根治;后来采用一位赤脚土医的单方:每个月以五钱麝香炖一只鳖服用.这样一直控制住瘤肿不致持续长大.不过几年来有不易控制之虞.據土医说:此症最忌跺脚顿足,人在激怒之际跺顿之间,霉体菌就给震动而扩散,而彼经常跺脚顿足…… 无巧不巧,吕的左脚脚踝后边那个胫筋的部位,从小学生起就被一种类似香港脚的——是细虫而非菌的东西寄生著;也是中西药石罔效.據行家说:这是「蒻虫」寄生的毛病.李时珍「本草纲木」,王涂氏注云:南疆多湿之地有蒻虫,色赤细若发末,择人而栖,附於踝胫间,日夕蚀其阳经之血,卒至气弱而萎.「萎」不明所指.至於对治之法是,於五月五日端阳午时,以黑犬血泡浸一个时辰杀灭之.这是无稽之谈,不过每在酒后,或因烦躁而失眼,那蒻虫便蠢蠢而动,踝胫之间就隐隐作痛啦…… ——闲话表过.事实上,吕摩东是一位意志力相当坚强的人.彼以迦岛不纯血脉当上锅眠党最高执政官,除了奇迹之外,却也证明彼确有过人的能与耐.另外,此人一身兼有的条件也是迦岛人旷古所未曾有:一、身高一八公分以上,确实在东方人中鹤立昂然.二、出身迦岛传统民间宗教的家庭,彼个人却是虔诚基督教教徒.三、身负客家血统,却成为福佬族群人长大.四、留学日本与美国,兼具东西文化素养与现代观念,科学智识.五、留有迦岛人土性十足的行为模式,生活方式,却领會罗马人玄妙的宫闱政治权术. 这是事实的陈述.就彼「不知不觉」取得大位,笨笨拙拙那样斗垮四周政敌;口不择言,直呼罗马亲信为「跑腿的」,笑指罗马射来飞弹为空包弹,还笑骂罗马大帝为土匪——这些拙得叫人生气,土得令人恼火,而彼「不知死活」的招数,叫人受不了,也叫人不得不「忍耐」! 「吕摩东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罗国执政官僵则眠咬牙切齿说. 吕先生聽了,油然想起宫闱之所学,彼笑了,那是很深,很有所思的笑,对手會这样说,彼有些难过. 「吕是一个粗俗的人,面对罗马五千年悠久文化,彼应该十二万分惭愧!」政敌不屑地说. 「嗯……是吗?是吧.嗯,阮是……」彼想顿足,临时却煞住,不过左脚踝部位还是隐隐酸痛. 是的.彼心底十分清楚:这是彼的弱点.所谓十分清楚是:彼明白自己对於所谓「五千年文化」的领悟不多,也知道自己跟大多数迦岛人一样——因为那份心虚形成的自卑.可叹可笑的是越有智识的迦岛人,那种自卑感越严重.彼知道迦太基人这方面的弱点,比起政经方面的弱势,之於双方的对峙形成更大的伤害. 号称迦岛本土派的眠进党领导群的心理,照样存在著这种致命伤;大家偷偷学习罗马式的书法;高官巨贾拼命蒐集罗马古董以夸耀;苦练一二出罗国国剧,居然在出使上国罗马时堂堂上台票戏!更可笑的是一些号称反对党的政客在饱览罗马名胜之后,偷偷翻查「诗韵集成」硬是胡凑二三首罗体古诗;瞧那勉强堆砌的词藻与用韵,肉麻地阿谀赞叹,哈!用一句罗马人的语法来叙述:那是说有多噁心就多噁心哪! 这就是迦太基人的写照.迦太基人在经济活动上可以傲夸於世,可是在不瞭解文化的原理,不清楚现代国家的意涵之下,面对庞然巨物的「罗马固有文化」,是全然的震慑臣服了;发自心灵深处的文化自卑,在人家日夜以武力威胁,长期二百多门飞弹对准迦岛要地,封死所有外交出路……等等情势下,仍然热衷於两岸学术文化交流,农渔技术合作——吕摩东在去岁秋天微服出巡,无意中聽到民间地下电台一文化人的一句话: 「迦太基人,难道是被诅咒的族类吗?」 嗯,果真叫人纳闷,迦太基人怎麽會这样?彼深深困惑著. 「人家从未认罪,从未心怀歉疚,你硬要求人家道歉,这算什麽嘛!」电台的播音继续飘送过来. 「无唔著,人家……」 「人家天天扬言用武力解决,表达了而且行动了——飞弹射到后院了,你还口口声声和平交流!」 「……」彼轻轻吁一口气. 「说是包容、宽容,实际系『无鸟』啦!无路用e迦太基人自卑e化妆表现啦!」这个人的嗓音透著歇斯底利的激昂. 「嗯,嗯……」吕的长戽斗下巴调皮地带动下唇往前一挪,形成「地覆天」的状态——彼笑了. 可是,这不是愉悦的笑,而是调侃——不知调侃自己还是他人的微笑.因为彼想起「在迦太基」的思考模式——谈问题,提看法想法,甚至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的议题,祇要过程中忽略了「罗马底」,「罗马的态度」,那麽无论所见所提多有人类普同性或世界性,有些个「文化帝国」的代言者必然评之曰,此人此说,心胸狭窄,眼界不高,格局不大!而迦人却愧然俯首…… 「唉……」想到这里,吕摩东还是祇能以叹气作结. 因为彼在这方面领受到的,却是非他人所能想像的.由於彼天生不服输的脾性,所以二十多年来,彼也暗中默默摸索「罗马之学」.上两代罗马人后裔的执政官雅好罗人发展出来的「蠡学」,彼也就从容中道研究起「蠡学」来.凭彼资质加上俱备西方方法论的训练,几年下来,在上任执政官教示的言说间,彼會自然而流露出「蠡学」的一招半式来. 这可能是彼与上任之间的秘密之一,且也可能是彼蒙宠继承大位的因素之一.然而,彼这方面的努力与造诣,却也招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损伤.例如党内耆老们聚合时,酒饱饭足月旦时人时政之后,开始谈些怀古与宿学话题.前此,因为彼是当任不宜置喙;接下去既然自己也略有心得,在适切的话题当口,彼會插上两句,还可能隐存些许卖弄以求赏的意识下侃侃而述. 「唔……」 「噢……」 在场一片寂静.彼努力抬头巡礼诸人的眼睛.啊,那目光、那眼神——唉!如何形容呢?那是「蠡学」得多麽「罗马文化」啊! 吕摩东彼,永世不能忘那油油腻腻又冷嗖嗖的目光眼神.更难忘的是,第一次向三军大学结业班将校演说的那一幕: 执政官依宪法成为三军统帅;将校结训,援例彼去作精神训话式的演讲,这次的主题是「现代军事思想的展望」——彼是经过相当时间准备后才上台的,彼在援例必须引经據典一审之后说: 任何学术,必须随时代与处境特性而修正或改变,尤其今天任何社會科学论述,都要顾及生态学原理.接下去彼提及宋明蠡学,天人性理的「经典」,然后举例日本: 儒学在德川幕府、西元一六年间入日本,取代佛学为日本思想主导,起初是忠实地引入非常高度论理形态的东西.后来经过日儒伊藤仁斋彻底批评后成为Simple——朴素简易的学问;再经荻生徂徕氏与本居宜长氏的锻链,於是回归自然,成为合乎彼生态的日本学问…… 吕摩东对於自己的说辞颇有些自负;出入理学,以现代语言畅谈理学在日本的发展与「在地化」.然后在午宴上,彼却嚐尽浓浓的辛辣调侃.一位上校学员敬酒时笑盈盈说: 「总统您:真是博学,教人佩服!」 「哪里.浅学,哈哈!请多多指教.」 「唔……我认为:日本人并未真正获得晦翁之学的精髓.」此人瞟彼一眼,接下去说:「日本人知用不知体;拼命讲致知,却不明居敬为主的妙趣.」 「喔喔……是……」彼有些招架不住. 「刚才您提到回归自然,是无为大道——这说法,怕有些含混!」 「哦!我……请指教……」 「无为在儒道佛三家,义涵不同.儒家指的是化治於无形——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就是这个无为.老子无为自化、清净自正,这是纯纯自然的无为.另外佛家说真理非由因缘造作,所以无为就是真理的异名.」此人作结说: 「您说的自然与无为,指哪桩?」 「嗯,这个应该是:化治於无吧?」彼硬著头皮押宝. 「报告总统:罗马文化博大精深,很不容易的,您日理万机之余还能不断亲近,叫人刮目相看.不过,这条路,深得很,远得很……,尤其对一个……嗯.」 吕摩东在脖子发麻脸颊炙热,正急於措词应对而窘之际,此人丢下一瞥白多於黑的眼神,走开了,彼却感到背脊汗水淋漓. 彼心里明白,内伤颇为沉重.平日亲近的周君知道一些丝 后,颇不以为然地说: 「唔插伊啦!」周轻鬆十分地:「世上那无罗马e学问,地球嘛照样會转!总统您:兼有日本、美国e智识,啥代志行唔通?唔插伊!」 彼微哂,不置可否.彼心里却是十分不舒服,诚然,周君的话不无道理,可是那份不快、不满、不服,以及微酸疼的卑怯感却是日夜化作囓齿类,不深不浅地囓著心的某个曲折奥处…… 「多少迦太基人嘛和阮共款……」这才令人伤感与不安.不是吗?阮吕摩东尚且难逃这个隐疾,万千迦太基人更是…… ——实际上,阮吕某是可以,是已经超越这些啦!阮无必要自艾自叹而自卑嘛!何况,阮绝不以迦人自限,也不自外於罗马天下第一大……彼这样提醒自己、激励自己. 「我吕摩东,也可以成为全罗马的执政官;僵则眠可以、能,我吕某就一定不能,不可以吗?」彼逼自己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 甚至於在做礼拜时的會众祈祷时,这「洋洋之声」也會油然自心底流泄出来. 然则把我吕摩东归类为纯然的独派,是错误的,不应该的,岂有此理的!彼作一结论. 「可是,说到理,视你为独派,至少亲独派,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啊!」另一声音不知自何处响起. 嗯,说到「理」,唔,「大概」也有理呢?彼还是不得不如此默认. 然而,事情总有明朗明确的一日.太贝市已经由麻某掌权——自麻某宣布角逐起,纯罗裔居民,九十九%都归向麻某,腥党全员,锅眠党九十%也都披靡;而纯罗裔人是不选迦人的;反之,迦人无此情绪,相当多数的票投给腥党投给锅眠党.吕摩东十分清楚这种情势.所以—— 「所以,这些人如此看待我是不公平的,不切事实的……」彼伤感的是,如此披肝沥 表白,人家还是不予悦纳认同,昊天无言,此心何寄…… 不但如此,自己心底隐秘处居然还有一些窃窃碎语,一缕缕飘忽的云烟.这才叫人难以忍受! 「所以上帝,耶稣,而今时机成熟……所以今晚阮,一定爱剖白,明明白白e坦示於您之前.」经过千山万水的心理曲折梳理寻觅,到此又回归刚进入圣殿时的一片单纯,一片敬虔,完全的虚心,完全的求助於上帝裁决、指示……彼作最后的陈述: 至高上主,请临到阮; 膏立阮,揀选了阮, 要阮向受苦的人传佳音. 请医治阮受伤的心 被虏的,得释放; 被囚的,得自由, 请 至高上主 拂拭阮蒙尘的心, 明白家己做什麽想什麽. 无蒙骗别人也无虚饰家己, 诚诚恳恳、坦坦白白披露, 阮是谁?想什麽?怎麽想? 忌邪的上主 洁净的上主, 请成全,请立即的 审判.奉上主的名求:阿门. 「上主啊!明白指点阮:阮系独抑系统?」彼正式而明确地要求. 「……?……」耶稣默默,不过眼眸好像掠过一丝什麽. 「明示阮,耶稣.阮要明示!」 「……!……」耶稣的眼神一闪,阮看见一蓝色星芒闪过. 「阮,家己内心奥底,全追寻过了,阮是绝不回避,阮要厘清真真正正——感情的,理智的,意志的,理想的,阮是怎麽想……」 「……」耶稣默默. 「阮有无一种私心,一种膨胀的欲望?有,阮难免,可是阮有信心,凡此绝不改变阮真正的心意——阮十分重视历史的审判,阮爱惜家己历史清白.清名……」 「……」耶稣默然. 「最后,最深邃处,阮绝对……绝对坚持……坚持既e理想!」 「?……」耶稣眉头皱得很紧. 「可是,唉!阮到底,到底的到底那个底极底蕴底……阮系独还是纯?」彼要求灵魂底基的答案. 「……」耶稣依然沉默. 「上主啊!怜悯阮!阮求告呼 您e名!垂聽阮,回答阮;垂告阮免惊恐——明示阮啊!」彼俯伏地上,绝对敬虔地. 「……」耶稣的眼眸似乎在转动,闪著钝光. 「就这样啦,上主:您以烈火,以洪水,以荆棘烤阮浸阮刺阮,拢系一种恩典,但求一语一话:明示阮,阮系统抑系独?阮就这样恭候判决!不然,阮不起来! !上帝恳祈怜悯恩典啊!」彼,几乎以匍伏之姿,整个身躯趴仆在地上,胸腹紧贴於地板,而彼以戽斗下巴支撑头颜,微微昂起双眼上翻—— 以全部心神意志凝於眼眸,紧紧盯住耶稣的颜面眼睛与嘴唇: 耶稣的嘴唇非紧抿也非鬆弛,而是疏远人世的自然状态.祇是——祇是吕摩东彼发现、发现到耶稣的双眼眼眶里漾起一丝银色星点…… 啊!星点盈盈,盈盈之余星点终於脱眶而出,而化为粒粒泪珠;不见犹豫,滚过脸颊跌落,跌落於吕摩东眼前,跌碎於地上…… 吕摩东巨大的身躯,颓然如泥瘫倒在地板上. 夜深了.可能已近凌晨.太贝市是无雄鸡啼晨的城市;遥远处却有轻轻的爆竹声飘传著. (一九九九年二月廿日清晨) 后记 (一)这是一篇《联合文学》的退稿.在事先受邀撰稿,并先讲明「写什麽」,竟以「内容敏感」被掷回.按:前此在台湾举行过毛泽东纪念會;小说家以长篇小说影射「领袖」为大说谎家.然则请读者「猜一猜」:本篇「何事敏感」?台湾的社會盘據著什麽东西? (二)一九九九年七月九日,吕摩东向「德国之声」表示:台湾与中国之间乃国与国的关系,想来「耶稣的泪珠」确实予他某种启示吧?特补记一笔作为纪念. 附注: 一、刊载《文学台湾》三十一期(一九九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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